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看着我們拖到營帳門口的焦屍,沉吟了半日,忽道:“大鷹,你去叫高參軍過來看看。”
武侯身後的一個親兵道:“是。”
高參軍名叫高鐵衝,他本是士人,後來從軍,是武侯幕府中的第一個謀士,據說他身有殘疾,不能見陽光,很少露面,這更讓人覺得神秘。武侯此番用兵,四將合圍之計,便首先由他提出的。
一會兒,武侯帳左的一個小營帳裡,有個人推了一輛小輪椅出來,車上坐着一個戴大帽子的人,那帽沿上還掛着青紗,看不清那人的臉。
這人到了武侯跟前,道:“君侯,卑職高鐵衝,請大人吩咐。”
武侯道:“高參軍,你看看這個。”
那具焦屍已經燒得很不象樣了,發出陣陣惡臭。高鐵衝費力地走下輪椅,他的親兵扶住他走到那焦屍前。他蹲了下來,道:“給我把刀。”
那親兵拔出佩刀遞給高鐵衝,他左手撩起面紗,右手用刀撥了下那焦屍,又割開那焦屍的嘴看了看,道:“天啊!是蛇人!”
蛇人?我有點莫名其妙,武侯道:“高參軍,你可確定?別弄錯了?”
高鐵衝道:“稟君侯,不會有錯。當年天機法師留下的那本書中有蛇人的圖形,嘴中舌頭分岔,這焦屍與那書上的圖形一般無二。”
他站起身,一個親兵遞上一塊白絹,他擦擦手道:“五十多年前,先帝還是儲君時,曾周遊天下,至南疆捕得一個半蛇半人的怪物。那時天機法師是太子少保,隨先帝出行,回來寫了一本《皇輿周行記》,裡面便有那個蛇人的圖像。據當時陪伴先帝的前代蒼月公說,這種怪物偶而可在無人山中一見,能生吞鼠虎,想必是上古異獸苗裔。”
武侯道:“真是渾帳東西,這時候來添亂。呵呵,碰到了前鋒營勇冠三軍的楚將軍,這蛇人也算是運氣不好的。”
得武侯誇獎,我心中自有點高興,跪下道:“君侯過獎。”
可是,我心中卻遠沒有武侯那麼輕鬆。那個蛇人根本不像是野獸,它能伏擊我,而且會用長槍,更像是一個人。如果只有一兩個,自然沒什麼好擔心的,可要是有十幾個一塊兒來,恐怕就不是一小隊人馬可以對付了。
辭別了武侯,我心中還是有些惴惴不安。祈烈還在武侯營外等候,見我出來,道:“君侯大人怎麼說?”
我道:“君侯不太在意。好了,今天也太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祈烈笑道:“自然,今日是楚將軍春宵,被那怪物浪費了大半宿,回去吧。”
衆人都一下笑了起來。我治軍沒有武侯那麼嚴明,固然因爲我年紀還輕,有幾個什長已過了三十歲了,我也不好對他們太過嚴厲。戰陣上他們自不敢對我無禮,但平時,他們不太把我當成百夫長看的。只是,那個女子……
想到那女子,我心頭又一陣迷茫。我道:“回去睡吧,明天不要去屠城了。”
祈烈怔了怔,馬上道:“就是,明日好好歇歇吧,屠了三日城,大家也別累了。”
譚青道:“這高鷲城的城民也當真勇悍,都餓得站都站不穩,居然還會跟我們巷戰。昨天我帶我的九個弟兄衝進一家大戶人家裡,那裡只剩了五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居然還守了半個時辰,連女人也不肯投降。唉,可惜,那有一個年輕女人好漂亮,卻讓我一箭射穿了頸子。”
他還要喋喋不休地說下去,我忽然大喝道:“別說了!”
他們都是一怔,有點呆呆地看着我。我沒有說什麼,也無話可說。對於行伍中人,勝利後的屠城已是一種獎賞,我自己在跟隨武侯攻破頭幾座城時也帶他們屠過城。可是現在我卻已經厭惡流血了,甚至在爲自己手的血腥感到內疚。
那些話能對他們說麼?
