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楊元慶的馬車剛抵達晉陽宮門口,在這裡他卻意外地遇到了相國王緒,對這個長着一張削瘦臉龐的相國,楊元慶心中此時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
楊元慶也並不是要王家絕對效忠自己,他自己也出身名門,知道這些名門世家經過數百年的發展,家族關係早已是盤根錯節、枝繁葉茂,如果偶然有幾個家族子弟在敵方爲官,這也很正常,如裴家、崔家都有,盧氏家主盧楚甚至還在洛陽爲相,他也照拉攏無誤。
他恨的是‘刻意而爲’,昨晚那個羅姬告訴他,王緒的次子年初時還在長安國子學讀書,八月便在東宮求仕成功,成爲文學館供奉,一個剛剛出道的毛頭小子,居然能成爲東宮文學館供奉,很明顯這是爲了拉攏太原王氏家族,王緒敢說他不知道此事?
楊元慶甚至懷疑這是王緒的刻意安排,否則,一個國子學的士子竟然敢不知天高地厚跑去東宮文學館應募?
其實王緒將這件事公開,他的兒子在李唐爲官,這倒反而沒有什麼事了,畢竟名門世家更多是考慮家族的延續,不在一棵樹上吊死,這是所有世家的痼疾,楊元慶也只是心裡不舒服,但他能理解。
但王緒卻不是讓侄子或者其他子侄去李唐,而是讓兒子秘密效忠李唐,一個‘秘密’二字,這就說明他心中有鬼了,其實就是一種背叛,八月時,王緒已經成爲了北隋相國,他又秘密讓兒子去燒李唐的香,這種背叛是任何一個當權者都無法容忍。
儘管看透了王緒的虛僞,但楊元慶此時還暫時不想和王家翻臉,一方面固然是戰爭準備正在緊鑼密鼓進行,後方暫時不能發生官場動亂,另一方面。他還需要王家來抑制裴家的獨大,如果王家倒了,將出現裴家把持朝政的局面,在朝廷內的各大山頭勢力沒有羣峰並起之前。確實還不能打壓王家,只是王緒讓兒子秘密去燒李唐的香,必須要提防王緒出賣隋朝的利益。
“總管,今天好像來得早了一點!”王緒笑眯眯上前拱手道。
楊元慶打了個哈哈,“還好吧!應該算是正常,我倒覺得王相國有點晚了。”
王緒並不知道昨晚被他趕出府的羅姬現躲在楊元慶府中,事實上他壓根就沒有把那個女人放在心上。一個靠賣藝悅人的風塵女子竟然說生了王氏的骨肉,不管是真是假,他都絕不會承認。
他的次子王凌入東宮爲文學館供奉之事十分隱秘,並沒有公開,只是王緒沒有想到楊元慶居然會在無意中知道了這個隱秘。
他摸摸自己腦門,也呵呵笑道:“今天好像是我晚了,身體有點不適。”
楊元慶立刻關切道:“王相國身體不適就回去休息吧!別把身體弄垮了。”
“多謝總管關心,一點小恙並不礙事。不知和突厥的談判會怎麼樣?”
“和突厥談判對雙方都有好處,不會有太大的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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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邊說,一邊走。便進了紫微閣,楊元慶走進自己官房,一名侍衛連忙上前替他脫去大氅,楊元慶見裴青松和蕭璡已經開始處理公務,便問:“今天有什麼大事嗎?”
裴青松是接沈春的公務,負責對外事務,他連忙站起身稟報道:“一早,京兆府傳來消息,幽州總管府司馬溫彥博已經進城了,現在歸隋館暫住。”
楊元慶前兩天接到上谷郡的鷹信。說溫彥博奉命出使隋朝,正在前往太原的路上,這個消息讓楊元慶頗感興趣,楊元慶倒不是對溫彥博出使的內容感興趣,他是對溫彥博這個人感興趣,早在大業四年他江南遇到薛道衡時。說起天下之才,薛道衡便提到了太原三溫,說他們三兄弟都是宰相之才,溫彥博是太原郡祁縣人,也是出身河東名門,現在又是幽州最重要的政務官員,如果他能歸隋,那對自己穩固幽州,乃至充實朝廷相才,都有着極其重要的作用。
想到這,他立刻對裴青松道:“你去一趟歸隋館,請他來見我,要禮儀有加,不可輕慢了。”
“卑職遵命!”
裴青松匆匆去了,楊元慶又吩咐蕭璡,“去請裴相國來見我!”
楊元慶也想了解一下昨天裴矩和突厥咄苾商談的具體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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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彥博是昨天晚上抵達太原城,他雖然在太原城有親戚,而且他的師父就是王通,但他並不想去投親靠友,只打算找一個客棧住一晚,不料京兆少尹薛明義認出了他,熱情地將他安排在歸隋館住下。
這裡的食宿條件很好,館驛臣照顧得也很細心周到,但他心中還是有點鬱悶,對方竟然把他安置在歸隋館,難道以爲他也是來投靠隋朝的嗎?
