以天碑山爲中心的這場夜雨,終歸是停了。
許多原本爲了天象奇景出來觀賞的人們,因爲這滿天繁星突然化作了冬夜的寒雨而罵罵咧咧,敗興地回去重新睡覺了。
天碑山上,南明離火的殘餘已經全部被雨澆滅。
明王呆呆地看着那塊刻字的紫銅門板,剛剛的一幕幕又浮現。
“我想,殿下並沒有徹底奪回那具身體的控制權。”
他嘆息着,幽幽地說着。
“那個‘縛誓者’想利用殿下的金系源術‘銀河星鑠’一次滅殺百萬人,他不僅想借此嘲諷殿下的仁慈,也想徹底把殿下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可惜他的自以爲是讓他付出了代價,殿下抓住機會在源術上做了手腳,讓這個源術使用的不是天地間的金源氣,而是神傀體內的陽源氣。”
“這樣一來,如此龐大的術,便徹底將神傀之體的生命力消耗殆盡了。這是一步同歸於盡的必死之棋。”
青玄、畢方等人默默聽着。
“而這些陽源氣,這些本屬於殿下的生命力,化作了這場雨,滋養了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命。”
“在這個術的中心,這些雨中生命力的濃度,甚至可以讓畢方你起死回生。”
“連青玄的‘枯木逢春’都救不了的你,卻因爲自己要殺的人活過來了。”
畢方看着自己的手掌,握了握。熟悉的真氣回來了,體內所有的傷勢都被修復,連靈魂深處因朱雀九離陣崩壞而造成的傷害都彌合了。這已經不是源術級別能達到的效果了,這就是“神法”嗎?
“這方圓數千裡的土地,土地上的生靈,全部都將受到這場‘生命之雨’的福澤。未來十年,不,未來百年,這片土地都將是生機勃勃的富饒之地。”
“‘聖族澤世’……‘聖族遺脈’……”
明王的內心波濤洶涌,爲什麼一個明明是滅世災星轉世的人,會跟傳說中的“聖族”行相同的事。
這世間,善惡究竟有沒有定論。我們的所作所爲,究竟是對是錯……
明理殿廢墟里的黑衣人們,朝着聖親王消失的位置拜了三拜,收拾好心情,開始下一步的行動。
他們仍然需要守護這個世界,但不是以朱雀閣的身份,而是爲了聖親王的遺志。
今夜的行動,所有指向世外的痕跡仍然需要被抹除,俗世帝國與世外修行界,都不能接受今天這樣的結果被公開。
這意味着,聖親王的所有犧牲,也將被一同埋葬。
許多年後,人們只能知道,那個萬民敬仰的天之驕子,那個曠古爍今的偉大聖王,在一場毀滅天碑學院的無妄之災中生死不明,或許他是受到上天眷顧,成了神仙也說不定。
這場戰鬥的過程遠遠超過明王等人的預期,原先青龍閣替他們規劃的行動時限,包括清理現場在內一共是八個時辰。即從明王進入明理殿啓動連環靜靈陣起的八個時辰內,天碑學院發出多大動靜都不會被外界察覺。
但現在他們只剩下五個時辰不到,而且,戰場被破壞的過於嚴重,他們原先全面毀屍滅跡的計劃已經不可能實現了,這種誇張的戰鬥場面,傻子也能看出不是俗世武林能造成的。他們只能重新規劃,儘可能地消除會指向“四聖閣”的線索。
然後,等東窗事發,現場跡象指向世外修行界時,昭武皇帝一定會通過“臨淵閣”來要求四聖議會介入調查。
由於世外修行界與俗世帝國的武者實力差距過大,
所以必須有一個強力的組織來維持俗世與世外之間的秩序,成爲稽查者、仲裁者與執法者。
於是,由四聖閣共同組成的“四聖議會”應運而生。
每當有世外之人在俗世興風作浪、爲非作歹,“四聖議會”都會出面進行抓捕、懲戒或者就地正法。
這也是聖親王第一次察覺出明王等人是世外之人時,用“四聖閣”來警告他們的原因。
諷刺的是,這一次,饒是聖親王,一開始也完全沒有想過,要殺他的人竟然是他認爲可以依仗的執法者。
世外的秩序鐵閘是四聖議會,對應的,在本朝大楚帝國與四聖議會溝通的橋樑便是“臨淵閣”。
這個由皇帝直屬情報組織發展而來的“特殊衙門”,不僅是歷代皇帝維持統治的重要工具,更是皇帝與世外勢力平等對話的“話語權”。
可以預知的是,不久的將來,朱雀閣也一定會與臨淵閣一起就聖親王“失蹤”的事做深入調查,屆時,再做一番佈置,演一齣戲,給皇帝一個妥善的交代吧。
打定主意,朱雀閣衆人紛紛運起輕功離開了明理殿區域。
他們的首要之事,是找到另外兩名尚未歸隊的同伴,金鳶與小眉。
幸好,雙方很快就匯合了。
“金鳶!小眉!你們沒事,太好了!”
