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當縣與符敦城之間只隔着押龍河。押龍河雖是大江支流,卻比大江還要寬,我到現在也才知道爲什麼會以“押龍”命名這條大河。路是沿河盤山而行,一路上都能看見這條大河。
在路上走着,看着河中濁浪滔滔,不時有鼉龍在浪濤中出沒,我仍是心有餘悸。
吳萬齡對中西四省的地形還算略有所知,但他也只知道去府敦的路。我們從高鷲城出發,向西北而行,已穿過了成昧、秉德兩省。那兩省因爲本來就沒有名城,戰亂過後,更是渺無人煙。我們也曾路過兩三個小城,裡面卻是白骨累累,一個活人也沒有。我記得,有一個城是我們來時路過的,那時我還曾和祈烈他們一起去屠城。那個只有兩三萬人的小城,我們只用了半日便已屠盡。那時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安,現在重來,心頭卻不禁一陣痛楚。
天水省以前是十九行省中人口最多的一個,據說極盛時,每隔百里就有一個小村鎮。符敦城在十二名城中雖然也只是名列中游,但天水省的小城卻是諸行省中最多的。可是,擁有一千萬人口的天水省,如今只剩了三十餘萬人口,天水省要恢復元氣,那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不管怎麼說,我們總還是漸漸看到人跡。在成昧、秉德兩省的大道上,路也差不多全被草木湮沒,可是從我們到文當縣後,也逐漸見到了些馬蹄印和足跡,路也好走多了。
我走在最前面,和吳萬齡拖着拖牀。現在薛文亦雖然還不能自己走動,但已能坐了起來。
我想,到了符敦城,即使西府軍不幫忙,我們大概也能順利回去。只是,希望吳萬齡擔心的事不要變成事實。
文當縣緊貼着符敦城,我們昨夜歇息的地方離城大約還有三十幾裡。下了一場暴雨,今天居然是個難得的好天。在路上走着,看着路邊泥土裡鑽出的草芽,心頭也少有的欣喜。
這時,吳萬齡小聲道:“統領,昨天你碰到的那個人,會不會是西府軍的人?”
我扭過頭,看看他道:“你還擔心這個?”
“我想,萬一那是西府軍的人,我們最好當作不知道,張先生的那把劍最好別拿出來給人看,省得多事。”
的確,如果那個人真的是西府軍的人,那可真要節外生枝。我沉吟道:“說得也是。不過,我見他那副樣子,長得好醜,不太象西府軍的人。”
吳萬齡小聲笑了笑,道:“統領你可真會說笑話,長得醜又不是不能參軍。比方說……”
他看了看張龍友,張龍友正抱着個火種罈子走在身後,身上掛着那把揀來的長劍,也不知我們正在談論他的美醜問題。劍鞘做得雖然很簡單,但並不粗糙,只是掛在他身上,怎麼看怎麼不象。張龍友當然不醜,他的長相甚至可以說得上俊朗,只是看上去實在不象個當兵的,真不知當初怎麼讓他混進武侯的南征大軍去的。我不由得笑了,道:“可是,那個人實在很醜,簡直可笑。”
吳萬齡忍住笑,道:“到底怎麼個醜法?”
他這麼一說,我倒是一怔,道:“那個人的樣子,我只看到了一眼,不過,好象……好象我以前見過。”
“你認識?”
儘管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可是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喃喃道:“是啊,我好象認識他。可是,可是……”
我想不起我哪裡見到過那個人,而那個人分明也並不認識我。也許,是我在南征途中偶爾見過一面吧,只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正想着,忽然張龍友叫道:“快看!那裡有煙!”
遠遠的,一縷細煙嫋嫋升起。雨後,空氣也象洗淨了,能看得很遠,那一縷煙大約也在十幾裡外了。
那是炊煙啊。我一陣狂喜,也不再和吳萬齡說別的了,叫道:“吳將軍,那兒便是符敦城麼?”
