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說她不出去。
娘說:“今次見到你們兄妹, 此生無憾。朧月如欲加害於你們,那就速速離去。我在這裡住的慣了,不用擔心。”
恬甜見着冷宮如此淒涼, 想到孃親在這裡孤苦伶仃一人度日如年, 心中怎麼也忍不下來。她轉身對將軍說:“要不你先把娘帶出去。我等小璨恢復記憶一起逃出來。”
“莫多話。”將軍的否決不容反抗, 彎下身子, “娘到我背上來。小妹你到我前面來。”
等二人就位, 扯幕簾之布成條,浸入門前水缸之中。再將二人牢牢系在自己身上。
恬甜心裡有些沒底,前後各一個, 將軍怎麼施展手腳。問:“行嗎?”
將軍答:“只要順風而行,無人發現, 出宮應不是難事。”
恬甜知道此刻對於他們的搜捕應該還沒結束, 現在出去應是危險重重。問將軍要不等個幾日, 等大家都以爲他們逃出去了,再行動會安全一點。
將軍答:“不能等。”卻並不解釋。
出門攀緣而躍上屋頂, 尋好方位,腳下發力,揚風而行。
恬甜從將軍的肩上望見背後的孃親,四目相對,相互微笑安慰對方。但願行程一切順利!
過了有些時候, 將軍突然跳下屋頂, 無聲落地。
恬甜見前方之地開闊, 有衛兵魚貫而行, 應是常例巡邏。再過一個宮牆, 就可出宮。恬甜的心跳得快蹦出來,手從將軍腰間伸到後方, 與孃親之手握在一起,緊張得手心出汗。
藏身之地與宮牆相隔甚遠,中空無法藏躲。宮牆高大厚重,就算有工具可攀爬,那也得等到士兵不再循環巡邏,且五步一哨十步一崗,根本無任何空隙可鑽。恬甜疑問將軍是如何進得這宮,又是如何出得去。
將軍卻只與她們悄聲頓於地上。似乎在等待什麼時機。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突然宮牆之上有人大聲詢問着些什麼,不多時便開啓宮門。只見一輛華麗四駕馬車顯現於宮門之外,正往着宮裡行,突然半途中停了下來,卡在那門處。車簾掀起,一女子探頭望車下,着急斥道:“爲何停了下來?”
那侍衛幾名便上前檢查,回到:“回夫人,車軲轆不知爲何,突然斷裂,請夫人稍安勿躁。我等立即爲夫人將車推進來。”
那女子便厲聲道:“我得少主令爲女帝進宮送藥。若是耽誤延遲爾等罪不可赦,還不速速行動?”
恬甜聽那聲音耳熟,再仔細一辨,那女子原來竟是玲兒!
心裡正若有所悟,將軍突然起身,發全力而躍向宮門之處,疾速甚似風馳電騁,剎那翻身踏上車頂,還未等到各方侍衛驚呼,早已衝出宮門。
後方一片大喝之聲,燈火瞬時透亮,宮牆之上亂箭齊發,簌簌軋得滿地叮響。宮門大開,早有無數侍衛持利器追殺。
將軍不敢戀戰,只將亂箭擋下,以華焱劃地而掄,擊飛石浪以迷敵手之眼,便又全速逃離。
合指放於脣間吹得一哨,青犀立刻從黑暗之中奔來,將軍背恬甜與孃親上馬,策鞭而奔。不出數時已然奔出卿國之京城,潛入密林之中。
恬甜正鬆一口氣,扣着孃親的手指:“娘,我們安全了。”
還未等到孃的一個回笑,突然覺得綁住身子的布繩一鬆。常言道浸水之布繩韌如鐵絲,可如今卻驟然裂斷。將軍來不及勒住青犀,只是反手去抓孃親。恬甜一聲驚叫,被拋出青犀之背。
這之後,突然的死寂……
恬甜已經被別人抱在懷中,擡頭,皇子手指捏住一回旋而至的長刀片,氣勢陰沉。恬甜突然記起,驊驕最擅長的,就是將鐵扇作飛行暗器之功。
那布繩應該是被這刀片割斷,恬甜看着那刃上被月光映出一閃的幽藍,心裡突然有不祥的預感——這刀上,不會有毒吧?那孃親……
急忙去看前方的將軍。只見孃親已經倒在將軍的手臂之中,頭垂一處,口中竟然有鮮血涌出。恬甜嚇得大叫:“娘!娘你沒事吧!”