同伴相見,熱情的畢方第一時間迎了上去。
“各位大哥,怎麼……只有你們幾位……”
金鳶迎着明王走了過來,與熱情地想與自己擁抱的畢方擦肩而過,留下尷尬的對方只好將魔爪伸向身後避無可避的小眉。
“只剩我們十人了。”
明王淡淡地說道。
當初三十六人出發,超過閣中半數的精銳參與此次行動,如今,算上自己,只有十人倖存嗎。
金鳶心中莫名地哀傷,不僅因爲同伴的逝去,更因爲此次任務的目標……此刻明王等人在此,那便說明,他應該是不在了。
“那他……”
聽到這個,明王與青玄對視一眼,兩人眼神裡都有明顯的互相推諉之意。一番眼神交流下來,還是明王無奈地接過了話茬。
“小鳶,其實你當初參與此次行動時,我就不是很同意,雖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年少時曾與聖親王一同解決嶺州的妖蠱之禍,結下了一份情誼,如今聖閣要對付他,你本應迴避。但你堅持參與這次行動,我當然不懷疑你對聖閣的忠心,畢竟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聖閣,你是絕無可能的。”
金鳶靜靜地聆聽,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地眨着。
“如今我能告訴你的是,任務成功了,聖親王殿下不在了。不過,聖親王殿下絕對是配得上一切讚譽的至純至善之人,同時他不僅不是滅世的災星,他反而是救世的聖人。事情的詳細經過說來太過離奇曲折,此處不是久敘之所,等此間事了,我定會與你好好細說。”
“好的,明王大哥。”
聽見明王尊稱他爲“聖親王殿下”,金鳶的眼中淚水在打轉,讓她明亮的美眸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增添了一份悽美的絕色。
“話說回來,你們兩個爲何耽誤了這麼久沒來匯合?”
青玄適時地插話,轉移那個過於沉重的話題。
“幸好我和小眉決定去巡視一圈,果然發現了漏網之魚。”
收拾情緒,金鳶答道。
“而且是條大魚!”
精靈的小眉此刻已從畢方懷裡掙脫出來,她驕傲地向着明王等人邀功。
“哦?說說看。”
青玄摸了摸小眉的腦袋,嬌小的黑衣人一邊把頭頂上的手挪開,一邊說着。
“一個猥瑣老頭子,可他很厲害,是臨淵閣的影衛,金鳶姐姐在戰鬥中爲了保護我都受了重傷,幸好因爲這場神奇的雨……”
聽到“臨淵閣”三字,明王等人臉色凝重地齊刷刷看向金鳶,完全忽略了仍在滔滔不絕的小眉。
“無妨。已經解決了,但確實有些棘手,估計有真武境巔峰實力。若不是玄武閣的裝備助力,我和小眉真不一定能留得住他。也正因爲受了傷,才耽誤了時間沒來和你們匯合,所幸這場奇雨,讓我傷勢很快痊癒了。”
聽到金鳶的話,明王心裡的緊張情緒終於是緩解了。他沉吟片刻,說道。
“看來閣主至少有一點是對的,天碑學院裡確實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不僅有各方藩王、世家、大族的耳目,就連皇帝也不是完全信任他們了。”
“我覺得那個老頭不像是皇帝的人。”
小眉見衆人不理睬她,又跳出來引領話題。
“爲何?”