“很可能便是。”
吳萬齡手搭涼篷看了看,又道:“統領,我們歇一歇,商議一下吧。”
“好吧,”我想了想道,“最好是我先去探探路。”
吳萬齡還要說什麼,我道:“吳將軍,你也不必多說,就這麼定了。明天我如果不回來,你們就馬上走,不要等我。”
吳萬齡沉吟了一下,道:“統領,你當心點。”
我苦笑了笑道:“希望西府軍沒你想的那麼壞。你們等我消息吧。”
辭別了他們,我一個人向前走去。
這條路人跡漸多,路上還可以看到車轍印。那些車轍印很深,昨天下了那麼大一場雨仍沒有沖掉。看着這些直直的車轍印,也感到的確回到了人羣中。
越往前走,人跡也就越多。我走得有些累,在路邊揀了塊石頭坐下來。
符敦城就在前面。越走近城池,我反而更加驚慌。
剛坐了一會,忽然聽得前面傳來一陣馬蹄聲。這陣聲音很急,遠遠聽到,似是有數十匹馬奔來一般。我站起身,向前方望去。
這道山道曲曲彎彎盤在山中,到處都是轉彎,還看不到半個人影。不過,聽聲音已經很近了。聽着這馬蹄聲,我也不知自己該是高興還是擔心。
來的,八成是西府軍的人。
我等了沒多久,忽然前面百步外出現了十幾個人影。百步外,正是個拐角,他們跑得很急,一轉過那拐角便出現在我眼前。
他們也一定看見了我,疾馳的馬也一下勒住,跑在前頭的一個勒得太急,馬都人立起來。
我伸出雙手,揮了揮,示意我沒有敵意,一邊向前走去。
不管怎麼說,我心頭還是有些欣喜。
哪知我剛走了幾步,那些騎士忽然從馬上摘下長槍,在路面上排開,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被吳萬齡說中了麼?
我心一沉,但臉上還掛着笑意,叫道:“諸位將軍,我是……”
我話未說完,有一個騎士拍馬上前,叫道:“站住!不許再向前走!”
我一下站定。看過去,有兩個騎士甚至已將弓拿下來,搭上了箭,看樣子我再上前他們便要放箭了。
我叫道:“別誤會,我是帝國軍龍鱗軍統領楚休紅,請問,你們是西府軍的將軍麼?”
那個上前來的騎士打馬上來道:“你說你是什麼人?”
他仍用長槍指着我。我有點不快,但臉上仍然帶着笑容道:“我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
“龍鱗軍?”他看了看我,忽然喝道:“胡說!龍鱗軍是沈西平將軍親自統領,哪裡會冒出你這個統領來!”
看他那樣子,似乎馬上會一槍向我扎過來。我叫道:“沈大人已經陣亡,我是君侯親自提拔的。”
他看了看我,哼了一聲道:“你是逃兵?”
我道:“南征軍已全軍覆沒,我是逃出來的。”
我說得很平靜,情知他們也未必會信。吳萬齡擔心的另一個原因,也是這個吧。西府軍不見得會相信我們,但我的話一出口,他們都是一震。有一個失聲道:“難道是真的?”
我吃了一驚,道:“你們知道了?”
那個領頭的騎士道:“去見過周陶兩位都督再說吧。小朱,你和他合乘一匹先回去,我們再巡視一下。”
西府軍的正都督叫周諾,副都督叫陶守拙,我也知道的。那個小朱的馬是最大的,過來讓我坐到他身後。我坐上馬,道:“請問將軍貴姓?”
這人道:“我是西府第三軍隊官杜稟,楚將軍。”
他說出最後這三個字時,我只覺心底一下鬆了下來。他這麼叫我,那已是相信我了。我道:“杜將軍,我還有幾個同伴在後面,其中還有傷員,請杜將軍把他們也帶來。”
杜稟笑了笑,淡淡道:“好吧。”
我本來已經很放下心來了,但一見他的笑容,我不禁一陣發毛。他這笑意也並不是如何陰險,可是我看着總覺得好象內含深意。我有點後悔把吳萬齡他們的行跡都告訴了他,可話已出口,後悔也來不及了。
小朱和另兩個騎士跟我一塊兒回城。那兩個多半是監視我的,我倒也不以爲忤。那個小朱倒是個很多嘴的人,一等杜稟他們走遠,他便道:“楚將軍,南征軍真的已全軍覆沒了?”
我頹然道:“是。”
“真的是那種象蛇一樣的人麼?”
我一驚:“你們怎麼知道的?這消息這麼快?”
小朱哈哈地笑了笑道:“有人已經把你們的消息傳來了,你們也算快,前腳後腳的就到。”
“有人傳來消息了?”我吃了一驚,“是南征軍的殘部麼?”
他搖了搖頭道:“不知。只知道是個頭戴大斗笠的人。那人劍術當真了得,我們周都督本以爲他是李湍殘部,是來亂我們軍心的,又見他不肯拿下斗笠,連長什麼樣都不給人看,藏頭露尾的樣子,便下令拿下他。哪知這人劍術極強,一把細劍抵擋住了十餘人進攻,也不傷一人,只告訴我們說要當心怪獸來襲,說是象蛇一般的人,說完便飄然而去。你們真的已全軍覆沒了?”
