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木屋雖然不大,擠八個人倒還綽綽有餘。等大家在火堆邊烤乾了衣服,把住的地方安頓好,我道:“你們休息吧,我來守夜。”
吳萬齡道:“統領,還是我來吧……”
我笑了笑道:“別爭了。希望明天是個好天,我們加緊點,就可以到達符敦城。”
另外幾個都去睡下了。吳萬齡坐到我身邊,道:“統領,你身體吃得消麼?”
我彎了彎胳膊,道:“這點總還扛得住。你早些休息吧,明天你來守夜。”
吳萬齡往火堆裡添了段柴,道:“還睡不着。”
“怎麼了?沒吃飽麼?”
現在吃得倒不算差。一路上,因爲有火,和在高鷲城裡時相比真的是有天壤之別。我伸手烤了烤火,讓身上更暖和些,不由得開了句玩笑。
吳萬齡倒沒心思和我開玩笑,道:“統領,你覺得到了西府軍駐地,我們能安全麼?”
我一時還不明白他的意思道:“怎麼了?你怕西府軍也會反叛麼?”
“倒不是擔心這個,”他看了看窗子。窗外還在下雨,雨打在木板窗上,發出瞭如同擊鼓一般的聲音,雨水從縫隙裡淌進來。屋子正中,那堆火堆裡都成了炭了,沒有煙,紅紅的炭火讓人感到一陣溫暖,空氣裡還留着剛纔吃過的東西的香味。
“西府軍自成體系,也是自視極高,他們與李湍互有勝負,沒能取勝。君侯一來便已將李湍擊潰,那時我便覺得西府軍很是不服。如今我們敗退回來,就算他們相信我們不是逃兵,會不會藉機對我們不利?”
我身上不由一凜,說不出話來。的確,吳萬齡的擔心不是多餘的,當初隨武侯攻破符敦城後,我便看得到西府軍很有些不服,他們大概覺得自己與李湍浴血苦戰,反倒是武侯來取一鼓而勝之名。我們全線潰敗,西府軍會不會藉機發泄一下內心的不滿?如果推己及人,按沈西平右軍的風格,只怕會這麼做。
西府軍久處邊陲,他們的最大軍源是軍戶,也就是世代從軍的人家,全軍總是保持着五萬人的編制,李湍當政時,在天水省最多時能調動二十萬大軍,但這二十萬大軍和西府軍五萬人相持不下,也可見西府軍的戰鬥力了。不過,我聽路恭行說起過,西府軍雖不能說他們是妄自尊大,不過他們的戰鬥力卻只能在天水省這等山嶺極多的地區發揮,一到平原水鄉地帶,便要打個折扣了。西府軍的馬也是天水省特產的山馬,個頭不大,跑動也不速,卻很有長力,適合在山道上行進。若是在平地上,山馬卻是大大不如帝國軍常用的宛馬,因此武候點兵時不曾點他們。事實上,當時西府軍與李湍的軍隊作戰,也根本無力分兵外出。
那時,西府軍大概就已經對帝國軍心存芥蒂了吧。
我沉吟道:“是啊,這也不能不防。吳將軍,你的意思如何?”