我跳上馬,無言地走着。天已快亮,東邊已有一些發白,可是,黎明前的那一瞬卻是最黑暗的。
到了我住的地方,他們都回了營帳。我因爲一個人住在營帳外,獨自在屋中,點亮了油燈,看着那間很乾淨的屋子,突然,一種突如其來的孤獨感抓住了我。
這屋子以前的主人,想必成爲一具屍體,已在國民廣場上燒成一些枯骨了吧。生命,那麼脆弱。
坐了一會,我全無睡意,走出了屋子。營帳那邊燈火通明,傳出一陣陣喧譁。前鋒營的人在屠城時甚至有三日三夜不合眼的,白天殺人,晚上玩女人、賭錢,幾乎成了破城後的通例。
我走出屋子,向營帳走去。
今天門口輪到第一營站崗。第一營百夫長路恭行今年二十七歲,是我在軍校時的師兄,兼前鋒營統制。前鋒營的編制一向如此,統制兼任第一營百夫長,那是武侯傳下的規矩。武侯有命,任何軍官在戰場上不得停留在後方,連他自己的中軍,也是時常衝殺在前。
路恭行是虎威伯路翔的兒子,也是世家子弟。不過,他倒不屬蒲安禮那一幫人裡,與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軍官也處得很好,算是前鋒營持中那一派的首領。他屬下那兩個站崗的士兵見我過來,站正了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好。”
我回了一禮,道:“你們路統制睡下了麼?”
一個士兵道:“不曾呢,還在和德洋大人商議。”
我走進營帳,周圍不時傳來女人的哭喊和那些男人的嘻笑。屠城後,照例由中軍派人選出擄來婦女中的絕色納入中軍,其它都歸各軍自有。武侯也不怎麼愛女色,只是帝君有過吩咐,要求班師後貢上美女和金銀,那班款待我們的女樂也是爲帝君預備的吧。
不知怎麼,我卻又想到了那個面無表情的彈琵琶的女子。
她逃過這一劫,入宮後卻不見得比這好多少。
我的心微微一痛。
這種感覺從來也沒有過。我搖搖頭。
前面是路恭行的營帳。他不象我那麼特立獨行,還是和下屬住在一處。我在門口大聲道:“路統制在麼?”
路恭行走了出來,一見我,笑道:“楚將軍,你真是好酒量,我現在頭還有點暈,你一點事也沒了。呵呵,來,進去坐。”
我不禁苦笑。我的酒量哪裡有他那樣的世家子弟好,只是任誰碰到過那樣的怪物,什麼醉意也嚇醒了。
裡面,德洋正拿着一杯酒,喝得臉也有點紅,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子侍立在一邊,也必是他屠城得來的戰果。我不爲人覺察地皺了皺眉,德洋卻叫道:“楚將軍,你也來了,來,喝酒,喝酒。”
我坐下了,那女子送上一杯酒來。路恭行道:“楚將軍怎麼有興來我這兒坐坐了?”
我把酒杯放在桌上,道:“路統制,你知道有種怪物叫蛇人麼?”
這話剛一出口,德洋卻一下睜大了眼,道:“是不是象蛇一樣的人?”
我道:“是。”
路恭行道:“你也知道麼?我和德大人正在聊這個事。”
我吃了一驚,道:“你們也知道了?”
路恭行道:“白天,我營中幾個弟兄碰到了一個,十幾個人圍攻那一個,還讓它逃了,還傷了我們兩個人。”
我道:“你們在哪裡碰到的?”
路恭行道:“是在城西。”
城西是忠義伯沈西平的防區。沈西平與陸經漁齊名,號稱軍中雙璧,公論武侯麾下的兩員勇將,陸經漁智勇雙全,而沈西平卻是如烈火疾風,有“火虎”的綽號。攻城戰他並不擅長,但野戰卻無人能敵,文侯對他們兩人下過一個評語,攻則陸稍不及沉,守則沉遠不及陸。但如各統百人迎戰,沈西平的衝鋒之術,卻是天下無雙。這次四將合圍,沈西平統右路軍攻城西,武侯也生怕沈西平不遵軍令,嚴令他不得妄自行動,只能在城外嚴防,所以他的部隊接戰最少。大概是部隊憋得久了,入城後的屠城卻是屠得最兇的。
路恭行道:“楚將軍,你與那蛇人怎麼碰到的?”
我把剛纔與蛇人遭遇的事說了一遍,說完了,卻見路恭行神色凝重,我道:“我已稟報武侯,君侯卻還不怎麼放在心上。”
ωwш◆ttkan◆℃O 路恭行沉吟了一會,轉身道:“德大人,你先坐一會兒,我與楚將軍一起去城西看看。”
走出營帳,路恭行讓部下備了兩匹馬,我們一起向西門走去。天已開始放亮了。這一片地方除了俘虜來的女子與工匠,已無平民了,只聽得到前鋒各營的兵丁正大聲喧譁。我道:“路將軍,那蛇人真的如此令人擔心麼?”