我一陣啞然。小朱說的那個人,分別就是與我相鬥,死在鼉龍口裡的那個人。沒想到,他居然是給西府軍報信的,那麼應該是我們這一方了?
我點了點頭,道:“是。”
“那種怪獸真的那麼厲害麼?”
也許是我多心,可是從小朱的臉上,我看不出有多少同情,反而有些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的心一沉,道:“是,那種怪獸很厲害。”
他撇了撇嘴。也許,在他心目中,一定也有武侯統兵失誤,以至兵潰的想法。可能,他正在想道“若是西府軍爲主力,那種潰敗就不可能”之類的想法吧。我也沒有多說,只是道:“現在西府軍有多少兵力?”
一說起這,小朱登時紅光滿面,道:“自逆賊李湍敗亡後,我軍已恢復舊制,現在仍有五萬大軍。可惜你們南征時我們沒能同行,不然,武侯也不會有不測了。”
如果西府軍共行,說不定我們敗得更慘吧。多了幾萬人,指揮不靈,糧草消耗卻要更多,實在並沒有太多必要。事實上,我們在軍事上並不曾敗,蛇人儘管攻擊力強得驚人,如果我們能保障後勤輜重的話,未必不能堅守下去。只是說這些,好象也只是敗軍之將的嘴硬,我只是淡淡地說:“也許吧。”
馬匹前行,在山中曲曲彎彎地走了半日。雖然符敦城就在眼前,隔着一條大河,似乎伸手可及,可是走來卻仍要半日。我道:“還有多少路啊?”
小朱笑道:“看山跑死馬,楚將軍走得倦了吧?快到了。”
的確,又轉了幾個彎,前面出現了一座行營。營門口有衛兵守着,遠遠的,有人叫道:“小朱,你們先回來了?老杜去哪裡了?”
小朱回頭道:“到渡口了,下馬吧。”
我跳下馬,他也下了馬,叫道:“阿昌,我們帶回了南征敗軍的楚休紅將軍回來了。”
行營裡一陣喧譁,大概他們也都吃了一驚。我們走進行營時,門口已有一些人聚着了,我剛進門便被他們圍在當中。有人大聲道:“你是從南征軍中逃回來的麼?南征軍真的敗了?”
我道:“是。”
“說來聽聽。”
自承失敗,也許不好受,但那也是事實。可是要我這麼說如何敗的,實在沒心情。小朱大概也覺察了我的樣子,道:“讓楚將軍歇息一下吧。阿昌,饅頭還有麼?”
那個叫阿昌的士兵道:“有,有,剛出鍋呢,我去拿。”
小朱對我道:“楚將軍,你先在這裡歇一下吧,等杜將軍回來,再渡河向兩位都督稟報。”
行營很是簡陋,但是風餐露宿慣了,坐在牀鋪上,也實在是一種享受。我剛坐了一會,那個阿昌端了一盆冒着熱氣的白麪饅頭過來道:“楚將軍,請用。”
我們現在吃得雖然不算太差,不過那些淡而無味的肉也吃得有點膩了,我抓過一個饅頭,道:“多謝。”三口並作兩口,便吞了下去。
熱氣騰騰的饅頭吃下去,實在有如無尚的美味。我一連吃了三個,纔算停手。看看他們都有點目瞪口呆,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失禮了。”
小朱長吁一口氣道:“你真能吃。”
我不禁苦笑。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品評我,我道:“已經有大半年沒好好吃過一頓了。”
小朱道:“楚將軍,你說說,你們到底是怎麼全軍覆沒的?”
這時有不少行營裡的士兵也擠過來聽。我剛想說,阿昌遞過了一杯水道:“楚將軍,喝口水,慢慢說。”
杯中滿盛着碧綠的茶水。天水省雨水多,茶樹長得很好,在帝國腹地以產茶出名。這杯碧綠茶水喝下去,口齒生香。我喝了一口後,道:“那時我們攻破高鷲城後的事了……”
我向他們簡要地說了一遍,當然,最後決議吃人的事沒有說,只是說絕糧後還堅守了許多日子,聽得他們長吁短嘆的。雖然我的口才不甚佳,但是說起管弘的力戰,蒼月公最後的計謀,也是很讓他們感嘆。正說到最後我們坐着薛文亦的飛行機逃出城時,卻聽得外面有人喝道:“人都到哪裡去了?快出來!”