他道:“我也實不在知道。依靠自己的力量,要回到帝都實在難上加難,最好還能得到西府軍的幫助。唉,希望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我看了看睡在一邊的幾個人。這屋子裡原先也有一堆乾草,大概也是用來餵馬用的,我們攤開後,她們四個女子躺在一個角上,張龍友和薛文亦躺在一個角上,正睡得香甜。在這兒睡當然不舒服,不過和一路上的顛沛流離相比,卻不知好多少了。
我被吳萬齡說得一陣心煩,嘆道:“好吧,還是由我獨自去和西府軍打交道,萬一西府軍對我不利,你們可以自行逃走。”
吳萬齡道:“統領,這怎麼行……”
“不用說了,”我揮了揮手,喝道,“吳將軍,張先生、薛工正和那四個女子得靠你護着去帝都,要是西府軍不肯幫我們,犯不着兩人都斷送到那兒去。就這麼辦了,你去休息吧。不過想法西府軍的統帥不至於那樣小氣。”
吳萬齡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他向我行了一禮,默默地躺到了張龍友邊上。
我往火裡又加了些柴,趁這時,脫掉身上的軟甲。先前那幾個女子在烤乾衣服時,我命張龍友和吳萬齡都背對着她們,薛文亦動也不能動,在他那角度又看不到,倒不怕他去偷看——雖然,我也很想看看她換衣服時的樣子。
我脫下軟甲,內衣已經粘在了皮肉上。這麼多天來,我都沒脫下過軟甲,這時解開,身上纔有一股輕鬆的快意。我把拉開門,走了出去。
雨水打在身上,每一顆雨點都象石子一樣沉重。我身上,那些汗漬、血污,以及幹了的泥印都被洗了下去。我脫下內衣,在雨中洗了洗,重又穿回身上。畢竟,屋裡有四個女子,要我光着身子烤火,萬一她們看到,只怕會尖叫起來。
穿好內衣,我又洗了下軟甲。這軟甲倒不穿到身上了,我想把它放在離火堆遠一點的地方晾一晾。軟甲不能烤,不知明天干不幹得了。
洗完了這些,我又抽出百辟刀來。百辟刀在雨水中象一塊寒冰,似乎連雨點都被逼開。我看着雪亮的刀刃,不知爲什麼,在外面昏暗一片中,刀柄上的那八個字銘文倒更清楚了。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鋼刀切金斷玉,不論如何使用,人心依然要一如以往,不能爲刀所役。那就是刀上銘文的意思吧。
我洗着刀,心頭越來越沉重。武侯曾說我有婦人之仁,路恭行也說我不夠決斷,那些都沒有錯。也許,在本質上,我就不適合從軍吧。
可是現在成了一個軍人,那又能如何?
我洗淨了刀,甩了甩刀上的水珠,推門進去。到火邊坐下來,這時才覺得身上有些冷。病雖然好了,但一坐下來還是感到寒意。我圍着火,讓熱氣蒸乾身上的水氣。火光映得我身上發紅,外面,雨仍是無休無止地下着,吳萬齡和張龍友的鼾聲此起彼伏,混雜在雨聲中,成了種奇怪的曲調。不知不覺地,我抱着刀,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正半睡半醒着,忽然依稀聽得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這聲音雖然很是輕微,但在我聽來卻如同在耳邊炸響,我猛地睜開眼。
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半掩的門外,一縷月光正照進來,象一柄長劍一般橫在地上。坑裡的火已經很少了,上面積了一堆白灰。我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百辟刀已緊緊握在手中。
衣服也已幹了,但軟甲還很潮溼。我站在門前,從門縫裡漏進的月光也如一柄長劍,正橫在我身上。
那陣腳步聲正在慢慢地靠近。在雨後,四周更是岑寂,這腳步聲便更顯得響了。可是,這聲音卻也相當奇怪,一步步非常乾脆清晰。
此時地上滿是積水,要是我在外面走,肯定得拖泥帶水的,會有一陣陣的水聲。可是,這個腳步聲卻象是在乾硬的地上才能踩出的一般,而且一步接一步,全無滯澀,就算那人是專門揀乾地在走,那總要停停頓頓,也沒有走得那麼流暢的。
那到底是個什麼人?
我小心地推開門,人閃了出去。
月光下,遠遠地,有一個人正走過來。因爲他揹着月光,看不清長相,只知道那人頭上戴了個很大的斗笠,身上穿着長衫。這副打扮有些象是法統的人,我走上一步,低聲道:“來者是什麼人?”
那人一定也沒料到會有人,聽得我的聲音,一下便站住了。半晌,他道:“你又是什麼人?”
這個人的聲音很是奇怪,我聽不出他的年紀來。他的斗笠象把傘一樣遮住了臉,我也看不到他的樣子。我道:“我是過路人,請問,你可是西府軍的人麼?”
我們剛進到這屋子裡便猜測過這屋子的主人是誰。吳萬齡說可能是西府軍的巡邏兵在外暫住的房子,因爲他在屋裡收着的柴堆上見到刀子劈過的痕跡,那刀子正是西府軍常用的大鉤刀。這人雖然穿的不是軍服,也可能是法統在西府軍中的人,但也可能是李湍在天水省留下的殘部。在這個時候,獨自在這種山野間行走的,絕不會是普通人。我正因爲不敢斷定,所以也不敢說自己是帝國軍。
他沉吟了一下道:“是過路人麼?”
他的語氣已滿是不信。我有點不安,實在摸不清他的底細,硬着頭皮道:“是啊。”
“從南面來的?”