路恭行看着天空,東邊,已有了一片曙色,一鉤眉月卻還斜掛在天邊,幾顆星已模糊不清。他看着天,道:“家祖當年與天機法師交厚,天機法師羽化前曾將一部手稿留在舍下,我小時看過,裡面大多是天機法師遊歷見聞,看了很長見識。”
我不知路恭行說這些做什麼。我沒看過多少書,做書本的那種紙張的製法已經失傳,現在的書多半用的是皮紙,是把牛羊之皮細細打磨脫色,一本書厚一點就要用到五六頭羊的羊皮,相當於一般三口之家一月的用度了,所以很多人甚至連書也沒見過。路恭行說這話,當然不是炫耀他有很多書,但我心裡還是有點不舒服。
他又道:“天機法師在那書中,對蛇人記得很是詳細,後面還說,當初他伴隨太子周遊天下,在南疆捕獲蛇人時,用了兩百禁衛軍和一百蒼月公的衛隊,但即使如此還是大費周折,那蛇人力量大得驚人,傷了十幾個人才將它捉住。天機法師曾向太子獻策說,若能馴養一支滿萬的蛇人軍,只怕是天下無敵。只是當時天下承平,而蛇人又難得一見,先帝也不把這當一回事。”
我道:“這個也確實不太可行吧,那種蛇人這等兇猛,要馴化只怕也是空言,何況數量如此之少,要馴一支滿萬的大軍,只怕太難了。”
路恭行道:“不管如何,我聽得德洋大人說起入城時曾見過屋頂上有個人影,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蛇人。現在城中果然有蛇人的影蹤,聽你一說還不止一個,那麼山野之中,只怕更多。”
我道:“多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三軍就要班師,又有什麼要緊?”
路恭行只是道:“有備無患。”他抖了抖繮繩,馬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周圍,到處是破敗的房屋,殘垣斷壁間,到處是瓦礫和血跡,時而見到一兩個不完整的腐爛屍首,大概是屠城後懶得收拾留下的。營盤附近,那些屍首也算搬得乾淨,這兒離營盤有些遠了,收拾殘局的輜重營也懶了。我看着路恭行的背影,不知爲什麼,感到一陣寒意。這個我與之共事已有兩年的前鋒營統制,突然間似乎象一個陌生人一樣。
我也抖了抖繮繩,追了上去。
如果說陸經漁像是萬載不化的寒冰,一進去他的防區便感得到那種森嚴肅殺,那麼沈西平就是曠野中已成燎原之勢的烈火。他的右軍,戰陣上軍紀嚴到苛刻,每伍由伍長負責,戰陣上若有一人回退,全伍皆斬於陣前,因此幾次衝鋒,右路軍都是一往無前。可戰後,沈西平部的軍紀卻也極壞,屠城五日封刀,第六日往往還有右路軍在廢城中找人亂砍。
我們一到城西右軍的營盤附近,便聽得到裡邊沸反盈天,比菜市場還吵,門口也沒人站崗。我們前鋒營算軍紀鬆懈的,這兒卻比前鋒營還不如。
一進營中,卻見到處都是些醉醺醺的兵丁。高鷲城當初以出產一種木竹子酒聞名。木竹子是特產於帝國南部的一種水果,略似枇杷,比枇杷大一些,成熟於秋冬,卻遠比枇杷甘美,只是貯存期很短,三日後便敗壞。帝君曾點名要蒼月公每年秋冬貢上木竹子百斤,可這種水果既難以貯存又怕顛簸,每年蒼月公都以特急飛腳傳遞。這木竹子在南疆也算平常果品,卻不太貴,可運到霧雲城,一斤木竹子差不多都要抵得上一斤黃金的價格了,這也是蒼月公反叛的一個原因。
每年秋冬,高鷲城中的木竹子產量極豐,土人甚至有以之當茶飯的。不知哪一年起,有人試着以之造酒,造出的酒據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中記載,“明黃如金,清澄如水,異香中人。一戶造酒,門外行人皆陶然有醉意。”當然,這木竹子酒也是帝國點名要的貢品。這酒在霧雲城中也很好銷,是達官貴人宴客的必備之物,不少南疆人便是靠販運木竹子酒發家的。高鷲城中全盛之日,城中有酒坊三十家,其中最大的十九家位於城西,當初天機法師隨太子至此,吟過“木竹酒香初着雨,半城人在醉醒中”的句子。昨夜武侯宴客,便用的是木竹子酒,連虜來的工匠也有近一半是造酒坊裡的人。
我們跳下馬,路恭行看着一片混亂,拉住一個正走得東倒西歪的兵丁道:“我是前鋒營統制路恭行,請問忠義伯的中軍在何處?”