正是杜稟的聲音。他們都跑了出去,我也走出行帳,卻見杜稟和那幾個巡視的人都回來了,好幾個人合乘一馬,吳萬齡他們也回來了。沒想到山馬貌不驚人,長力卻一強如此。
杜稟一見我,點了點頭道:“楚將軍,你的同伴都帶回來了,我們馬上向周陶兩位都督稟報去。”
他跳下馬,帶着我們向河邊走去。這個行營駐在一座斷圮的橋頭,原先這座石橋橫跨押龍河,由於李湍反叛,橋已經被破壞了,設這個行營是爲了擺渡吧。
我們坐上了一座大船,杜稟道:“小朱,你要嚴加盤查,若有異動,馬上報告。”
現在蛇人的動向不知如何,可能,得勝後的蛇人正調兵遣將,不知什麼時候會攻來,杜稟的話中也有種憂慮。
船開動了,我看着河中的流水,突然一陣愴然。
河水湯湯,水面還帶着些落葉枯枝。遠遠望去,符敦城下的壅泥也是暗紅色的。上一次來時,那些暗紅還是鮮紅色的,過了幾個月,紅色成了暗紫,也許不用多久,就會成爲黑泥了。
那是在府敦城下攻守士兵流出的血啊。帝國經此浩劫,有多少城池的泥土也變成了紅色?我看着在正午陽光下的符敦城,心中涌動的,卻是一股莫名的悲苦。
我們進入的是府敦城的南門。
押龍河是從西南向東北向流入大河,兩條大河間行成一個夾角,符敦城就建築在這個角上,因此南北兩門都是水門,東門外則是一片灘塗。聽說許多年前,東門外那個兩河邊的夾角之城是一片沃野,糧草年年豐收,因爲每到夏季,河水上漲,將這一片灘塗淹沒後,留下來的土地極是肥沃,種稻一年兩熟,單是這一片田地出產的糧食就足以讓符敦城自給有餘。但是不知哪一年,押龍河中的鼉龍滋生漸多,在大河和押龍河的夾角處築下巢穴,地域年年擴大,以至於田畝年年縮小,現在東門外只有兩百多畝了。好在符敦城外沃土甚多,對城中也沒什麼大影響。西府軍與李湍相抗時,李湍雖然盡是些烏合之衆,但糧草充足,西府軍也一直沒辦法將他徹底擊敗。武侯南征時也調出許多糧草,但西府軍得勝後仍然毫無缺糧之虞,可見天水省產糧之盛了。
船剛駛入南門外的渡口,一隊士兵已守在渡口上,一個領頭的道:“杜將軍,有何緊急之事要稟報麼?”
杜稟在船頭大聲道:“武侯南征軍全軍覆沒,此信屬實,我帶回南征軍餘部,要面見都督。”
那人吃了一驚,道:“真有此事?看來那人不是妖言惹衆了。杜將軍,你們先在城外將息,我馬上去稟報都督。”
西府軍的都督府便是原來李湍的總督府。天水都督節制中西四省,成昧、秉德、朗月三省的總督當初也要聽李湍調遣,因此這總督府相當豪華。我倒有點不知李湍怎麼想的,他雖然爵位僅僅是個司辰伯,比蒼月公要低兩級,但實力實與蒼月公不相上下。不知爲什麼放着帝國的一鎮諸侯不幹,卻要投靠蒼月公。
到了都督府門口,杜稟下馬道:“我先去稟報,楚將軍,請你們稍候。”
我看了看和我一起來的張龍友,他也看了看我。我把吳萬齡留在安置我們的地方,是怕萬一情況有變,張龍友一個人在那裡難以收拾。可是就算留吳萬齡在那裡,其實也沒什麼大用。我點了點頭道:“請杜將軍費心。”
都督府門口的衛兵也好奇地看着我們,他們大概也聽說了這件事。我和張龍友兩人衣着襤褸,我還有件軟甲,張龍友的衣服卻破得很多,雖不至象要飯的,也相去無幾了。我苦笑一下,小聲道:“希望周陶兩位都督別把我們當逃兵看。”
等得沒多久,杜稟出來道:“都督傳你們進去。”
一聽到他的話,我的心不禁一沉。杜稟遇到我開始,雖然不見得如何客氣,但還有點禮貌。他準是那種喜怒形於色的人,現在一下對我如此不客氣,只怕情況有點不妙。但到了此時,也沒退路了,只望西府軍的都督不至於翻臉無情。
我跟着杜稟進去,心中惴惴不安。張龍友跟在我身後,他大概也覺察有點不對勁,不時看看我。
都督府造得很是高大,我只道都督在中堂見我,哪知到了中堂,卻一個人也沒有。我道:“兩位都督呢?”