我道:“是啊。因爲打仗。”
我要是說從北向南,只怕弄巧成拙。帝國軍南征以來,百姓只有向東向北逃亡,只有高鷲城南面的百姓纔會向南浮海而逃,若說天水省一帶的人向南而逃,誰都不會信。
他站直了,象是在想什麼。現在我和他隔着五六尺遠,但不知怎麼,我覺得他似乎離我極遠。
天空中,月色悽迷如水,在月下望去,一灘灘積水都在閃閃發亮,好象地上也有無數個月亮。
他忽然笑道:“不是平民,是帝國軍殘兵吧?”
武侯的南征軍崩潰的消息已經傳到這兒了麼?我微微一驚,道:“你知道的?”
“沒想到,帝國軍還有這等人物,能逃出城來。”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由抓緊刀柄,沒有說話。他這話裡也聽不出是什麼立場,但好象對帝國軍並無好感。難道真被吳萬齡說中了,西府軍是對武侯南征軍的敗亡持了個幸災樂禍的態度?
我道:“我還不知您是哪一位。”
他背起手,大笑道:“你們人類也真是不幸,以前天帝選擇你們做主人,實在是個錯誤。”
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的頭被他搞得一陣糊塗,但嘴裡馬上喝道:“什麼叫‘你們人類’?你難道不是人麼?”
“當然不是。”
“那你是什麼東西?”
他直直地站着,忽然擡了擡頭道:“我是神。”
月光下,他的斗笠幾乎蓋住他半個身子,也不見得有什麼神的樣子,反而有些猥瑣。那大概是個瘋子吧?我抱着刀笑道:“如果天帝選擇你這樣的神做主人,那天帝這錯誤就更大。”
我這話一出口,突然間,周圍的空氣好象一下子冷了下來,似乎要凝結一般。我吃了一驚,卻見他的眼睛開始發亮。
那種目光帶着危險的殺氣,簡直不象個人應有的。
我吃了一驚,手緊緊地抓住了刀,全神貫注地盯着他,生怕他會有什麼舉動。這人直直地站着,慢吞吞地道:“你如果馬上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那還可饒你一命。”
我哼了一聲,道:“罷了,你不割舌頭,我也無意取你的性命。”
我這話一出口,只聽得他一聲呼斥,眼前便見星星點點,也不知出現了什麼。我吃了一驚,伸手將刀揮刀,哪知刀剛舉起,肩頭便覺一痛。
那人手上出現了一柄細細的長劍,劍尖正刺在我左肩!
這人的劍這等快法,我都被嚇住了。但讓我任人宰割卻也不願,明知不會是他的對手,但我還是要拼一拼。我一咬牙,將刀在面前揮了個花,人急退了一步。此時他的劍尖還插在我的肩頭,我後退一步,他的劍刃脫出了我的身體,我都能聽到劍颳着我的肩骨發出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鑽心的疼痛。
我大口地喘着氣,眼角看着左肩傷口裡流下的血,一聲也說不出。本來我自以爲自己就算不敵,也不至於會如此不濟事,可真的交手,卻發現我的確不堪一擊。
這到底是個什麼人?他的劍術與我見過的都完全不同,甚至,在軍校裡教我們刀劍術的鐘展羽老師與他相比也是大爲不及。不過,他這種劍術過於花哨,雖然神出鬼沒,但力量也不是太大,我一下便能脫出他的劍刺,自是他刺得不太深。這樣的劍術,大概也只適於步下相鬥,如果在馬上和我的長槍相比,他恐怕毫無用武之地。
只是,現在是在步下。
左肩傷口還在流血,但也已經有些幹了,從傷口裡流出的血只剩了細細一條。我這件剛洗淨烘乾的內衣胸口,又染上了一大灘血,算是白洗了。我看着他,只覺心頭劇烈地跳動,
“還可以,居然閃開了我這一劍。”
他咧開嘴笑了笑。我把刀放在胸前,封住門戶,道:“我是絕不割自己舌頭的,你還要殺我麼?”
他擡起頭,似乎看了我一眼。在那大斗笠下,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但也覺得從斗笠下傳來一股殺氣,耳邊剛好聽到他道:“也許!”