那兵丁喝得舌頭都短了,模糊不清地道:“你問沈大人啊,大人現在不見客。”
我看着周圍。右軍營中,實在是亂糟糟一片,大多都喝得爛醉。這兩萬人大概把酒坊的存貨都喝個精光,不少人懷裡摟着女子,一手還抓着盛酒的葫蘆,一邊喝,一邊賭着。這樂事也只有右軍也才享受吧,另外諸軍就算想喝也喝不到那麼多酒。
路恭行耐下性子道:“那麼你們中軍官在麼?”
那兵丁道:“你說田將軍?喏,在那裡。”
他指了指不遠處一個營帳,那裡是一幫軍官,身上還穿着軟甲,正團團圍坐在一張放在空地上的大圓桌前賭錢,一個個都是懷中抱着女子,手中抓着酒葫蘆。
路恭行和我把馬拴到了邊上的拴馬石上,向那幫人走去。到了邊上,那些人一個個頭也不擡。路恭行道:“請問,田將軍在麼?”
有個滿臉鬍子的人擡起頭道:“我便是。你是誰?”
路恭行道:“我是前鋒營統制兼一營百夫長路恭行,這位是五營百夫長楚休紅。”
那人聽得我的名字,卻推開懷中的女子,站了起來道:“是楚將軍啊,哈,我是右軍中軍官田威。你的名字現在傳遍了全軍,可人卻長得太不威風了。”
我注意到路恭行有點不悅之色。這田威的話也沒什麼尊敬我的意思,我道:“田將軍,我們有事找沈將軍,請問能找到他麼?”
田威笑道:“大人現在不見客,除非你們有君侯的將令。”
我和路恭行面面相覷。我們只不過想來問問,哪會有什麼將令?爲了這事去討將令,只怕也會碰一鼻子灰。
這時,坐在田威下首的一個軍官不耐煩地道:“田鬍子,該輪到你了,你要不擲那可算你輸了。”
田威道:“來了來了。”他不再理我們,伸手先攬過站在一邊的那個女子,另一隻手去抓幾顆骰子。
他們玩的是帝國很流行的三骰賭。這種賭博也是很久長了,每顆骰子的每一面刻了一到六個小坑,那一個坑的塗成了紅色。三顆骰子擲在碗中,若三顆相同,稱作豹子,六點豹子號稱至尊豹,是最大的,下面還有一些雜花,名色很是繁複,除了久賭之人,一般也記不住。這種賭博在軍中最流行,因爲簡單,賭具也攜帶方便。他們用的是骨制的骰子,大概是新做的,還很白。
路恭行還要說什麼,田威已經伸手把骰子擲在碗中,嘴裡叫道:“至尊!至尊!”
三顆骰子在碗裡滾了一會,卻只是雜色,我雖然不知到底有多大,但看着另外幾個軍官齊聲歡呼,便知一定是很小的,只怕要通賠。
一個軍官笑道:“田鬍子,你的這手氣可有點背啊。”
田威喃喃道:“果然,還是換換手氣吧。”
他把懷中那女子的手按在桌上,極快地拔出刀來,我還來不及驚呼,他一刀剁下,便把那女子的左手砍了下來。那個女子發出一聲慘叫,血一下噴得田威滿臉都是。田威抹了把臉的血,把那女子推在一邊,伸手把那隻剁下來的手扔給邊上一個工兵,叫道:“薛工正,做三個新骰子!”
他們玩的骰子,竟然是用人骨做的!
我已怒不可遏,喝道:“田將軍!”
田威看看我,冷笑道:“楚將軍有什麼指教麼?”
我不顧路恭行在一邊對我使眼色,罵道:“禽獸!”
田威一下站了起來,道:“楚休紅,你別以爲你是君侯跟前的紅人我們就怕你!老子戰場上什麼世面沒見過,輪得到你這小子來罵人?”
我只覺渾身發熱,道:“田威!你還算是人麼?便是禽獸,也不會幹這等無恥的事!”
田威也有點發怒,道:“姓楚的!你若再不乾不淨罵人,老子可要對你不客氣了。前鋒營厲害,我們右軍也不是吃素的!”