“他嘴裡老是嘀咕着什麼‘殿下’‘殿下’的,而且他最後還想跟我們同歸於盡,如果是皇帝的人,更應該想辦法逃走吧。”
明王聞言,沉默了。
“糟了!”
金鳶突然一聲驚呼,把衆人都嚇了一跳。
“怎麼了?”
畢方第一個衝到跟前來。
“被這場奇雨擾亂了注意力,忘了漏網之魚還有一個!”
金鳶連忙解釋到。
明王臉色一寒,急問。
“在哪?”
“後山,天碑林!”
說話間,數道黑影便立刻疾速地向着天碑林禁地方向移動。
很快,朱雀閣衆人便齊刷刷地站在了天碑林禁地前長長的石階下方。
大家一起向上看去,隱隱可見最上方的“天碑林”牌坊。
“傳聞天碑學院的禁地天碑林有禁制迷陣,若不得破解之法,尋常靈武境也會困死在其中。看來,這個漏網之魚就是想利用這一點,把自己和追兵都困在其中,拖到有人發現天碑學院的異狀。”
“倒是有些小聰明。”
“我去吧,這裡我修爲最高,且我主修土系源術,心性沉穩遠超你們,我去闖陣把握最大。”
明王說完,在衆人關切與擔憂的目光中毅然邁上了石階。
一步,兩步,三步,明王的精神力集中到了極致,時刻提防着可能出現的異象,他的冷汗一滴滴從額頭滲出。
青玄畢方等人在臺階下也是看的緊張不已,都替明王捏了一把汗。
就在這種極度緊張的情緒中,半柱香過去了,明王走完了石階。
他以一個極爲古怪的表情轉身看向臺階下的衆人。
衆人也都擡頭看着他,相顧無言。
…………
冬夜的寒風吹過,微冷。
尷尬、離譜、莫名其妙!
說好的禁制迷陣呢!?說好的尋常靈武境也會困死在其中呢?
就這麼走上去了?難道這些都是幻覺嗎?
明王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朝着青玄他們一招手,示意他們也上來。
“啊?哦哦!” ωwш .т tκa n .c o
青玄等人得到召喚,試探着一步步走上臺階。
走着走着,他們發現確實沒有什麼異常,心性單純的小眉甚至已經在臺階上來回的奔跑撒歡了。
這一次,衆人只用了之前明王一小半的時間,就全部到了山頂。
明王看着他們一個個走上來,內心有無數句髒話想罵出來,他的心裡巴不得此刻的一切都是幻覺。
是哪個缺德的傢伙以訛傳訛編造的情報!
當初他踏上這個臺階有多豪邁,有多決然,此刻他內心就有多尷尬。再聯想到剛剛自己每一步都走的那麼的慎重,這種感覺……
簡直……
“咳咳。都上來了吧,那大哥,要不,你看,我們分頭找找?”
青玄看見明王那張扭曲的老臉,適時地化解尷尬。
“好,大家兩人一組,分頭搜尋,一旦發現目標,以響箭爲號,切勿輕舉妄——”
嗑——啪嘰。
明王的話被一個物品撞翻後摔落在地的細小聲音打斷了。
朱雀閣人面面相覷。
“聲音……好像是從那邊那個屋子裡傳出來的。”
一個黑衣人指着前方一個古樸的石屋說道。
“青玄,畢方,你們斷後。老喬、老郭,你們跟我打頭陣,其他人居中策應。”
明王快速安排衆人呈戰術陣型謹慎地前進。
“明王大哥……”
在向石屋前進的過程中,金鳶似乎一直有話想跟明王說。
但明王每次都以手指噓聲阻止了她,並向她投去了“行動之中請不要說話能不能專業一點”的眼神。
衆人來到石屋前,迅速地將其包圍,然後按明王的手勢指揮,一名靈武境帶領兩名真武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三個方向迅速突入。
然後他們成功抓獲了正在屋子裡翻箱倒櫃尋找食物的徐林。
徐林剛剛醒轉過來沒多久,又不幸地落入了這羣黑衣人手裡。
他認得他們,就是這幫人,殺死了江源、李櫟以及其他所有的同窗。
徐林自知自己是逃不掉了,他雖然感慨自己終究難逃一死,感慨自己辜負了老劉頭的託付,感慨自己沒來得及去實現諸多想要做的事。
但此時的徐林已經真正的不懼死了。
他被一個黑衣人一隻手就反剪了雙手製服在地,但他還能罵。
他從小崇拜的各位貞潔烈士此刻紛紛靈魂附體,反正都要死了,慷慨就義,寧死不屈,我徐林還是做的到的!