這兩個字出口,劍光有如白虹經天,已到了我面前。我本已全神戒備,但他這一劍還是讓我手忙腳亂,我只來得及用將刀舉到頜下,但他的劍已透過百辟刀舞動的縫隙,刺到了我面前,幾乎觸到我的睫毛。
如果是剛纔被刺中的那一劍,我還可以說措手不及,但這次我是全神貫注地注視着他的劍,卻依然沒有一點還手之力。如果他這一劍再進一寸,那便要刺瞎我一隻眼了。他能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收手,那就是說,他還是沒出全力。
這麼快的劍術,即使力量不太大,我仍然是沒有一點還手之力。百辟刀只來得及舉到胸口,眼裡卻被他這一劍的劍風弄得又酸又痛,流出淚水來。我怔怔地站着,也不知自己該怎麼辦。
“帝國軍,也不過如此啊。”
他低聲笑了笑,笑聲裡的譏諷味道更重了。我又是氣又是愧,喝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你的舌頭。”
在大斗笠,他的聲音象是從井裡發出的一般。我叫道:“去你的!”左腳在地上一蹬,人猛地倒躍出四五尺。
在這一刻,我已想了好多反擊的主意,但好象沒一個可行。可到了這種時候,我當然絕不會服軟,真去割自己的舌頭,就是九死一生的機會,我也得試試。
我這一跳,他肯定也沒想到。我剛跳出時,他這劍已刺上前來,我兩腳還不曾落地,便已覺得左臂上又是一疼,我知道定是臂上又吃了一劍。他本來大概是想殺我的,但沒料到我還會向後躍去,這一劍刺得偏了。
雖然吃了一劍,但我的信心卻長了幾分。他劍術雖強,但到底還不曾到可以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地步,這一次出手沒刺中我的要害。可是,如果我貿然反擊的話,只怕也無異送死。
我站在路中心,左邊十幾丈外便是那條大河,右邊是一片樹林。
難道真的只能逃麼?
我心中轉過了十七八個念頭,卻也自知沒一個有用。此時最好的辦法,也是逃了。我如果能逃進樹林裡,他抓我就不容易,在樹林裡要出劍,他也不會那麼容易了。
他踏上了一步,手中長劍閃閃,看樣子又要出手。我不等他有所動作,人向邊上一閃,便要逃向右邊。哪知我身體剛向右一側,那一片劍光忽然間大盛,象是在我右邊築起了一座銀牆。
他真的是要取我性命啊。我吸了口涼氣,本來人已有些向右側了,右腳猛地踢起,在地上一蹬,身體便向左邊竄出。
不管是左是右,能躲過他那柄神出鬼沒的劍,便是大幸了。
我剛衝向左邊,那片劍光忽然間也向左邊逼來。
看樣子,他也是要逼我下河。可是現在哪裡還有另外的辦法可想?我一咬牙,人也只有接着向左邊衝去。
左邊是一個土坡,剛纔一場暴雨,將地表的浮土全沖掉了,我剛踩上那土坡,便覺腳下一滑。這時哪裡還站得穩,人已翻了下去。這一跤跌得七葷八素,我是滑下那土坡,弄得一身全是溼泥。
腳剛踩在實地上,我將百辟刀往地上一支,掙扎着站穩。藉着月光,只見他也向土坡下衝來。
他的樣子當然不會象我一樣狼狽,衝下來時輕輕巧巧的,步子也很穩。但是,他衝下來的動作卻並不快,似乎有點小心翼翼,看樣子地上那麼滑,連他也得小心一些。我哪裡能由得他這麼容易下來,大喝一聲,雙足一蹬,人一躍而起,百辟刀迎着他的來勢劈去。
他要取我性命,我當然也不用跟他客氣。
他正往下走來,我這一刀劈下時正對準了他的肩頭。這一刀我已用盡全力,刀才劈出,我不禁有些後悔。如果一刀劈中,只怕他身體也會被我砍開。但現在一刀出手,哪裡收得回來?
這一刀只怕他也嚇了一跳,他萬沒想到我此時還敢如此反擊,此時百辟刀已逼近他的面門,他閃也閃不開了。我正有點後悔,卻見他的身體忽然縮成一團,向後翻出。他的身材本來也不甚高大,這麼一縮,更是象個球一樣了,百辟刀方到他面門,“嚓”一聲,正斫中了他那個斗笠,而他把斗笠拋下,身體接連翻了三四個空心跟斗,跳出了足有一丈開外,正跳上了那個土坡。
這回,他已不能象來時那樣神定氣閒,每一步正踩在乾土上了。他兩腳剛落地,恰好踩在一個水窪裡,登時水花四濺,泥水甚至都濺到了我身上,大概他也一身都是泥水,很是狼狽。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右手緊緊地握着百辟刀。這一刀我佔了上風,已不再有剛纔那種心驚膽戰的感覺了。他雖然劍術詭秘莫測,可我也未必不是沒有勝機。我叫道:“來吧!”