路恭行拉住我道:“楚將軍,你別衝動……”
我一把甩開他的手,道:“路統制,便是要受君侯責罰,我也不管。”
我看了看那個被剁去一隻手的女子。被俘的女子,若能有幾分姿色,可能還會有一個好一點的結果。那個女子相貌不差,但現在少了一隻手,只怕她已沒有生存的本錢了。她坐在地上,一隻手握着那斷腕,卻象與己無關一樣,動也不動。我摸了摸懷中,也沒有什麼布條,拔出刀來在衣服下襬上割下一條,走到那女子邊上,將傷口緊緊扎住。
如果不這麼扎住,她會馬上因流血過多而死的。但我這麼做,卻肯定讓田威下不了臺。只是我根本不去想這些,只是機械地做好。
好象,這樣也能讓我心裡平靜一些。
等我給她包紮好,剛站起身,眼前忽然有刀光閃過。
這一刀相當快,我全無防備,伸手去腰間要拔出百辟刀來,手剛搭到刀柄上,那刀光便已消失,那個女子的頭卻已滾落在地上。
我回過頭,田威正吹着刀鋒上的血。那一滴血在泛着藍色的刀鋒上,象一顆珠子一樣滾動,他的眼裡卻滿是冷冷的嘲諷。
我按着刀,道:“田將軍,請你準備好。”
我心頭怒極,話語卻倒顯得平靜了。
田威笑道:“好啊,爲了痛快點,我們還是立下生死狀吧。”
我喝道:“立就立!”
邊上那些人都開始起鬨,圍上了一大批人。路恭行也料不得事態會發展到這等地步,道:“楚將軍,你別那麼衝動……”
我道:“路統制,請你給我做保人吧。”
路恭行臉上也有點怒色了,喝道:“楚將軍,你有點放肆!”
他說話從沒那麼嚴厲過,我頓住了,看了看他。路恭行對田威道:“田將軍,楚將軍無禮,請你海涵。”他轉身道:“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向田將軍致歉。”
他直呼我的官職,那是用職位來壓我了。儘管心頭一千一萬個不服,我還是走上一步,拱手道:“田將軍,請你原諒,我太失禮了。”
我不象浦安禮那麼有後臺,從不敢對長官有什麼失禮的。
田威的臉上露出笑意:“楚將軍別在意,女人麼,原本只是件玩物,別把她們當人看。路統制,你們可也要來玩兩手?”
路恭行道:“不了。田將軍,我們來是想問問,你們見過一種上半身象人,下半身象蛇的怪物沒有?”
這本是我們的來意,卻直到現在才問出來。田威此時倒還客氣,道:“路統制,你們也見過麼?”
我們都吃了一驚,幾乎齊聲道:“你們見過?”
田威道:“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昨日曾見有一個要逃出城去,我們追了半天追不上。想必是這城裡養的什麼怪物吧,南邊人古怪多。”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們卻心頭沉重之極。
城中的蛇人,看來並不是鳳毛麟角的少數。那些怪物絕不會那麼簡單,已經會用武器,那幾乎已是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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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城西時,我心頭還有點氣惱。路恭行道:“楚將軍,你還在對我不滿吧?”
我道:“路統制,你是長官,我不敢說什麼。只是大帝當年得國時,明令不許殺降,我們現在不把俘虜當人看,又如何能得民心?此次叛亂已被平定,日後若再有此等事,只怕我們再難令人投降了。”
路恭行嘆了口氣,道:“我也何嘗不知。不過武侯也有他的道理,現在國中謠言四起,如果一味婦人之仁,又如何能懾服四方?一時有一時的時勢,大帝當年下此命令是因爲得國未久,故要以仁德服衆。現在天下承平日久,在這個時代,便只有強者才能贏得尊敬。楚將軍,你戰陣上勇猛無敵,不過說句實話,戰後,你性子不免有點懦弱。”
我半晌無語。路恭行的話,和武侯批評我的話可說是如出一轍。也許,我的性格里,還是懦弱的本質,儘管戰場上可以捨生忘死,但和平時卻顯露出來了。
也許,這也註定了我做不了統軍大將吧。事實上,陸經漁已是前車之鑑。
路恭行道:“你先回去吧,我向君侯稟報此事,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我看了看天,道:“還早,我陪你一塊兒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便是。”
路恭行道:“也好。我總覺得,那些蛇人絕不會是些無足輕重的怪物。”
我道:“蛇人雖然厲害,可不會掀起什麼大波浪吧?你怕共和軍是在馴養蛇人麼?”