說完突然轉向皇子,使勁推搡:“小璨!天啊小璨你幹了些什麼啊!她是,她是你娘啊!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忤逆不道的事情!?”
哭喊着,眼淚早落了一臉。皇子卻不爲所動,似乎並未聽見恬甜的哭叫。
四周早已有人包圍上來,皇子只對將軍道:“少主料定你必從此路而過,所幸我終於等到你,也不枉我寒夜獨賞月色。”
恬甜卻抖了起來,大人……大人他……
只見將軍抱住孃親,不顧周遭的情形,只是將頭埋了下去,埋在了娘癱軟的身子裡。四周之人未敢貿然上前進攻,時間就一分一秒的過去。不知何時,將軍再擡頭。
“你們……”
…………
接下來沒有話,一個字也沒有。
可是包括皇子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
將軍未將娘扔下,只是繼續抱在懷裡。握着華焱的手,從刀柄用力的滑下,滑過柄刀相接之處,捏到那刀鋒之上,鮮血長流。
不知錯覺還是實情,那血流到刀上便由紅轉黑,細細填滿那微小的凹紋。
華焱脫手,飛旋而斬,將軍之身早已離地,半空之中接住那刀,血雨之中密林瞬時化作煉獄屠場。
恬甜被皇子抱在了懷中,寬袖恰矇住其頭。聽得耳畔兵器皆響,密如針奪。樹倒草焚,人死獸亡,也不過是這肆虐屠殺之中秒速之象。
不留神從縫隙之中瞅見身旁景象,恬甜止不住的發抖,大人他瘋了,殺戮機械也沒此刻的他狂怒。娘在他懷中早已經如朽木隨風欲斷,將軍卻只是砍得林中猩紅一片。
皇子拔劍,貌似並未怯戰。將恬甜勒住,迎血而上。
這是華焱第一次掃於恬甜的眼前如此之近,熾燙的焰苗似乎舔到她的臉上。皇子的兵器似乎也不弱,只是忽閃着幽藍之光,似冰極裹磷火而舞,靈動之中暗溢殺機。
兵器相接之氣掀得她發亂衣飄,雙目只餘細縫可睜。
突聽“哐當”大響,恬甜下意識身子一縮,皇子已帶她後退。待到擡頭,卻見將軍退得更遠。華焱插地,半身而跪,似無力撐體。
恬甜不可置信的看着這一幕,大響的那一刻,她似乎瞄見,是將軍先被擊倒,而後後退。皇子不過是被反作用之力而推。
“大人!”恬甜叫道,大人怎麼可能呢?
是小璨變厲害了?還是大人變弱了?要知道曾經,驊驕連半招也勝不過將軍。可如今不但與將軍持久相對,還竟然將將軍擊退。
只見皇子得意冷笑道:“聽聞少主之說,青將軍武功蓋世,可今日你我對手。竟然是浪得虛名,不及少主十分之一,連我這三腳貓功夫也不如。”
恬甜見將軍抱着孃親那手擡起掩下顏,似乎在逝去脣角之血。執刀的那手,先前因憤怒而自己劃傷,此刻傷口卻像是擴大,鮮血汩汩而流,竟然將華焱染成一把血刀。恬甜想奔向將軍那方,無奈被皇子一貫拖回。
“小璨!放了我吧!”她哀求着
皇子看着她:“你與我回去,冊封爲妃,皇姐也不得妄動你。忘了這將軍,從今以後享不盡榮華富貴。”
恬甜大力的甩開皇子的手。
“不!”她竟對着他吼起來,“我說不!我不和你一起,我不和一個忘恩負義認賊作父還不敢正視過去的人在一起!”
皇子的眉角挑了挑,還未動怒。
恬甜就指着將軍與孃親哭道:“就算你與你大哥真有什麼仇,可那是你娘啊。小璨你什麼都忘了,這不是你的錯。但是怎麼能對着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下手?!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沒有人性?禽獸不如!”