杜稟道:“周都督在裡面與人練刀。”
在練刀的地方見我麼?我心頭又是一陣跳。西府軍正都督周諾,出身軍人世家,歷代在西府軍中。他有高祖和祖父都做過西府軍都督,其餘在西府軍任中高級軍官的也有許多,幾乎象世襲的一樣。對於周氏一族,向來有“不苟言笑”的風評,周諾的祖父當都督時,因爲一生從來不笑,所以有“鐵面都督”之稱。周諾雖沒這等評價,但也有不近人情之稱。上一次武侯與西府軍聯手攻入符敦城,因爲西府軍中有不少人家屬都在城中,所以沒有屠城。但那一次周諾爲制止沈西平部下在城中施暴,與沈西平差點火拼起來,大概他也聽得杜稟報告說我是龍鱗軍統領,有意要怠慢我吧。
如果僅僅如此,那還好一點。無論如何,我要忍下來。其實從內心來說,我也覺得那一次沈西平有些過份。只是右軍軍紀一向太成問題,那時沈西平也是騎虎難下,倒也不可深責。
走過中堂,是一個大院子。在院子有左邊一排房子裡,不時傳出木棒相擊的聲音。那是周諾的練刀房吧?上一次匆匆而過,而那時我只是前鋒營百夫長,根本沒資格進都督府來,也沒來過這裡。
到了練刀房門口,杜稟在門口跪下,大聲道:“周都督,南征軍楚休紅將軍求見。”
我也跟着他跪了下來。無論如何,周諾的官職遠在我之上,我也決定,就算周諾要啐我兩口,我也認了,更不消說只是跪一跪。
張龍友也跪在我身邊,只聽得裡面傳來一個聲音:“讓他進來。”
杜稟對我道:“進去吧。”他先跨了進去,我跟在他身後,也走進練刀房裡。
這練刀房很大,地上鋪着地板,磨得相當光致,塗過一層生漆,年代也有點久了,漆色有些發暗。一個身穿短甲的中年漢子手中持着一把木刀,正在和四個人周旋。
他就是周諾吧?上次匆匆一面,我只是遠遠地見過他一次。這回,纔算看得清了。
周諾一臉虯髯,身材也相當高大,手中握的是一把大號木刀。木刀是帝國武校中練習用的,雖然比真刀要少些危險,但他這把木刀比一般的要大一號,若是用力擊中人的話,只怕連骨頭都會打折。
和他對戰的四個人也相當高大,其中一個甚至比周諾還高出一頭。四個人圍着周諾作勢欲上,卻總有點畏縮的樣子。邊上,已有兩個人坐在地上,大概是被周諾打倒的,以至這四個人都有點害怕。
這也難怪,和周諾對戰,要是擊中他的話要獲罪,可被周諾擊中又要受點傷,他們當然都要畏縮不前了。
周諾持着木刀,突然大喝一聲,一刀劈向那個特別高大的人。那人是個左撇子,周諾的吼聲叫得他渾身一抖,提刀來架,“啪”一聲,周諾的木刀正擊在他的刀背上,震得地板也是一顫。
周諾竟然用這麼大的勁!這一刀要是劈中,只怕那人頭骨也會劈開的。我吃了一驚,這哪裡還象在練習,簡直是以生死相搏。
周諾的木刀在那人的木刀上一提,輕輕一挑,木刀又彈了起來。他回頭喝道:“你們是飯沒吃飽麼?”
