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
裴矩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孫子的情緒波動,他心中有些奇怪,做得好好的,怎麼會忽然不想幹了?
“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
裴青松的嘴脣輕輕哆嗦着,在家主炯炯目光的注視下,他膽怯地低下了頭,小聲道:“孫兒擔任這個職務,引起了家族內部的不和,孫兒不想成爲裴家的罪人。”
“你怎麼會成爲裴家的罪人?”
裴矩目光愈加嚴厲,他心中的不滿和怒火在蔓延,但他還是剋制住了這種惱怒,他異常重視這個族孫的情緒波動,這不是他的長孫或次孫不想參加科舉考試那麼簡單,這個族孫所擔任的職務是如此重要,關係到裴家的未來,他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
在家主的嚴厲逼問下,裴青松無法迴避,他額頭上的冷汗不斷滲出,他很後悔自己的失言,但話已經說出來,他無法再停止,裴青松深深低下頭,用一種只有他和裴矩才能聽到的聲調說:“事實是這樣,應該讓嫡長孫、次孫來擔任這個職務,我不過是裴家的偏房子孫,卻身居要職,裴家焉能不亂?”
‘砰!’裴矩重重一拍桌子,一股怒火在他心中驀地騰起,他再也剋制不住心中的惱火,大聲喝斥道:“這是誰告訴你的,是蕭璡嗎?”
“此事和蕭蔘軍無關,他只是看孫兒心情不好,才帶我去喝酒。”
“那是誰告訴你的,你給我說!”
裴矩聲音很大,門外人都聽見了,劉管家就站在門外,他心中一顫,已經很久沒有聽見老爺這樣發怒了,他不敢再呆在門口,轉身匆匆而去。
剛轉過小門,卻迎面遇到了匆匆走來的長孫裴晉,連忙抓住裴晉的胳膊,小聲道:“老家主在發怒,長公子千萬別去。”
“爲什麼?”裴晉奇怪地問。
“我也不知道,老家主急着要見青松公子,我去把他找來,嗯!或許是青松公子喝了酒的緣故。”
裴晉眉頭微微一皺,祖父急找裴青松,難道朝中發生什麼大事了嗎?
“我知道了!”
裴晉放慢腳步,慢慢向祖父的書房走去,他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劉管家見長公子還是向書房走去,他不放心,又轉身跟了回來。
……
書房裡,裴矩儼如一隻年邁的老豹,雖然年邁,但發怒之威卻不容輕視,他站起身,目光嚴厲地注視着裴青松,家主的威嚴從四面八方籠罩在裴青松這個別房子弟的身上。
裴青松心中一橫,他也豁出去了,鼓足勇氣道:“沒有誰告訴我,這是明擺着的事,我擔任這個記室參軍以來,朝中大臣議論紛紛,說我沒有資歷,只是依仗家族之勢,王相國每次遇到我,都要找各種理由把我訓斥一番,甚至連我走路太快也說我有失君子之儀,外人說也就罷了,可是家族內人人都對我橫眉冷對,不予理睬,甚至和我同住的族弟也搬出去了,視我爲瘟神,祖父,你知道這種巨大壓力的痛苦嗎?”
說到這裡,裴青松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裴矩的目光卻柔和下來,他確實沒有想到裴青松竟然承受着這麼大的壓力,裴矩又坐了下來,柔聲對他道:“你只管安心做你的記室參軍,不要有任何想法,也不要考慮辭職,你只要記住一點,我是堅決支持你,至少朝廷對你的議論,大多是出於嫉妒,等時間稍微長一點,就沒人敢輕易得罪你了。”
裴青松抹去淚水,點點頭,“孫兒記住了。”
裴矩又笑了笑問他,“上次你不是回去把妻兒接來太原,怎麼最後還是單身回來?”
裴青松低下頭,半晌道:“孫兒沒有地方安置他們母子,想攢一筆錢後,買一座宅子。”
裴矩沉思片刻,便起身走到書櫃裡摸出一塊玉牌,遞給裴青松,“在城西王屋巷有一座佔地三畝的小宅,也是裴家的產業,你拿這塊玉牌去賬房領取鑰匙,再領一千兩銀子把宅子收拾一下,你的妻兒我明天會派人把他們接來,楚王對你很信任,你不要辜負他這份信任,少去喝酒,努力做事,每天要等他走了以後,你才能回家,明白了嗎?”