她一邊落淚,一邊扯了皇子的衣袖,要將他拉過去。皇子不動,只是拽着袖,冷眼看着恬甜。
“那個女人,”恬甜又指着將軍的孃親,一下子坐在地上,拭着淚,“小璨你好好看看她的臉,你小時候爲了看她的畫像,偷跑到她過去的房間裡。末了還抱着畫像一起入睡,結果被你爹打得好慘,三天都不能下地。你的大哥,就是將軍大人,那時候還背地裡替你求情……你說你好感動的……嗚嗚這些都是你講給我聽的,我當時聽了也好感動……嗚……”
她哭得個不成樣子,跪在皇子身邊,斷斷續續的嗚咽着:“大人……嗚……娘……小璨爲什麼變這樣,爲什麼啊……”
皇子甩開了袖,利劍隨地一扔。
“走吧。”
他對着訝異擡頭的恬甜道:“走吧,和你的男人走。從今以後消失,再也莫讓我再看見你。”
恬甜有些遲疑的起身,退着走:“小璨……”不知是否該勸說他一同離開,可他現在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青家二公子。
將軍已起身,抱着孃親上馬,恬甜坐其身後。
皇子與將軍對視。
雖明知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可見到恬甜的眼淚,聽到她口中所述之事,心裡竟隱隱不忍。
但見那駿馬載人奔離,竟不知自己所做對錯,也不知究竟爲何如此決定。
恬甜從後抱住將軍,摸到他滿身是血。不知是孃親所流,還是他自己傷勢過重。
青犀一路翻山越嶺,只偶爾在林邊停歇吃草飲水。黎明過後,天色灰藍,瘴林霧厚,馬蹄觸木回聲,整日幾乎無停歇。
有一次,將軍溪邊下馬,將孃親放到地上。恬甜去取水來,卻看見將軍受傷的手,血依舊沒有完全止住。而娘雖氣息微弱,但還有呼吸。恬甜心裡燃起希望,將手帕沾水去拭孃的面容。
娘卻突然艱難的睜開了眼,看着眼前的將軍與恬甜。
“賾兒……”她盡力伸出了手,“回去……告訴你父……親……其實……我並未恨……他……”
…………
……
下午的陽光,充溢在林裡的薄霧間,照得這殺機四伏的毒林之中竟然好似仙境。孃的臉上,生命在一點一滴的褪去,蠟像一般,染上永恆的安詳。
恬甜才知道,那之前的氣息,不過是迴光返照之象。
他們趕不到穿越瘴林,翻越晏山,他們趕不上時機再挽回孃的命。恬甜伏在娘屍身上,只是嚶嚶的哭着。
恬甜只見過一次自己的母親,在鐵欄林立的煉獄裡。恬甜昨夜裡認識了將軍的母親,被她喚作女兒,心裡真覺得她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一個美麗聰慧,能在任何困境裡也倔強生存的女性。
可是,失而復得,得而再失,隔不過一夜,渡不完一日。
等到將軍說話,嗓音乾澀,只兩字:“走了。”
他再度將娘抱到馬上,恬甜也無言上馬,手摸到將軍的腰間,血衣並還未乾透,卻似乎更加溼潤。恬甜知道沒有多餘時間給他們悲傷緬懷,將軍如今也拖不起,他與皇子交手時,究竟受了多重的傷,她還不得而知,也不敢多問。
青犀的速度並未減慢,可是也漸漸力不從心。瘴林地帶,獅虎尚且不能長存,況一戰馬?將軍時常會從枝頭摘一些奇怪的樹葉遞於青犀咀嚼,自己和恬甜卻未有任何防範措施。待到夜空低垂,總算看得林木稀鬆,雜草漸少,霧氣淡薄。
將軍望望夜空,突然下馬,抱着孃的屍身到一空地處,手執華焱開始掘地。不多時,一人大小的墓坑已經挖出,將軍將自己的披風解下,裹住孃的身子,輕輕放到墓穴之中,恬甜便默默與之一起填土。
待到完畢,將軍便尋得一旁的大石,將其斬成條形,立於孃的墓上。
手掌摸碑,指尖在石上慢慢刻畫着,血順着字跡緩緩流下——
【 慈母夔嬌之墓
長子:青駭驕 次女:田恬甜】
恬甜又忍不住要哭,將軍卻在落下最後一筆之後,將頭靠在了墓碑之上。恬甜見不到他的表情,恬甜難以想象那冰冷木然的臉上會有什麼樣的悲傷。
待到將軍擡頭,便腰間的玉佩解下,又從懷中去得一些物件,遞到恬甜眼前。
“這玉佩常年與我隨身,價可傾城。你帶上可做一路盤纏。”
恬甜驚:“大人呢?”