溫彥博揹着手在館舍裡慢慢踱步,館舍很大,有幾十個院子,好像不少院子都住了人,走到一間院子旁,他聽見院裡傳來朗朗讀書聲,他忍不住探頭進院張望,讀書聲嘎然而止,一個坐在梅樹下讀書的老者很不滿地擡頭瞪了他一眼。
溫彥博見老者有些眼熟,卻想不起是誰,他心中歉然,連忙拱手道:“打擾老先生讀書,抱歉!抱歉!”
他要退出院子,院中老者忽然問:“你是溫二還是溫三?”
溫彥博見他認識自己,估計是自己長輩,慌忙施禮道:“小子彥博!”
老者和善地笑了起來,“呵呵!你是溫二,是我故人之子。”
溫彥博的父親溫君悠原爲北齊文林館學士,後又任隋朝泗川司馬,老者這一說,溫彥博猛地想起來了,自己年少時見過這個老者,也曾是北齊文林館學士,徐文遠,有名的大儒,現任洛陽國子監祭酒,他怎麼會在這裡?
“原來是徐伯父!”
溫彥博慌忙上前再施一禮。“大臨參見徐伯父!”
溫彥博原名溫大臨,後改名爲彥博,他沒想到居然在歸隋館遇到長輩故人,着實令他感到高興。心中也有點詫異,難道徐文遠也要投靠北隋了嗎?
徐文遠曾任隋文帝時的國子學博士,培養不少優秀子弟,像楊玄感、李密、王世充等等,都是他的弟子,在隋朝很有聲望,他被皇泰帝任命爲國子監祭酒。但最近洛陽局勢惡化,物價暴漲,民不聊生,連他自己也要出門打柴度日,生活的艱難加上他對隋朝的忠心,使他最終選擇了北隋,前來太原謀職。
徐文遠一擺手,“賢侄不必多禮。請坐!”
等溫彥博坐下,徐文遠又問:“賢侄也是來投奔新隋嗎?”
溫彥博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小侄現任幽州總管司馬,是奉命出使隋朝。”
“羅藝?”
徐文遠搖了搖頭。“羅藝投唐而自立,自絕於死境,其人色厲而膽薄,連魏刀兒、劉武周那樣的烏合之衆都遲疑不取,白白把機會拱手讓人,他若早取上谷和恆山兩郡,打開河東通道,以幽州軍的精強,哪會有今天的北隋?此人不過是冢中枯骨,砧板上的魚肉罷了。不值得賢侄爲他效力。”
溫彥博心中暗贊徐文遠目光犀利,時局看得很透,他又問:“不知伯父認爲,北隋和西唐最後誰能勝出?”
徐文遠捋須道:“賢侄既然是我世交之子,有些話我就不得不說,李淵雖佔據關中帝業之地。但他有勾結突厥嫌疑,起兵名不正言不順,他自稱爲隋臣,但先帝剛薨,他便自立爲帝,有失君臣之道....”
徐文遠話沒有說完,溫彥博便忍不住道:“可天下人也承認他爲正統。”
徐文遠冷笑一聲,“他不過是關隴貴族承認的正統罷了,繼業帝、皇泰帝皆在,他何以爲正統?”
溫彥博臉一紅,沒有再說話,徐文遠又繼續道:“當然,李淵即位也有他的吸引力,要比李密、竇建德、蕭銑之流要好得多,只是他被關隴貴族和李氏家族制肘太重,讓人看不到新朝新氣象,軍事上他敵不過新隋,屢戰屢敗,政治上他又破解不掉關隴集團的利益壟斷,無法有效地獲得民意支持,關鍵是山東士族並不認可他,而楊元慶卻得到山東士族的支持,說到底,現在的時局還是當年北周和北齊背後兩大勢力集團鬥爭的延續,當年是關隴貴族戰勝了山東士族,現在關隴貴族遭受先帝的嚴厲打壓,已經不復當年之勇,而山東士族則遭遇造反亂匪的衝擊,也沒有當年之盛,所以兩大勢力最後誰能笑到最後,我確實不好說,不過我個人看好楊元慶,他至少沒有李淵的家族之累,能夠惟才取士,這一點便足以收買天下讀書人之心。”
溫彥博默默點頭,他覺得徐文遠說得很有道理,能夠做到無論寒庶,公平取士這一點,他就很欣賞。
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溫彥博一回頭,只見身後出現一名年輕的官員,他躬身施禮道:“在下楚王府記室參軍裴青松,我家總管有請溫司馬前去一晤。”
溫彥博連忙起身回禮,“我這就去!”
徐文遠也起身問道:“裴參軍,請問老夫的事情可有說法了嗎?”
裴青松微微一笑,“老先生不必焦急,老先生的入職牒文吏部已經批了,現正在紫微閣討論,最後由總管簽署便可,以老先生大才,必然被重用,請耐心等候。”
徐文遠也有些不好意思笑了,“我是個性急之人,其實我纔來三天,比我來得早的人還在等候,我卻急不可耐了,慚愧!”
裴青松欠身行一禮,對溫彥博一擺手,“溫司馬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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