我本無意殺人,甚至不想和他打鬥,可這人欺人太甚,我也不禁惱怒。如果剛纔我出手緩一緩,只怕已被他一劍穿心而過了。我握住了刀,已決心好好與他鬥一鬥。
哪知我剛喊出一句,才一擡頭,眼角看見了他的樣子,不由一呆,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他本來一身長衫,飄飄欲仙,現在渾身濺溼了,衣服粘在身上,很見狼狽,不過這些都沒什麼古怪,好笑是他的樣子。他尖嘴猴腮,一臉的短鬍子,兩顆大門牙正齜在外面,眼裡還是一副兇相。只是配着這一副猥瑣的樣子,他那種兇狠平添了幾分可笑。
怪不得他要用斗笠來遮住吧。他的樣子不能算很醜,可怎麼看都怎麼好笑,根本不象個武士。我明知實在不該這麼大笑,可看着他的樣子,實在好笑。
他本來正凶狠地看着我,作勢要撲過來,一見我這麼大笑,忽地一怔,忙不迭地用左手掩住臉,但馬上又放了下來。想必他也知道,我已經看見了他的樣子,要遮也遮不住了。
我正笑得肚子痛,忽然見他身影一閃,眼前又是一花,臉上感到有點寒意。我吃了一驚,此時笑也笑不出來了。儘管他樣子長得那麼可笑,可他的劍術卻的確不是玩的,我全神貫注也未必能擋得住他的一劍,不用說現在笑得都站不起來。
我甚至不曾看得一眼,百辟刀已在面前舞了個刀花,人疾退一步。他居高臨下,即使力量不及我,但有高度的優勢,我也不能小看他這一劍的力量。
剛退得一步,卻聽得刀身上象被暴雨打中一般,“噼噼啪啪”地連響了十幾響。百辟刀本擋住了我的面門,有這種聲音,那自是他的劍尖擊在百辟刀上的聲音。我也知道他的劍術高超之極,可沒想到高超到這等地步。本來我以爲自己縱然與他相比有所不及,現在卻又開始隱隱地害怕。
這一連串的攻勢極快,我根本看不清他的劍勢,只能憑本能將百辟刀舞在面前。大概他對我恨之入骨,非要一劍刺中我的舌頭不可,所以劍劍都對着我頭部刺來。如果他刺的是我前胸,我不知道我能閃開他幾劍。
我邊擋邊退,心中暗暗叫苦。剛纔覺得他的相貌可笑,現在哪裡還笑得出來。可是每退一步,他的劍勢卻絲毫不減,好象粘在我身上一樣跟了過來。過了五六步,只覺腳下已更加軟了,忽然腳一崴,腳尖象絆在一根木頭上,人一下摔倒。
我是退到了河邊了吧。河水得雨水之助,水勢大漲,河面已闊了兩倍。這河灘本來就是又爛又軟,如今被雨水一泡,更是立不住人了。我摔倒的同時,他的劍終於透過百辟刀的防禦,一劍透刀光而入,正從我耳邊刺過。
如過不是恰好我摔倒,這一劍便正好刺穿我的頭顱了。
我又驚又怕,心知他是必定要取我性命。雖然這一劍我憑運氣閃過,但現在我正摔倒在地,若他再發一劍,我哪裡還閃得掉?可地上又是爛泥,我想爬起來也困難。我伸手一按,只覺泥裡象是有一段粗糙之極的爛木頭。
天無絕人之路啊,我正要按着那木頭翻身躍起,他已將劍收回,忽然嘴角略略一抽dong,似乎冷笑了笑,一劍又向我刺來。這時,我剛支撐起半個身子,哪裡來得及。
我是完了麼?
