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申屠走出船艙,輕輕掩上木門,看向自己滿身的髒污,他轉身踏入隔壁的船艙。
艙內頗爲凌亂,透着難聞的酒肉味道。曾老大坐在木榻上,忙欠了欠身子,遞過來所啃的半尾海魚,又拎起酒罈子示意:“仙長,且壓壓驚……”
申屠露出滿臉的嫌棄,不予理會,轉身坐在對面的木榻上,順手解開衣衫,又連連擺手:“滾出去,我要更衣!”
曾老大隻得放下魚肉,好奇道:“那位無先生究竟是何方來頭,竟敢佔了仙長的靜室……”
“噓——”
申屠急忙擡手製止,回頭看向身後的艙壁,轉而衝着曾老大狠瞪一眼,低聲道:“從今以後,有關無先生,不得多提,也不得多問,否則你婆娘等着給你收屍吧!”
曾老大不由想起海面上那慘烈的屠殺場景,嚇得臉上的橫肉一哆嗦,隨即打了個酒嗝,再不敢囉嗦,連連點頭,彎腰走出船艙。他與多位仙長打過交道,知曉其中的厲害。他要前去叮囑兄弟們,以免禍從口出。
申屠擡手打出禁制封住艙門,這才悄悄鬆了口氣,慢慢寬衣解帶,卻見胸口的肌膚上印着一個腳印,併發出隱隱的陣疼。他不禁呻吟一聲,依然有些餘悸難消。
幸虧那位無先生腳下留情,不然他一腳便能踢死自己。人不可貌相啊,雖然他外表虛弱,獨臂帶傷,也看不出修爲,卻至少是位人仙前輩,否則他絕不能施展出百把飛劍。也幸虧自家命不該絕,終於躲過一劫。
申屠換了乾淨的衣衫,盤膝坐定,摸出兩粒丹藥吞下,稍稍緩了緩神。又拿出一個黑色的油膩之物捧在手上端詳,他臉上浮現出慶幸的笑容。
這便是無先生所說的龍涎香,來自深海大魚,極爲的難得,足以換取數十塊的靈石呢。而爲了得到此物,帶着曾老大在海上奔波數月,也算是費盡心機,終於有所斬獲。那羣凡夫俗子尚且矇在鼓裡,誰料船上還藏着一位高人。而自己偏偏還想招惹與他,簡直就是自討苦吃啊。
他與冠山的韋家,真的沒有關係?而他並未否認,又是何意?
且不管了,返回冠山之後,將他禮送上岸,凡事自有韋家擔待!
……
隔壁,同樣有人在寬衣解帶。或者說,隨手扯下一身的破爛。轉瞬之間,整個人不着一縷,而裸露的肌膚上,依然帶着片片乾結的血跡。
無咎低頭坐在艙內的褥子上,伸出左手,輕輕托起右臂,霎時間痛楚傳來,他忍不住齜牙咧嘴。整條手臂,連同十指,折斷了上百截,傷勢極爲慘重。而當時若非坤元甲的護持,只怕後果更是難以想象。鬼赤的強大凶狠,由此可見一斑。所幸結界禁制,令他施展不出真正的修爲,否則的話,坤元甲也救不了自己。
無咎放下右臂,摸向胸口,稍稍催動法力,一塊銀色的圓鏡落入手中。而原本光潔圓潤的鏡體,竟裂開兩道細細的縫隙。他眼角抽搐,心疼不已。
坤元甲,乃是極爲神奇的護身寶物,曾無數次救過自己的性命,卻也承受不住太多的劫難。它如今已出現了傷痕,或許再來一次重擊,便將不復存在。
無咎看着手中的坤元甲,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一個佇立在山崖上的嬌小身影……
多年不見了,也不知她在哪裡……
無咎微微失神,搖了搖頭。他將坤元甲放回胸口,伸手探向木榻,“咔嚓”抓起兩塊木板,置於右臂兩側,又扯了衣衫的布條綁了,然後從神戒中找了套舊衫換上。而右臂還是被他捆在腰間,以免牽動而惹來傷痛。
稍事歇息,他的手中多了一枚圖簡。
圖簡來自那位海船的供奉,申屠。搭船出海的半個月來,那位仙長便留意到了自己。而自己雖然隱去修爲,骨骼經脈還是與常人不同。於是他又三番兩次接近,欲圖不軌,難以如願之後,竟要將自己扔下大海餵食海鯊。倒是個心狠,而又果斷的傢伙。不過他雖爲供奉,卻假公濟私,被自己整治一回,終於變得乖巧順從,不僅有問必答,還奉上了這片海域的圖簡。
北邙海。
北邙海,位於極地海域與天盧海之間。而冠山島,與無極島,乃是這片廣袤海域中,最大的兩座島嶼,皆五、六百里的方圓,分別位於北南的兩端。
且不說兩島的風景如何,人文如何,南端的無極島,倒是引人關注。因爲無極島連接天盧海,而天盧海的盡頭,則是盧洲本土。
而圖簡中,只是簡單描繪了北邙海的大致情形,有關四周的海域以及盧洲本土,則粗略帶過。
至於申屠所提到的韋家,乃是冠山島的修仙世家,其中又以島主韋玄子的地仙修爲最高,門下更是高手衆多。而冠山島又極爲偏僻,罕有外來仙者到訪。故而,他將自己當成了韋家子弟。而爲了擺脫糾纏,也是爲了掩飾身份,對此並未否認,接下來又將怎樣,且抵達冠山島之後再行計較不遲。
總而言之,不便拖着殘軀強行趕路,否則亂闖亂撞之下,必將再次陷入不利境地。所幸始終不見鬼族追來,暫且好好歇息幾日。
無咎收起玉簡,看向面前的兩樣東西。
丹藥,是申屠的賠罪之物;丹珠,乃曾老大的孝敬。
何必如此呢!