被他一喝,另三個人都是一震,一起攻上。這三柄木刀劈得相當快,要是周諾被劈中,只怕他也會受傷。周諾的腳步一錯,木刀在身周劃了個圈,那三柄木刀象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幾乎是同時被格開,也只有一聲響。
好刀法!即使是那幾個人不敢真的跟周諾動手,但他這等刀法也的確可稱神妙二字。
那個高個子忽然搶上一步,一刀向周諾劈來。剛纔周諾的進攻被他擋住了,此時周諾對着另三個人,對着他的是右半個身子,他這一刀又是橫着劈過來的,周諾若要格開他的刀,勢必要將刀豎起來,而這姿勢相當彆扭,他這一刀來勢又極快,周諾恐怕也未必能格住。
邊上的人都發出了驚呼。如果周諾被傷了,那人只怕也要獲罪。只是他攻上來時大概也沒想過這時,我只看見他抿着嘴,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刀已近身。
刀的防禦大約以離身兩尺到三尺間。如果敵方的刀攻入二尺以內,那便是敗局已定。這漢子的刀術也當真不凡,也許,周諾會中這一招了。
別人的驚呼還不曾平息,卻見周諾忽然退後一步,手一鬆,木刀直射向這漢子,又極快地踏上一步,雙手又以掌心相對,猛地合起,兩掌象鉗子一般夾住了那漢子的刀身。這一退一進,閃過了那高個子的一刀,再加反擊,而另三個人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也就是他夾住刀的同時,他擲出的木刀重重地擊中了那個漢子,那個高個漢子如遭雷殛,人大退了兩步,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象是憋住什麼,可是剛定了定,卻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嘴裡“哇”一聲,嘔出一口血來。也正是此時,又是“啪”一聲響,另三個人左手握着右手腕,手中的木刀落到了地上,周諾提着刀,神定氣閒地退後一步,道:“今天就到這裡吧。”
那幾個漢子跪了下來,那吐血的漢子也跪下,嘴裡仍在滴下血來。周諾擲出的木刀力量很大,只怕已擊斷了他的肋骨。如果那是把鋼刀,準得穿胸而過了。
周諾先對着那高個子道:“阮強,你很有進步,加俸五百。”
阮強儘管還在吐出血來,臉上卻露出喜色,道:“謝都督。”
周諾微微一笑,又對着另三個道:“你們還要多練,先保持原樣吧。”
這三個也就是最後被周諾一刀掃過,三把木刀齊落那三個人。他們的手腕大約也受了點傷,但不會太重,因爲還能雙手撐地,齊聲道:“謝都督。”
周諾又轉向另兩個。這兩個大概是最先被打倒的,打得也相當慘,一個的眼角下一大片烏青,若是那一刀稍微上一點,只怕眼都要瞎了。另一個更慘,肩頭的衣服被撕開一條大縫,上半身差不多赤身luó體了,肩上高高地腫起一聲,又青又紫。
這兩個人大概會被罰俸吧。
我正想着,周諾喝道:“拖出去,每人責打二十,革去官職,罰俸三百。”
這兩個人跪了個頭,卻也沒什麼不滿之色走了出去。反倒是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周諾竟然如此嚴厲。
僅僅是練刀落敗,奪去官位,罰俸還不算,居然還要責打。雖然與我無關,但也不禁暗暗撇了撇嘴。周諾治軍,看來只是以鐵腕。這樣治軍可能極有成效,但總有隱患的。
那幾個人都出去了,周諾用木刀指了指我,道:“你,是南征軍敗回來的楚休紅麼?”
他的話極不客氣,簡直毫無禮貌可言,我不由一肚子氣,但還是跪了下來,道:“末將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參見周都督。”
“你們南征軍還有剩的麼?”
他的話仍是那麼不客氣。我忍住惱怒,道:“稟周都督,南征軍攻破高鷲城後,反被一支不知來歷的蛇人大軍包圍。武侯突圍失敗,守城四十日後,城池失守,全軍覆沒。得以逃脫的,只怕百無其一。”
“百無其一?”他象是捉摸着這幾個字,靜了一會,忽然喝道:“胡說!若百無其一,你爲何還有帶女子逃出城?明明是貪生怕死,臨陣脫逃!”
我沒有擡頭,只是道:“都督明察,我們是乘坐軍中工正薛文亦的飛行機逃出。此人也已在符敦城中,都督可向他詢問。那四個女子本是君侯選來敬獻帝君的,末將受君侯之命,攜其脫身,絕非脫逃。”
又是一陣靜默。過了一陣,卻聽周諾道:“你呢?你也是龍鱗軍的?”
他問的是張龍友。張龍友也跪在我身邊,聽他問起,道:“卑職是君侯帳中參軍張龍友。”
“你是參軍?”周諾忽然又發現了一陣大笑。張龍友也不太象是軍人,就算參軍也不太象。他走到張龍友身邊,道:“你也帶劍?”
