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使者是黃門侍郎溫大雅,他在抵達陳留縣三天後纔得到了李密的接見。
陳留宮勤政閣,這是李密處理公務的官房,溫大雅在幾名侍衛的引領下,走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了李密官房的大門前。
“啓稟王爺,唐使帶到!”
“請他進來。”
大門開了,溫大雅安昂首走進了房間,房間內寬敞而明亮,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正中間坐着身着紫龍袍,頭戴三樑冠的魏王李密,左右各坐了一名大臣,李密對面放着一張坐榻,顯然是留給他的。
此時溫大雅卻注意到,靠窗戶擺放着一張寬兩丈,長三丈的巨大沙盤,自從楊元慶率先使用沙盤後,其他各大勢力都跟着效仿,李淵的御書房內也放着一張涵蓋整個中原的巨大沙盤。
溫大雅收攏心神,快步上前向李密行一禮,“大唐皇帝陛下特使溫大雅參見魏王!”
“原來是溫侍郎,請免禮!”
李密的文學修養極好,本人又是出身關隴貴族,這便使他的排場和禮儀都還像模像樣,頗有一點正式王朝的氣勢,李密自我感覺也良好,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一座像樣的都城,像太原或者長安那樣的大都城替他撐起門面。
李密又微微一笑,擺手道:“溫侍郎請坐。”
“多謝殿下!”
溫大雅坐了下來,李密又笑着給他介紹旁邊兩名高官,“這兩位是尚書右僕射房玄藻和內史令邴元真,都是大魏王朝的重臣,溫侍郎想必也聽說過。”
溫大雅當然知道,李密雖然從宇文化及手中接納了一幫隋臣,像裴蘊、虞世卿等人,不過是充充門面。而大權實際上還掌握在他從前的心腹幕僚手中,就像眼前這兩位,這也是封德彝從李密處逃回來的主要原因。
“原來是兩位重臣,大雅久仰了。”
三人各自見禮,當溫大雅和邴元真行禮時,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有一些事情彼此都已心知肚明。
房玄藻卻像老僧坐定一樣,眼睛半閉。彷彿什麼都和他和他無關。溫大雅的見禮他也愛理不理,顯得十分傲慢。
這倒不是文人相輕,而是房玄藻反對和唐朝結盟,他不希望李密捲進隋唐相爭中去,他看得很透,唐朝明顯就是在利用魏朝。房玄藻堅決反對,但李密卻很熱衷,令他無可奈何。
溫大雅在房玄藻處碰了個冷臉。有些尷尬,只得笑了笑,對李密道:“鄙人前天已上呈了我朝陛下寫給殿下的親筆信。想必殿下應該已經看過,不知殿下是否願意接受我朝陛下的建議。”
李密淡淡一笑,“我確實已經看過唐朝皇帝的親筆信,也充分考慮了他的建議,從原則上。我可以接受他的方案,只是一些細節上需要再商討一下,不知溫侍郎能否能做主?”
溫大雅略略一怔,連忙欠身道:“如果改變不大,我可以做主!”
“改變倒是不大,不過我想追加一些小條件。”
溫大雅聽說李密想追加條件,他心中有些緊張起來,儘管他臨行前唐廷已經考慮到李密可能會提出條件,但朝廷準備讓步的地方並不大,其中聖上明確表示,土地和人口堅決不讓步。
溫大雅實際上可以做主的餘地並不大,但他沉住氣道:“不知殿下想要什麼條件?”
“我有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是需要唐朝提供給我三十萬石糧食,以作爲軍需之用。”
聽到對方要三十萬石糧食,溫大雅一顆心略略放下,荊襄那邊糧草充足,三十萬石糧食拿得出,這個條件他可以答應。
不過他不能一口答應,讓李密覺得太容易了,溫大雅臉上露出爲難之色,沉吟一下又問:“不知魏王殿下第二個條件是什麼?”
“至於第二個條件嘛!”
李密拖長了音調,語氣變得冰冷起來,“我要一個人頭,封德彝的人頭,作爲結盟條件。”
溫大雅嚇了一跳,第一個條件還是他裝模作樣,但第二個條件他就真的不能接受了,怎麼可能!封德彝現已是唐朝的內史侍郎,已是顯耀高官,唐朝怎麼可能再把他的人頭交給李密,否則,以後誰還敢投靠唐朝。
“第二個條件有點強人所難,請魏王三思。”溫大雅委婉地拒絕了李密的第二個條件。
“這樣我就很遺憾了,我本想和唐朝結盟,可惜啊!”李密搖了搖頭,言語中充滿了遺憾之情。
“殿下,可否換一個條件,將心比心,如果唐朝提這樣的條件,殿下能接受嗎?”