河邊,支着不少巨木。這些是幾百年前造船廠工棚的柱子了,經過這幾百年風吹雨打,已變成堅如磐石。將我絆得那段粗糙的爛木大概也是段倒伏的柱子。當年大帝在文當縣造船出發,這裡也曾發生過戰鬥,那些開國的士卒也有不少喪生於此。我死在這兒,也算死得其所吧。
我正胡思亂想着,忽然,只覺左手下有一股大力傳來,那根爛木頭忽然從泥裡擡了起來。那副樣子,彷彿爛泥下有個巨人突然間要破土而出。我還不知怎麼一回事,只覺身體一輕,人一下被拋了起來。
是地震麼?
我聽人說過,每七代帝君時,帝國五省土地大震。那次地震死人三萬,清虛吐納派的祖庭凌虛宮便是那次被徹底摧毀。不過,我記得當初聽說地震時“地動山搖,日月無光”,這回倒沒有這等異象,周圍還是月白風清。
這一拋的力量相當大,不過好在我本來便是準備跳起來,所以人不曾失去平衡。只是沒想到有這等大力,我被拋得離地足有七八尺,正向河中飛去。
我的水性不算很強,掉進水裡雖然也不至於會淹死,爬上岸後體力卻肯定要打個折扣。我看得清楚,我正向一根立在水中的柱子飛去,一到那柱子邊上,我伸出左手,向柱子頂端抓去。手掌剛碰到冰冷粗糙的木頭,登時一用力,人一下貼在柱子,兩腿一下盤住。
當初爲了奪取沈西平首級,我潛入蛇人營中,對着那麼多蛇人,依靠旗杆的地形之利,我仍是穩佔上風。如今這柱子是在水中,我更是處於有利地形了。我心神一定,右手也抽回來,一直抓在手裡的百辟刀也終於插進刀鞘。
在這柱子頂上,到底怎麼才能逃開,現在我也不去多想了。至少,目前我沒有了性命之憂。
剛定了定神,正好聽得那人道:“好本事!”
他的話音裡也有點驚愕。我不由有點好笑,他大概以爲是我自己能跳那麼高吧。
哪知他話音剛落,卻聽得河岸的爛泥裡一陣怪吼,一個黑糊糊的影子忽然從泥中跳了出來。
蛇人!
儘管知道蛇人軍還遠,但我還是渾身一凜,冷汗直冒。
那是個長長的影子,但我馬上知道那不是蛇人了。那比蛇人短了很多,蛇人一般總有一丈三四尺長,而這個影子只有六尺多,比蛇人要短一半。而且蛇人沒有腳,而這影子除了一根尾巴以外,還有兩隻腳。
那是鼉龍。
真的龍誰也沒見過,但鼉龍聽說江海邊上常有,只是還不曾見過有這般長大的。即使離那鼉龍已有兩丈餘遠,我還是一陣心悸。
剛纔絆倒我的,並不是爛木頭,竟然是這條鼉龍。這鼉龍在泥裡大概正睡得香,被我又踩又按,醒了過來了。
那人準也嚇了一大跳。鼉龍的樣子本來就可怖之極,加上從泥水裡鑽出來,更是怪異莫名。他甚至有點呆呆地站着,動也不動,忽然,“呼”地一聲,他大叫一聲,人已一躍而起。
他跳得沒我高,只有四五尺。但那是泥地裡,他也是完全以自身的力量跳起來的。他剛跳起,那條鼉龍的尾巴已掃過他剛纔站立的地上,正砸在泥地上,砸出一大片水花。
剛纔鼉龍的尾巴如果砸中他,只怕他要腦漿崩裂了。他的本領的確極其出色,我不禁長嘆了一聲。
我能在他劍下左支右絀地堅持了半天,一半是我運氣好,另一半是他沒出全力吧。
他躍在空中,手中的劍一閃而過,卻見那條鼉龍發出了一聲吼叫,頭上冒出血來。這人一劍,砍開了那鼉龍的外皮了。
鼉龍的皮極其堅硬,我曾見過軍中陳列的鼉龍盾,堅硬得不遜於鐵石。這人一劍能將鼉龍的皮砍開,實在是了不起。我即使是在離他兩三丈遠的柱子頂上,還是不禁打了個寒戰。
照這樣子,我即使能逃脫他的劍下,也不知怎麼能逃出這條鼉龍。
這條鼉龍受傷之下,在泥水裡猛地一滾。近岸的河水幾乎象煮沸了一般,泥水四處飛濺。那人在一片泥水中,已借了這一劍之力,人向岸上躍去。
誰知他還在半空中時,忽然在泥水中又跳出了一個長長的影子。
又是一條鼉龍!