我只覺頭裡嗡地一聲響,差點暈過去。張龍友那把劍的原主人準是來報信的那個人,小朱跟我說起過,那人劍術極強,周諾曾命人捉下他,這人一把細劍抵住十幾人,那麼這把劍一定給人印象很深的。我以前只擔心那人會不會是西府軍的人,才讓薛文亦做了個劍鞘,這劍鞘做得也很大,別人定以爲裡面是把雙手重劍,有誰知道其實是把細劍。可週諾若是認出這把劍,以爲張龍友就是那個人,那可糟了,連我的話也成了造謠。
我道:“周都督,張龍友是君侯一手提拔上來的參軍,他不擅槍馬。”
嘴裡說着,心裡卻一陣陣發毛。這件事也是我考慮不周,我聽小朱說那人不是西府軍的便認爲不要緊了,沒有想得深一層,也不曾跟吳萬齡說。不然,以吳萬齡的縝密心思,他一定能看出毛病了。
可是,錯也錯了,現在再後悔也沒用了。
周諾倒沒再去注意張龍友的佩劍,轉向我道:“那麼楚將軍一定弓馬嫺熟,深通兵法了?”
我道:“末將不敢說弓馬嫺熟,深通兵法,然弓馬兵法紀皆有可取之處。”
周諾笑了笑,道:“你倒是不謙虛。”
我正想着他這話的意思,卻突然聽他喝道:“起來!”
我渾身一激凜,卻聽得一股勁風撲來,周諾將手中的木刀向我擲了過來。我一下跳起,雙手一伸,接住了木刀。他這木刀是平平擲來,我也兩手齊接,看上去一定相當巧妙,似乎我們兩人練熟的一般,邊上幾個人都叫了聲好。
可是,我的雙手虎口處卻一陣痛。周諾這一刀擲得力量相當大,如果我接不住,這一刀一定打在我頭頂。雖然木刀無尖無刃,但那個阮強被周諾一刀擲中胸口至於吐血,我被打中的會是頭頂心,大概會昏死過去的。
周諾難道真的不把別人的性命當一回事麼?
我又急又怒,但臉上還是不露聲色,道:“謝周都督。”
先前周諾用來擲中阮強的那把大木刀還在地上,他走了過去,揀了起來,道:“楚將軍,既然你自承弓馬頗有可取,但待本督來取一取吧。接着!”
他左手拇指食指拈住木刀的刀背,右手手腕一抖,木刀“呼”一聲劈向我的頭頂。這一刀仍是大力劈殺,用這麼大的力,縱是木刀,我也受不了的。
我向後一跳,閃過這一刀,道:“周都督,末將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他喝了一聲,“西府軍上下將佐,一個個都是從刀槍上謀出身,難道名滿天下的龍鱗軍反而不如麼?”
他將長刀舞了個花,“啪”一聲,一個抱刀式站定了,又道:“楚將軍,你先準備一下吧。”
我看了看張龍友。他已站了起來,一臉張惶,邊上,杜稟仍是木無表情,但眼神有點怪怪的,好象有點怨恨我的意思。另外兩人看樣子是周諾的護兵,貼牆站着,臉上還帶些淡淡的笑意。也許,在他們看來,周諾這等做法平常之極,沒什麼可驚詫的。
我垂下頭道:“周都督刀法過人,末將瞠乎過後,定不是都督對手。”
哪知我越是退讓,周諾卻更是咄咄逼人。他踏上一步,喝道:“楚將軍,不必多言,你若沒什麼本領,豈有位居龍鱗軍統領之理,來吧。”
他把刀在身前極快地交叉着劃了兩道,發出了“呼呼”兩聲,那一刻,他的身影也一下模糊起來。
這倒是一種神奇的刀法。
我正想着,邊上他的一個護兵喝彩道:“都督好一個斬影刀!”
那就是斬影刀麼?我記得別人也傳說周諾一族有兩種超乎尋常的本領,這大概就是一種。那護兵的馬屁也拍得恰到好處,周諾臉上露出微笑,道:“楚將軍,小心了。”
他手一揚,木刀又是“呼”地一聲,象是彈出來的一般,擊向我腦門。他這等招式,每一招都象是要我的命,雖然木刀不至於會致命,但總會受傷。我心頭不由一陣惱怒,向後一跳,又閃過了這一刀,臉上還是帶着誠惶誠恐之色,道:“都督,末將不過是敗軍之將,何足言勇,都督刀法如神,末將萬萬不是對手。”
周諾喝道:“哪來那麼多廢話!”
他跟着踏上一步,木刀又是左右劃了個叉,人影一下模糊起來。我只覺一股厲風撲來,心知不妙,正待後退,哪知腳後跟一重,踢到了板壁。
我連退兩步,此時到了牆邊。
危險!