路恭行道:“是啊。城中蛇人不是一條兩條,而且已會用兵器,如果在山外某處,共和軍馴養了一支蛇人軍,我真想不出該如何對付。”
我笑道:“就算他們在馴養,想必也沒什麼成果。至少,我們攻城時,那些蛇人並不曾助戰。而且那些蛇人兇悍如此,恐怕沒人能馴養。”
這時,已到武侯營帳外。路恭行跳下馬,道:“楚將軍,你等一下吧。”
武侯的軍令嚴厲之極,下級軍官不得傳喚,不得進入中軍帳內。昨天我一時情急,求見武侯,武侯也許帶着酒意也不曾怪罪我。現在我再爲這事進去,只怕武侯會着惱的。
過了半天,路恭行滿面頹唐,走了出來。我道:“怎麼了?”
路恭行道:“武侯正在飲酒,我進去稟報此事,他只當笑談。”
我道:“你說我懦弱我承認,我也要說你有點多疑。呵呵。”
路恭行平常沒什麼架子,雖然他是前鋒營統制,但與我們一起時,他一向只將自己看作是個百夫長,我們也常和他說笑。此時,他卻只是嘆了口氣,道:“希望只是我多疑吧。”
我看看天,太陽正掛在天心,時值正午。從昨晚開始,我還不曾休息過。我打了個哈欠,道:“我累壞了,路將軍,你不去休息麼?”
他也打了個哈欠道:“好吧。昨晚一肚子酒,我到現在也沒合過眼,也該休息了。”
到了營房,他道:“我去睡了。你還回你那小屋裡?”
我道:“是啊。”
路恭行打了個哈哈道:“你倒能耐得寂寞,那小屋裡你也住得下?”
我道:“不管你怎麼說我,我嫌這兒吵。”
把馬還給路恭行,我一個人回到小屋,已是下午。周圍有點安靜了,就算帝國軍士是鐵打的,無昏無曉地屠城屠到第三天,畢竟還是有很多人累了。現在,只能零星聽到遠處傳來一些人的哭喊聲,斷斷續續的,好象一些有着尖利鋒刃的碎片。
不知睡了多久,等我醒來時,只覺肚子餓得要命,伸手在乾糧袋裡摸了幾個幹餅,又把盛水的葫蘆拿出來。窗外,天色已暗,一天又過了。
五日屠城,還剩了兩天。我第一個想法倒是這個。也許是因爲厭惡那種無休止的殺戮了吧,我無法阻止屠城,那隻好盼望那早一點結束。
我走出小屋,外面,夕陽如燒。南國天黑得晚,不似京城,天說黑就黑了。一輪落日掛在西邊,染得雲層也似血滴一般。在夕陽下,城頭那些殘破的雉堞看過去只剩了些影子,顯得蒼涼萬分。
我伸了伸懶腰,走上城頭,嘴裡啃了幾口乾餅。城裡搜出來堆積如山的財物,可食物還是少得可憐,平常也只好仍然吃乾糧度日。也實在有點佩服守城的共和軍,在那麼艱苦的條件下,居然還守了那麼多天。
南門是中軍駐守之地。我踩着一地瓦礫,走上城頭。看下去,城門附近,營帳鱗次櫛比,排得整整齊齊。能與中軍的軍紀軍容相提並論的,也只有陸經漁的左軍了。
我揀了塊乾淨些的雉堞上坐下了,喝了口水。乾硬的大餅在嘴裡被濡溼了,雖然只有點鹹味,卻也能讓人有飽食的舒服感。我小口小口地啃着餅,看着太陽一點點沉沒。
帝君號稱太陽王,只是他的光芒只照在那些達官貴人和後宮佳麗身上吧。我有點解嘲地想着。對於一個平民百姓來說,要歌頌皇恩浩蕩,那也太違心了。可如果要忠於帝君,是不是也一定要成爲武侯這般心腸如鐵,殺人如麻的人?不願意這麼做的人,能有別的選擇麼?這麼想來,蒼月公的反叛,也許也是情有可原吧。
我停住了手裡的動作。這種想法就是不忠麼?我心口有點劇烈地跳着。也許,如果我處於蒼月公的地位,我也會反叛吧。
我看了看手裡的餅,那塊餅已被我咬得只剩了一小塊了。我嘆了口氣,放在嘴裡咀嚼着。硬而幹大餅碎渣實在有如沙礫。我撥出盛水葫蘆的塞子,喝了一口水。
天已暗了下來了。太陽有一半沒入山背,天空中的血色更似凝結了一般,天地之間,卻似有一片煙雲翻滾。
我正喝着水,忽然,城下的營盤裡發出了一片混亂。
發生什麼事了?