這條鼉龍沒有方纔的大,卻更加靈活,從泥水中一躍而起,已一口咬住了他。我只聽得他發出了一聲慘叫,那把劍也直直地飛起,身體已被那條鼉龍拖進了泥水裡,那聲慘叫也只叫出一半。
“當”一聲,劍落在了河岸的硬地上。剛纔還很平靜的河灘登時血水滾滾,兩條鼉龍在泥水中翻翻滾滾,將河水也攪得渾濁一片。這個人在這兩條鼉龍的爭搶中,只怕連塊肉渣也剩不下來。
說也奇怪,在和那人捨生忘死地搏鬥時,他的死活根本不是我會想的。可現在見他這樣死法,我不禁一陣心酸。
此人本領之高,如果投身帝國軍,官職一定在我之上。這樣一個人,卻連名字也沒留下,甚至連一點痕跡也留不下來,就在世界上消失了。
我盤在柱子下,大氣都不敢出。那兩條鼉龍在泥水打鬥一番後終於停了下來,河水也終於漸漸平息。
月光靜靜地灑下,而河水湯湯而流,水中映着一輪月影,遠遠望去,似乎就在眼前,又似乎遠得無窮無盡。
我緊緊地抱着柱子,生怕睡夢中會滑下來。好在那柱子很是粗糙,倒還不至於出這種事。終於,我閉上了眼,就這麼抱着柱子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依稀聽得有人在喊我。我睜開眼,卻覺陽光象千萬柄小刀刺入眼來,我都睜不開。醒過來時我都忘了我是在什麼地方了,這時正聽得吳萬齡在大聲道:“統領!楚將軍!你在哪兒?”
我伸長脖子,叫道:“我在這兒!”
聽聲音,他們並不遠。昨晚一番打鬥,其實離那小屋也不遠。我剛喊出,但聽得有人急匆匆地奔過來,馬上,吳萬齡和張龍友的身影出現在那個坡上。
吳萬齡一見我,大聲道:“謝天謝地!楚將軍,你怎麼跑到那裡去了?”
他說罷便要過來,我大聲道:“站住!別過來!河裡有鼉龍!”
象是證明我的話,一條鼉龍正從河裡一躍而起,將一隻水鳥拖入水中。吳萬齡嚇了一大跳,道:“怎麼回事?統領,你怎麼上去的?”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張龍友道:“吳將軍,別說這些了,快把楚將軍救回來。”
吳萬齡看了看我,道:“楚將軍,我去拿繩子。”
那捲繩子也是一路上用樹皮之類卷的,捆捆東西還行,要讓我用繩子滑過來可不行。我正想說,吳萬齡已經走了。過了沒多久,他挽着那一卷繩子,拿着一把弓過來了。
吳萬齡將繩子綁在一枝箭上,道:“楚將軍,小心了。”
這箭也是做起來的,箭頭只是將竹枝削尖。吳萬齡那枝箭已確斷了箭頭,對準我一箭射來。他射得不快,射術也不高,好在距離甚近,一箭我撈不到便拉回去再射。射到第三箭上,我終於一把抓住了那箭。
我拉過那根繩子,拉了拉,道:“不行,這繩子不夠牢,要是用雙股又不夠長了。”
吳萬齡笑道:“楚將軍,這繩子不行,老藤總行了吧。你等我一下,我去砍根老藤來。”
那種老藤在樹林中很多,我們也砍過幾段當繩子用,足有手臂般粗,相當堅韌。如果是上百年的風乾老藤,那和棍子沒什麼兩樣了。我拍了拍頭,道:“是啊,我怎麼沒想到。”
張龍友抓着那繩子另一頭,道:“楚將軍,你放心吧。”
吳萬齡砍了一大卷老藤回來了。那藤很是沉重,這三四丈長的藤壓得他都快站不穩。他將老藤綁在繩子一頭,我一點點拉過來,將那老藤在柱子上綁了好幾圈,試了試,道:“你們拉住。”
吳萬齡道:“放心吧。”
我雙手雙腳都勾住了這老藤,從一頭滑下來。滑過來實在有些心驚膽戰,若是從泥水中再跳出那條鼉龍,我實在是必死無疑。
總算謝天謝地,我安然落地。一踩到地上,我只覺得兩腳一軟,差點摔倒。大概是在柱子上我拼命勾住柱子,將力氣都用完了。吳萬齡扶住我,道:“將軍,你怎麼會跑那兒去了?我們醒來不見你,都嚇了一大跳。”
我搖了搖頭,道:“一言難盡。”
把昨晚的事剛說了一遍,聽得他們都有些張口結舌。正說到兩條鼉龍將那人拖入泥水中時,我心有餘悸,看了看河灘上。早上,卻平平靜靜,什麼也看不出來了。
張龍友道:“楚將軍,這真是你碰到的麼?會不會……”
我有點生氣,道:“張先生,你道我會騙你麼?”