於是徐林對這些黑衣人開始破口大罵,挨個問候祖宗十八代。
明王看着這個如同被擒獲的母雞般撲騰、滿嘴髒話的天碑學院學子,回想剛剛自己的一系列戰術佈置,他的胃都有些絞痛了。
他突然想起剛剛金鳶好像打算跟自己說什麼,於是問道。
“金鳶,你剛剛是不是有什麼要事與我商量?”
“明王大哥,我剛剛只是想提醒你,這個漏網之魚是個文弱書生,所以不用如此緊張。”
明王怔怔地看着金鳶,腦子一片空白。
你爲什麼不早說啊……
明王聽見了自己心裡的嘆息。
“大哥,搜到了這個。”
郭援從徐林的學士袍裡掏出一個金屬牌,交給明王。
“確實是臨淵閣的信物,裡面還有一封密信,看來,這個學子纔是信鴿。”
明王沉默了一下,對郭援點了點頭,郭援心領神會,而其他人則仍在自顧自地交談。
“好在這個學子手無縛雞之力。不過他是怎麼活下來還能穿過天碑林迷陣的?”
“別提迷陣了,或許那個迷陣壓根就不存在,只是一個騙人的煙霧彈罷了。”
“嗯……”
徐林罵累了,他被摁倒在地,他聽着這羣黑衣人在說話,卻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他的腦子嗡嗡作響,他感覺全身的血都在朝腦袋上涌。
這羣殺手,他們殺了這麼多人,一羣禽獸不如的東西,此刻卻好像在商量什麼正義的事業一般。
呸!真是噁心!
徐林還想罵什麼,卻看見一個黑衣人拿着一把短匕朝自己走來。
那個人蹲下身,抓着徐林的頭髮,把徐林的脖子露了出來。
“對不住了孩子,忍着點。”
說完,寒光一閃,徐林的脖子上一陣劇痛。
他感覺有什麼滾燙的液體快速噴出了體外,很快這種又鹹又熱的液體就衝進了他的嘴裡,衝進了鼻腔裡。
他被嗆得涕泗橫流,下一刻則是強烈的窒息感,他忍着劇痛拼命的呼吸,窒息的感覺卻沒有一點緩解。
很快,他的視線與聽覺就模糊了,他覺得腦袋無比的沉重,他的身體迅速地變冷。徐林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了,再下一刻,他連脖子上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徐林的眼前徹底黑暗,就彷彿被踢出了這個世界的門外,被放逐到了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這個地方,爲何如此的熟悉?
好像來過不止一次了。
上一次,我從這裡跑了出去,徐林回憶着。
但這一次,他有點累了,他不想出去了,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感覺不到,其實也挺好。
我真的盡力了啊,徐林對自己說道。
我只是一個從小身體不好的讀書人,這種打打殺殺,我能怎麼辦?
徐林徐林,其徐如林。父親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夠慢慢來,慢慢長大,慢慢生活,慢慢變老。
但是抱歉啊,父親,我這次可能要走在你的前面了。
是不是太快了點……又沒達到你的期望呢……
…………
“汝竟不欲求生?”
那個有點熟悉的聲音響起。
但徐林卻像是缺瞌睡的人被吵到了一樣揮了揮自己不存在的手,翻了個身。
“…………”
“罷。”
那個聲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