將軍便說:“我還有要事不能與你相隨,須往晉州而行。你乘青犀回隼州,與查將士匯合。”
說罷又展開一件金帛,其中包裹一塊玉印:“此乃我外舅之傳家金帛,你帶在身上。這大印乃我之軍印,可號令我朝四十萬大軍。”
恬甜拿着這麼貴重的東西有些發愣,將軍便又說:“金帛可化險爲夷。大印卻須得藏好,萬不可讓他人窺得。你藏於穩妥之處,待我回來時定親手交到我手上。”
恬甜捏着一大包的東西,心裡忽上忽下的。看着將軍的臉色,在月色下顯得格外的蒼白,突然神經質的一喊:“大人,你該不會又什麼瞞着我的吧?”這麼多貴重的東西都交給我。
將軍聽這話,脣角一牽:“你說呢?”
恬甜有些凌亂,不過也沒被糊弄過去,大人有事瞞着她是正常的,軍情機密就算和她再好也應該是不會外泄。可是這情形,連軍印也交給她……
“你去晉州爲什麼不帶軍印?還有你的傷……”
“我自有我安排,不該問之話不問,似乎初識我就交待過你。”將軍的面上略有不快
恬甜只能把東西都揣在懷裡,依然有些不知所措,將軍色愈冰,冷言道:“還不去乘青犀,要拖延到什麼時候?”
恬甜被喝,立刻去摸那馬背,將軍卻又叫道:“過來。”
恬甜轉身,將軍就長臂,雙袖墨血一片,卻輕輕抱住了她,繼而放手,撫了撫她的面,溫柔說道:“快些去吧。”
將軍的手異常的冷,冰得好像沒有任何的體溫。
恬甜有些忐忑不安的上馬,正欲離去,身後的大人突然叫道:
“田恬甜。”
這彷彿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恬甜回頭,將軍帶着一個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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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
她騎馬的身影漸漸消失的林中,馬蹄聲也慢慢再聽不見。
青犀識得路,她曾經服過染丹可抵林中瘴氣,入了綢朝國界,就可安全。大印,只他囑咐過,應該不會輕易讓旁人得知。金帛,也可保她免於受難。玉佩……不,青府的所有,全都是她的,可供她一世逍遙無憂。
他出來的時候,一切情況,最好最壞,全都已算計好了。
駭驕擡起自己的手,對着白月之光看着那再也止不住的血,血,早已黑如墨。
他扶住了孃的墓碑,用最後一點力。
臉挨着那冰涼的石,竟然也有暖意勝過自身之體溫。人之彌留,土是最溫暖的歸宿。
摩擦着那碑滑下去,月色照亮他仰着的面,指寬的黑血從五官流下,在慘白的臉上畫着悽絕的脈絡。華焱之刀柄早已把握不住,默默靜臥一旁徒增傷悲。
爲何非要孤注一擲來帶她出去,爲何非要出此下下策來賠上性命?
闇墨音既然守候他多時,那一定是計劃得完美周全。那些雪豹那些埋伏那些利箭,不過是虛張聲勢。他在等着用毒箭分散他的注意,等着他的寵兒帶着劇毒的利爪劃破他的皮肉。
那時他就知自己命懸一線。
利爪不過是破皮而已,傷口卻瞬間擴爛,點穴止住了流血。毒卻依舊在體內蔓延,初看不是致命,但卻瞬間封住了他的經脈內力。
騙娘恬甜是她的女兒,只因知自己再無機會與她成親。若娘可待她如女,她可侍娘如母。那也是最適宜之果。
逃離了皇宮,無痕卻在必經之路埋伏,想是墨音設計逼他破血。割傷自己,流血方可使內力。可那與傷口一齊迸發的,還有自己想握也握不住的真氣。內力潰發如決堤之洪,頃刻則軟弱如一屆病夫。這專爲他所研之毒,怕不知費了闇少主多少年的心思。
駭驕不知道自己可以帶着孃的屍首和身後的恬甜再行多遠,他只能在最近的那一步停下來。埋葬母親,送走愛人。
看着她徹底的消失在迷林之中,就如她突然從其現身一般。駭驕的腦海中混亂的閃現着那些僅有的過往片段,一切如幻境,只可模糊觀望而觸之即虛。一個他永遠也抓不住守不了的女人……
只可嘆一世英雄,末路,竟得死無葬身之地!唯寶刀與其長臥於這荒蠻之野林……
這暖意融融的土將他吸附於上,末了,只求一場傾天大雨,將他徹底融入這萬劫不復之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