可是,看着那平靜的河灘,連自己也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做夢。可不管怎麼說,早上我是在那柱子頂上,這總是事實。
吳萬齡忽然道:“楚將軍說的全是事實。”
他彎下腰,在一個水窪裡摸了摸,摸出一柄劍來。
張龍友驚叫道:“真的!”
他伸手接過劍來看了看。我道:“那人的劍術非常奇詭,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吳萬齡道:“統領,你也別太看不起自己了。以統領你的本領,絕不會鬥不過他的,至少現在你好端端的,而他已經死了。”
一聽他說“好端端的”,我纔想起我左肩左臂分別中過一劍。我看了看肩頭,幸好血都已止住了。我苦笑道:“我這左肩已經連着被刺中兩回了。那幫人,怎麼老愛刺我左肩。”
張龍友忽然道:“楚將軍,那個人真的自稱是‘神’麼?”
我道:“是啊。怎麼了?”
張龍友忽然臉色一變,喃喃道:“難道……難道……”
我道:“到底怎麼了?別吞吞吐吐的。”
張龍友又看了看劍,道:“楚將軍,那人只怕是上清丹鼎派旁支的弟子……”
我心頭倒是一沉。那人雖不是我殺的,但也間接死在我手上。如果他和張龍友份屬同門,我倒有些難以面對張龍友了。張龍友也猜到我的想法,道:“楚將軍,你別往心裡去,那其實不算我的同門了。”
我道:“是麼?那是什麼?”
“上清丹鼎派一百多年前是劍丹雙修,本來練劍不過爲強身健體,但當時有一支一味練劍,不願在丹鼎上下功夫。那時上清丹鼎派在朝中勢大,本以丹鼎得帝君信任,若一味練劍,有違我派主旨。因此,當時上清丹鼎派法師,真歸子老師的太師祖泰右真人將這一派逐出了上清丹鼎派。”
“後來呢?”
“後來誰知道,”張龍友又看了看那柄劍道,“反正這一支本來人數就少,逐出上清丹鼎派後就更銷聲匿跡了。只是,他們用的劍,上清丹鼎派裡也用,你看。”
他將那劍放到我眼前,指着劍柄上的一個花紋。那是個圓,當中一根彎曲的線將圓分成兩半,一半白一半黑,白的當中卻又有個黑點,黑的一半里有個白點。我道:“這不是你們上清丹鼎派的標誌麼?”
張龍友點了點頭,道:“清虛吐納派和上清丹鼎派同出一源,都用的這個太極圖。不過兩派用的正好相反,我們黑的在左白的在右,而清虛吐納派白的在左,黑的在右。這種劍,也只有法統的人才用,因爲不適用馬上擊刺,軍中根本不用的。”
我道:“是啊,軍中的劍都是雙手劍,比這種劍要大而重得多。”
張龍友把劍給我道:“楚將軍,你可要小心點。這種劍術在馬上沒多大用處,可在步下,家師曾說,精於這種劍術,不會遜於軍中萬夫不擋的大將。”
的確。我想起那人如同電閃雷鳴般的劍術。我在那種劍術下根本沒一點還手之力,若不是那鼉龍突然冒出來,我絕逃不過那人劍下的。我接過劍看了看,道:“張先生,這把劍還是你帶着吧。”
張龍友道:“可是,沒劍鞘啊,我也不好帶。”
吳萬齡笑道:“張先生,有薛工正在,你怕什麼?他雖然沒多大力氣,做個劍鞘,那是容易之極的事。”
回到小屋中,一見我進來,薛文亦和幾個女子都露出笑意。 щщщ ¸tt kan ¸¢O
這些天,相濡以沫,我們也更接近了。我看見她的臉上也閃過一絲欣慰,心頭一陣溫暖,幾乎有點想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