我吃了一驚,把葫蘆塞好了掛在腰邊,跑下城去。
一下城頭,卻見一匹馬潑風也似向中軍大帳跑去。營盤門口,一羣士兵正擠作一堆。我跑過去,道:“發生什麼事了?”
有個小軍官看了看我。我鑑於那天被蒲安禮的部下偷襲,生怕再被錯看了,一直穿着軟甲。那小軍官看看我道:“你是……”
我摸出自己的令牌道:“我是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發生什麼事了?”
那小軍官肅然起敬,道:“是楚將軍啊,你的名字這幾天可以說是盡人皆知了。”
我有點不耐煩,但別人恭維我,也不好太沒禮貌。我道:“多謝。到底出什麼事了?”
那人道:“西南邊,煙塵漫天,似有大軍過來了。”
“什麼?”
我大吃一驚。西南一帶是無人的山嶺,鼠虎很多,只有一些零星的獵戶住在山腳,武侯定四將合圍之計時,也曾派斥堠兵前去探查過,確定沒有伏兵。何況,我們圍城那麼多日,若共和軍有伏兵,早殺出來了,不至於到今天才出來。可如不是共和軍,那這支隊伍又是從哪裡來的?
這時,中軍帳裡突然響起了號角。那是緊急集合令。聽到這號角,各軍必須立刻回到原位,高級軍官立刻入中軍帳議事。
我顧不上再和那軍官說話,人飛奔向前鋒營營盤。
一到營盤門口,正碰上路恭行飛馬出來。他也顧不上和我打招呼,在我身邊疾馳而過。我一進營盤,前鋒各營外出之人正紛紛趕回來。我找到自己的營房,祈烈已在裡面,正手忙腳亂地收拾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大概剛纔正在賭吧,邊上一個女子面無人色,大概是祈烈擄來的。他年紀不大,居然也學人去擄女子了。
祈烈一見我,道:“將軍,你來了。”
我道:“快點收拾,有一支大軍向這裡過來了。”
他也嚇了一跳,道:“什麼?是什麼人?”
我道:“我不知道。快讓弟兄們集合。”
祈烈道:“是。”他推了推那女子,道:“快,去輜重營等一會吧。要是沒事的話,我就來接你。”
歷次屠城所收降虜,工匠全都關在中軍營盤,各營中的俘虜盡是些女子。可就算女子還是得防着,所以要是有什麼緊急命令,那些女子都由輜重營看管。這是文侯定下的規矩,我本覺得這未免管得太細,現在看來,文侯實在是深謀遠慮,連這等事都想到了。
我走出營房,只見外面已站立了幾十個五營的弟兄。五營還有八十三人。這一趟出師,全軍共減員四千餘,其中前鋒營減員大約五百。前鋒營一共才兩千人,可以說是元氣大傷了,我這一營算減員最少的。班師後自然會補充新兵的,現在也只有如此了。我看看幾個站在前面的什長,還有三個什沒來,其中就有神箭手譚青。
前鋒營十個什,人人都有馬匹,用的也都是長槍,但還是各有偏重。七個什是進攻用的,攻城時都用大斧,衝鋒在最前面,第八第九兩個什是盾牌軍,譚青所領的第幾個什是箭營。野戰時,先以長箭遠攻,盾牌軍護衛,接近後主要靠前八個什了。不過譚青所領的十個箭手個個都是百步穿楊的好手,這也是我能率先攻入城中的一個原因。
我看了看這些人。這幾天屠城屠得一個個都眼睛通紅,身上的戰甲也不整齊。這倒也不好說他們,我自己也只穿了軟甲,沒穿鐵甲。
這時,聽得吵吵鬧鬧地過來一幫人,正是譚青他們三個什。譚青那個什是滿員的,另兩個卻減員減得多,三個什一共只剩二十四個人。那也是他們一塊兒外出的緣故吧。譚青一見我,便叫道:“楚將軍,聽說有人攻來了?”