李密仰頭想了片刻,眼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既然是強人所難,那我只好換一個條件了,好吧!我不勉強唐朝,我就換一個條件,我要十萬匹絹布。”
這纔是李密的真正條件,封德彝的背叛雖然令他惱火,但那只是面子上的損失,現在李密更看重的是實際利益,糧食、布匹這種最現實的財物,用一個封德彝人頭換取十萬匹絹布,這可是大買賣。
溫大雅一下子明白了李密的意圖,他心中暗罵一聲無恥,好在這個兩個條件都沒有觸犯了土地和人口的底線,他可以答應。
“魏王殿下還有別的條件嗎?”
“別的就是希望我們雙方能以誠相待,共同對付隋軍南擴。”
溫大雅鄭重地點了點頭,“就憑魏王殿下‘以誠相待’四個字,兩個條件我都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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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大雅離去,邴元真也退下了,房間裡只剩下房玄藻和李密兩人,房玄藻是堅決反對和唐朝結盟,他並不像邴元真那樣存有私心,而是他認爲和唐朝結盟,是戰略上的失誤。
“王爺可意識到我們魏朝和隋唐相比還缺什麼?”
這一點李密心知肚明,他負手慢慢走到沙盤前,久久凝視着沙盤,良久,才嘆口氣道:“我現在最缺的就是人口。”
“王爺說得不錯,唐朝有關中和巴蜀,又佔據了富庶的荊襄,人口衆多,而隋朝有河東和豐州,我聽說豐州正陸續向河北遷移人口,這些都是極爲重要的戰略資源,而我們就缺少一個像關中或者河東那樣人口密集之地,所以實力上始終比不上隋唐兩朝。”
房玄藻看得很透徹,說出了李密現在最大的軟肋,其實李密還有一個軟肋,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順。
雖然他俘獲了楊倓和蕭後,那隋朝的皇后和太孫,而他建立的朝代卻叫魏朝,軍隊也叫魏軍,這就有點不倫不類,使他喪失了正統,蕭後和楊倓的政治優勢也沒有能發揮出來。
但和名正言順相比,沒有戰略之地的軟肋更爲嚴重,他爲什麼提出要三十萬石糧食爲條件,就是因爲他的軍糧嚴重不足。
他佔據的地盤根本無法養活二十萬大軍,只能用軍隊屯田,但軍隊屯田也解決不了燃眉之需,沒有人口,就沒有糧食和賦稅,也沒有兵源,這是李密最大的軟肋。
而房玄藻知道李密的問題所在,他也想到了應對之策。
“王爺,其實我們可以向南方發展,以江都爲都城,以吳越之地爲腹地,北可控江淮中原,南可達吳越三閩,足以和隋唐三分天下,如此,爲何要替唐朝賣命,被它所利用?”
房玄藻的一席話使李密有些動心了,雖然在隋朝前期,南方經濟人口不能和北方相比,但在隋末大亂中,北方遭受極大破壞,大量人口南逃。
相反,江南遭受戰爭破壞卻相對小一些,反而成爲經濟發達之地,雖然在隋末後期,江南也有李子通、杜伏威等人的造反,但在那個時候,各個諸侯都已經比較重視民生,不再掠奪殺戮,懂得放水養魚了。
李密首先想到的是江都城,城池高大寬闊,人口衆多,後來成爲隋朝陪都,是一座可以和太原、長安媲美的大都城,若能得江都,那他就可以直接登基稱帝。
“這件事讓我再好好想一想,再想一想!”
房玄藻其實也不是要李密立刻答應什麼,畢竟事關重大,不可能一下子答應什麼,同時也不是要他反悔和唐朝結盟,關鍵是隻要李密心中有自己的利益,他就會悠着點,不會傾盡老底替唐朝賣命。
“那卑職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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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獨自一人負手站在沙盤前,他又想起了往事,其實說起來他和楊元慶的淵源很深,當年第一個賞識他之人便是楊素,他在牛背上讀書,被楊素看見,一番交談之下深以爲奇,命兒子玄感和自己交往。
楊玄感是他平生第一摯友,包括楊玄感的造反,也是他一手策劃,但卻沒有想到,他現在最大的敵人,竟然是楊玄感的兒子,楊素之孫,使他深感人生際遇之奇妙。
李密又負手走到窗前,望着遠方絢麗的晚霞,將整個天空都染成了紫紅色,李密最後悔之事,便是擊殺了張須陀,正是擊殺張須陀,使他和楊元慶結下了不解之仇,他們之間的恩怨只能是至死方解。
這個死結讓李密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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