裴青松的淚水又涌出了出來,他磕了三個頭,顫聲道:“家主愛護,孫兒銘記於心。”
……
裴青松走了,裴矩揹着手站在窗前,靜靜注視着夜空中的漫天星斗,此時他的心中思緒萬千,往事的情形彷彿又回到他眼前,歷歷在目。
仁壽四年,當他第一次發現楊元慶身上隱藏着巨大的價值後,他便漸漸將家族的命運押在他身上,事實證明,自己當年的押注完全正確,楊元慶已經主導了隋朝,他遲早還會掌控整個天下。
但隨着新隋建立,裴矩又慢慢感覺到了,楊元慶和裴家有了隔閡,開始利用王家來抑制裴家,儘管裴矩也發現楊元慶並不喜歡王家,但王家依然得重用,這就反過來說明了楊元慶對裴家一家獨大的警惕。
其實說白了,這就是他當初和裴蘊爭論的焦點所在,他主張的裴楊一體,把楊元慶的利益和裴氏的利益融爲一體,而裴蘊主張楊元慶是楊元慶,裴氏是裴氏,要保持距離。
現在看來,裴矩不得不承認裴蘊是對的,自古以來,任何一個上位者都不可能容忍一家獨大,何況楊元慶的崛起,也並沒有依靠多少裴家之力。
裴矩的思路又回到了裴青松身上,這是一顆微妙的棋子,其實裴矩也知道,楊元慶任命裴青松爲記室參軍,是一種變相打壓裴家的舉動,一方面他會繼續重用裴家,但另一方面他又不願裴家太強勢,便從重用裴家的偏房子弟入手,這讓裴矩很無可奈何。
但楊元慶的這個舉動同時也提醒了他,楊元慶這是採取一種比較溫和的手段,是在暗示自己要收斂,如果裴家還不知好歹,還要繼續強勢坐大,楊元慶現在或許不會動自己,但以後他就會收拾裴家了,最嚴重的後果就是廢后。
裴家和王家的最大不同,就是在於裴家有裴矩這樣深謀遠慮的政治老手,他的目光長遠,考慮家族百年的利益,不在謀一時一局,對裴家來說,最重要的資本是王妃和楊元慶的嫡長子,只要把這個資本保住,那麼裴家就有四十年興盛,至於他個人的利益,確實不重要了,他必須要爲裴家長遠打算。
想到這,裴矩高聲道:“把劉管家叫來!”
片刻,劉管家匆匆走進書房,躬身道:“老爺叫我嗎?”
“嗯!”
裴矩點點頭,“你明早出發去一趟聞喜,把青松的妻兒接來,要用嫡長孫的待遇,不可有半點冷遇。”
劉管家心中嚇了一跳,怎麼老爺吼罵了幾句後,就變成了嫡長孫的待遇?他不敢多問,答應一聲轉身要走,裴矩卻叫住他,“順便把長孫和三郎一起叫來。”
劉管家轉身離開了書房,其實長孫裴晉就在書房附近,剛纔裴青松出來時躲開了,他剛靠近書房,劉管家走出書房,迎面看見了裴晉,便道:“老家主讓你進去。”
裴晉嚇了一跳,“家主知道我在外面?”
“不是,估計是正好要找你,還要找你三叔,你快進去吧!”
劉管家走了,裴晉躊躇良久,才慢慢走進了祖父的書房,深深行禮,“祖父找我嗎?”
裴矩瞥了他一眼,這個長孫無論文才和人品都是上佳,從沒有發生在青樓瓢記或者喝得爛醉如泥這樣的醜聞,爲官多年,也有很好的官譽,但他身上的缺點也有,就是有點清高,或者說傲慢,這是很多名門子弟的共通毛病,不過隨着年紀漸長,閱歷增加,這個毛病會慢慢消失。
“晉兒,你今年已經三十出頭了吧!”
裴晉不知祖父的意思,恭恭敬敬道:“孫兒今年三十二歲。”
“嗯!三十二歲,還出任大理寺少卿,前途無量啊!”
裴矩嘆息一聲,語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不過你怎麼還像商人子弟一樣小肚雞腸,斤斤計較?”
裴晉嚇得渾身一震,跪了下來,“祖父,孫兒沒有!”
“哼!如果你不是小肚雞腸,那你就是鼠目寸光,根本沒有一個家族長孫應有的氣度和眼光,你太讓我失望了。”
裴晉深深低下頭,一句話不敢說,裴矩又看了他一眼,這才把氣壓下來,語重心長道:“關於青松被任命爲記室參軍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其實這裡面有很深的政治含義,我不會告訴你爲什麼?你必須自己去琢磨,你做官十二年了,如果連這一點都看不透,那你就是官場白癡,我只告訴你一點,楚王任命青松爲記室參軍,那就意味着我必須要辭去相位了,你懂嗎?”
裴晉心中顫抖,他大概已經隱隱看到了一點,“孫兒有點明白了,讓孫兒再想想。”
這時,裴矩的三子裴文舉走進房間,裴矩看了他一眼,又對裴晉道:“你自己去想吧!想通了,你就知道作爲一個嫡長孫,你該怎麼對待青松。”
“是!孫兒告退。”
一直望着長孫走了,裴矩這纔回頭對裴文舉道:“爲父有件重要之事要你去做。”
裴矩共有三子四女,三個兒子都不是很出色,裴矩長子裴文靖原來是南陽郡太守,現任河東郡長史,能力一般;次子裴文意,就是裴敏秋的父親,因身體不好,一直沒有出仕;眼前的裴文舉就是第三子,四十餘歲,原任太府寺丞,因爲楊廣之死而棄官回家,現主管裴氏家族的錢財和貿易,很有實權。
他躬身道:“請父親吩咐。”
裴矩沉吟一下對他道:“我打算讓你去主管江南一帶的裴氏產業。”
裴文舉心中一驚,父親這是在削自己族權呢!他不敢頂撞,只得低聲答應,‘是!孩兒遵命。’
裴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別以爲父親是在削你的權,事實上,你肩負重任,你並不是去管理產業,你的重任是要替我留心吳興沈氏。”
裴矩眼睛眯了起來,“你明白爲父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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