我道:“我也不知,只是有支隊伍向這裡開來。等命令吧。”
等了半天,忽然聽得一個大嗓門在外面叫道:“前鋒營將士聽真,武侯有令,戰馬備齊,全軍上城。”那時中軍的傳令兵雷百輝。他的嗓子在軍中是出名的,以至於人們都叫他“雷鼓”而不名。
營中登時一陣嘈雜,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這時,雷鼓也跑了過去,向下一個營盤傳令去了,卻聽得路恭行的聲音道:“全營依序上城,不得喧譁。”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聽來卻有種威嚴。營中一下靜了下來,我們一營營依序登上城頭。
我小聲對祈烈道:“小烈,你去我那屋中一趟。”
祈烈衝我擠擠眼,笑道:“是那個女子吧?楚將軍,你也真不懂憐香惜玉,她一個人就算了。”
我面色一沉,道:“我是讓你把我的戰甲拿來。那女子那天就死了。”
他嚇了一跳,嘴張了張,大概還想問我那女子是怎麼死的,看我一臉冰冷,卻沒說,扭頭跑向我那小屋。
這次集合由於太過突然,許多人戰甲都不整,我們把戰馬牽在城頭下,一上城頭,很多人都在整理戰甲。我一上城頭,便極目向西南方看去。天已黑了下來,什麼也看不清。城頭雖然火把林立,卻也照不了多遠。
祈烈將戰甲取來了。我在城頭穿好。這時,卻不用看,隱隱地,已能聽到一陣隆隆的聲息。
這時,雷鼓又在城頭跑着馬,一路叫道:“各軍注意,刀槍出鞘,嚴加防備,不得有誤。”
我倚在牆邊。周圍,火把的光把一個個人映得有如鬼魅,那些鐵甲也久不擦拭,血跡和鐵鏽間,時不時有黯啞的反光。這一切,讓我覺得真如夢寐。
也不知這暗夜裡向高鷲城撲來的是支什麼軍隊。若真是敵軍,那城防已殘破不堪,而軍糧也支持不了幾天,恰好是處在圍城時共和軍的地位。每個人心裡,都有種惴惴不安吧。
那支隊伍已到離城約五里遠了。暗地裡看不清,卻感得到大地也似在震顫。我正竭力向黑暗裡看着,身後有人忽道:“君侯大人!”
我扭頭一看,卻見武侯和他那兩個親兵正走上城頭。我們齊齊跪下,道:“君侯。”
武侯看了看我們,揮揮手道:“請起。”
他臉上也有了一股兇狠之意。他看了看跪着的路恭行,道:“路將軍,前鋒營準備得如何?”
路恭行道:“前鋒營現員一千四百七十三人,已全數在此。”
武侯道:“好。”
他看了看下面,哼了一聲,道:“不管你是什麼人,倒要讓你嚐嚐我帝國軍鐵騎的厲害。”
我的心頭翻了個個。聽武侯的意思,那是要與這支來路不明的軍隊野戰了。
這也是對的。雖然南疆地勢不平,不適合戰馬奔馳,但我們在城中,若採取守勢,這城已被我們攻得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等如無用,那還不如野戰。只是這支部隊恰好在我們剛攻破城時襲來,時間把握的恰到好處,在兵法上是很高明的擊其不備之計。他們到底是怎麼把握得這麼準的?
這時,武侯的親兵營在城頭紮了個帳。他幕府中的參軍謀士也都進去了。我注意到,其中並沒有高鐵衝。
這時,雷鼓已騎着馬馳過來。到了武侯那臨時大帳前,他下馬跪下,道:“稟君侯,職已通報四門,諸軍俱已做好防備。”
武侯在內道:“好。你先下去歇息。”
雷鼓還沒下去,這時,一個斥堠兵跑上來,跪到大帳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報君侯,那支隊伍在離城二里處紮下寨來,前鋒繼續前進。”
的確,我們在城頭也能感受得到大地的震動。這種響動,起碼有十萬人以上了。
我想着這些不祥的念頭,腦子裡,卻自然地想起了軍聖那庭天《行軍七要》裡的一段話:“驕兵不可攻,疲兵不可守。”這次武侯出師,全軍不過十萬人,一路殺來,損兵極少,減員四千,可以說是全師而返。可現在,全軍也不到十萬人了。如果對方也有十萬人,而我們卻可說已是疲兵兼驕兵,那勝負可就難說。
我看了看周圍,所有人面色凝重,卻並沒有太大的不安。
那也好吧。我想着,要是人人都是我這種悲觀的想法,那隻怕不消接戰,勝負已定。
我咬了咬牙。無論如何,到了現在這地步,便是驕兵,也要硬衝一衝。
我摸到了腰間的百辟刀,不知爲什麼,想起了那兩句話:“唯刀百辟,唯心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