想我無先生,從來不欺弱小,卻又常常成爲別人眼中的弱者,而遭受肆意的欺辱。
唉,不當先生好多年,還是風華谷好啊,與孩子打鬧,睡個懶覺,夢裡追個仙子……
無咎默默出神,旋即又打個寒顫。淡漠而又沉寂的眸子,似乎多了一分莫名的悵然。
人這輩子,遑論走了多少彎路,遭遇多少劫難,都不能回頭。否則只能隨着紅塵,埋入那風華春夢的深處……
無咎收起珠子,將兩瓶丹藥盡數吞了。本想拿出五色石,就此吐納調息。而稍稍遲疑片刻,他的左手抓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晶石。他剛想查看一二,卻見黑白閃爍,強大莫名的氣機與徹骨的寒意撲面而來,整條手臂頓時僵硬而五指刺疼。他驀然一驚,慌忙撒手,順勢打出幾層禁制,然後將晶石飛快收入神戒。
不過眨眼之間,手臂、身上、褥子,以及船艙四壁,皆多了一層淡淡的冰霜。好似寒冬驟降,令人如墜冰窟。
黑白晶石,並非凡物,乃鬼族至寶,玄鬼聖晶!
當初在雪域地下的玄鬼殿,便爲這塊頗有靈性的石頭而震驚不已,如今再次拿出來,強大的至陰至寒之力竟然讓人根本把持不住。
也難怪鬼赤窮追不捨,真正的寶物啊!
只可惜以自己的修爲,還難以吸納聖晶,卻也絕不能歸還鬼族,否則那羣作惡多端的老鬼勢必更加的瘋狂!
半柱香的時辰過後,艙內的寒意終於漸漸消失。
無咎定了定神,站起身來,抓出一把五色石扔在褥子上,旋即又返回當間坐下。據說冠山島據此尚有六、七日的路程,而且船在海上,僅有一個申屠仙長,倒不虞月影古陣惹來意外,且趁機修煉一番。他丟出最後一塊五色石,旋即微微閉上雙眼。與之瞬間,晶石“啪啪”碎裂,濃郁的仙元之力在狹小的艙室內急劇盤旋,而後飛快涌入體內……
……
船樓上,站着兩道人影。
個頭粗壯,且滿臉橫肉的是曾老大,抱着膀子昂首遠望,他彪悍的架勢一如既往。留着三綹黑鬚的是申屠,抄着袖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的低頭看向腳下。
甲板上,則是聚集着十來個漢子,許是彼岸在即,一個個面帶笑容。
正當午後時分,朵朵低垂的白雲之下,那碧波無垠的大海盡頭,突然浮現出一抹黑影。眼看着黑影漸漸清晰,漸漸左右延伸,漸漸呈現出起伏的高山、以及成片的樹林。不用多想,冠山島就在前方。
海船繼續乘風破浪,鳥兒在海面上翱翔。
須臾,海岸愈來愈近。海灣、碼頭、船隻、房舍、林木等,一一映入眼簾。
“哈哈,到家了!”
曾老大哈哈一笑,拱了拱手:“此番收穫差強人意,卻也平安歸來,待上岸交割過罷,各自回家歇息一段時日,待出了葵卯二月,再邀請仙長一同出海!”
申屠急忙提醒:“哎,你答應我的丹珠,何時兌現?”
“仙長也該知曉,我的那枚珠子,已送給了無先生,否則他豈肯饒我!”
曾老大壓低嗓門示意一聲,擡腳走下船樓,回頭又送個笑臉,拍着胸脯道:“仙長放心便是,來日必當加倍孝敬!”
“好你個曾老大……”
申屠本想發作幾句。而曾老大已到了甲板上,忙着招呼海船靠岸停泊。他只得悻悻作罷,卻也跟着下了船樓,走到那間艙室門前,遲疑着伸出手。
而他尚未扣門,木門“吱呀”打開,從中走出一個纏着右臂,身着灰衫,披着亂髮的年輕男子。
申屠慌忙後退兩步,臉上賠笑:“無先生……”
無先生沒有理他,徑自走到甲板上,當迎面的海風吹起亂髮,他不由得微微眯眼:“哦,冠山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