我本來是右腳在後踢到板壁的,趁勢用力一蹬,人一矮,在地上翻了個身,到了周諾腳下。儘管身體蜷曲着,但現在看得更清楚,周諾雙手握刀,正向我背心處劈來。
周諾一定沒料到我會如此反應,如果我此時將木刀前掠,那正好砍在他脛骨上。周諾儘管人很壯實,但我不相信他的脛骨能有鐵一般硬,我又藉着這一蹬之力,如果用足力氣,只怕用木刀也能打斷他的腿。不過打斷他的腿的話,我的性命,張龍友的,還是吳萬齡他們的性命也準是到頭了。可是,如果被周諾的木刀擊我背心,那我大概也要被他打得吐血。
那只是一瞬間,但我腦中好象閃過了許多事。我咬了咬牙,反手將刀後掠,自下而上砍上週諾正在下擊的木刀。
周諾的木刀比我的要沉重長大,而且我是反手,肯定格不住他的。我這麼做,無非是讓他這一刀的力量減小一點,我被擊中時不至於受太重的傷。
“啪”一聲。可是,沒有想象中那力逾千鈞的巨力,周諾的刀好象停在了空中。我的刀反手掠去,反而成了我去砍他的刀。兩把木刀相交,發出了一聲響,我藉着這力量在地上又是一滾,翻出了他腳下。
周諾沒有動,臉上那種譏訕的笑意淡了許多。
看來,我出乎意料的強悍讓周諾也小小地吃了一驚。他大概以爲我這種敗軍之將一定不堪一擊,他想用擊敗我來顯示一下他的武勇吧。可是剛纔我雖然沒有反擊,但這種極快的反應也讓他明白,我並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現在我該怎麼辦?
拿出本領,和周諾大斗一場,不論勝負都是下策。如果我顯得不堪一擊,那周諾一定知道我是在故意讓他,只怕適得其反,也是下策。最好的辦法,是與他對上幾刀,用很微弱的劣勢敗下來,那纔是上策。可要做到這一點,卻着實不易,除非我的刀術遠在周諾之上。事實上週諾的刀術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我用盡全力也不見得贏他,更不用說是放水了。
周諾又將木刀舞了個花,轉過身,又踏上一步。木刀雖然又硬又長,可是在他使來,幾乎象是柔軟的,刀影繞着他的身體,象是將他全身都包圍起來。他在我面前欲進不進,可是我卻覺得似乎有一股極大的壓力壓在我身上,我幾乎無法動彈。
他的斬影刀是利用極快的刀勢劈開空氣,使得空氣波動有異,從而使得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吧。如果是一個瞎子,我敢說他這斬影刀絕無用處。
難道我要閉上眼睛麼?
周諾的刀法實在很是神奇,不過這種刀法也只有步下一對一時纔有用,如果在戰場上,那並沒什麼用處。可是現在不是指摘他刀法不對的時候,我卻得想辦法正面應付他這種刀法。也許,我不能擊敗他的話,周諾會把我當成平常的敗將,也許會把我算成逃兵就此拿下也說不準。
周諾的刀勢越來越強。他每出一刀,我根本無法看清他出刀的來龍去脈。我咬了咬牙,只待硬着頭皮上,這時,忽然聽得有人叫道:“周都督!等等!”
我舒了口氣。是有人來爲我求情麼?
周諾的刀勢一下減弱了,他笑道:“陶都督,你怎麼有空過來?”
那是西府軍的副都督陶守拙來了?
周諾和陶守拙我都不曾面對面見過,但陶守拙的聲音聽起來便是忠厚長者之聲。周諾的無禮讓我敢怒不敢言,也許陶守拙能通人性一些。
周諾已收起了木刀,我正想把木刀也守起來,忽然腳下一軟,人跌跌撞撞地衝上一步,膝蓋一軟,竟然半跪在周諾的跟前。周諾微微一笑道:“楚將軍不必多禮,在我斬影刀刀勢下能支持這麼長時間,你還是第一個。”
我不禁哭笑不得,可心裡也不由得一陣佩服。周諾的斬影刀似乎絕不止隱去刀勢那麼簡單,他並沒有攻擊卻已讓我象激戰一場一般疲憊,如果真的攻上來,我也不知自己能抵得他幾刀。可是他再強,這等無禮之舉卻讓我惱怒,偏生他又誤以爲我是在向他行禮,還讓我不必多禮,我不由得胸口象堵了團東西一樣,縱然一肚子氣,卻說不出話來。
這時,聽得陶守拙笑道:“周都督,聽說你強要龍鱗軍的統領比刀,那可唐突得很,不是待客之道啊。”
隨着這話語聲,陶守拙走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