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房間,喬青在宮無絕和牆面之間悲催的當着肉夾饃。
眼前一雙鷹眸裡蘊着點兒火氣蘊着點兒笑意,就這麼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這目光怎麼說呢?
像是一隻大型貓科動物,好不容易逮了只耗子準備當點心,結果這點心趁它打個盹兒狗膽包天的溜了。而再一次這耗子落在它手裡的時候,它不急着吃,反倒放在爪子底下撥弄着,又氣,又悶,又促狹,又爽快。
喬青自認,就是這麼只狗膽包天又悲催的耗子。
她眨眨眼,有點兒心虛也有點兒懵。
兩人一路同行數日,在玄山腳下的鎮子裡用過午膳,正巧她撞見了出來採買的周平和高個子師兄,打了個上茅房的幌子,一悶棍敲暈了茅房裡提褲子的周平,就這麼大搖大擺混進了玄雲宗。而客棧裡等着她從茅房裡歸來的宮無絕,就這麼讓她忘到了腦後。
哦不,也不能說忘,潛意識裡她是想溜的。從地壑裡出來,明顯感覺和宮無絕之間的氣氛不怎麼對,這種讓她厚如城牆的臉皮都繃不大住的詭異氣氛,下意識地就讓她腳底抹油。
喬青再眨眨眼,終於反應過來,象徵性推了推,沒推動。
她扶額:“老子都易容成這德行了,你也認得出?”
宮無絕聳聳肩,剛纔聽見有個弟子喊了一聲,下意識一扭頭,正瞧見喬青撒腿就跑。只消一眼,他便認出了這小子的身份!
喬青的眼睛很有味道,將挑未挑,眼瞳極深。易容再出神入化,目中的神采也無法掩飾,而這雙眼,便是她的招牌。
宮無絕越盯着她看,就越是納悶。明明是個溝壑城府深不見底的人,眼線卻乾淨清透,一眼望進去,只覺得清清亮亮。細細觀察,瞳孔深處一點幽金妖詭清麗,像是夏日海面上泛起的波光,入目粼粼。而大多的時候,那海面都平靜悠然,可他見過那海底的洶涌澎湃,當暴風來臨,會是個什麼樣子。
一句話總結,化成灰都認得!
他只笑了笑:“這易容倒是以假亂真。”
以假亂真還讓你一眼給看穿了,這話聽着可不像誇獎。溫熱的呼吸傾吐在她面頰,喬青覺得癢,就着這人近在眼前的衣領子蹭了蹭:“半夏谷的易容,就是玄天看着我,也肯定認不出來。”
喬青面頰癢,宮無絕渾身癢。
她倒是不避諱,一張臉直接就蹭上來了,一股麻痹的感覺從衣領處一直延續到四肢百骸。宮無絕哭笑不得,咬着牙問他最鬱悶的事兒:“你跑什麼?”
“老子哪裡跑了!正巧碰見玄雲宗的出來採買,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罷了。”
喬青望天,語氣硬氣的很。這副模樣在宮無絕的眼裡,像是被喬青整治中的炸毛的大白。喬青仰着脖子,打死不承認她現在對這男人有點兒打怵,脖頸上忽然就傳來一股劇痛——
溫溫熱熱,一瞬即離。
喬青呲牙咧嘴的罵娘:“搞什麼!”
細長的頸上兩排深深的牙印,滲出了細小的血珠。對於紫玄巔峰的喬青來說,這根本算不得傷,可卻不爽,大大的不爽。宮無絕眯着眼睛瞧她的脖子,總算出了心頭的一股惡氣。是的,惡氣,對上這小子,神也有火氣!
不說他在客棧裡等了片刻,發現這小子沒回來就有了預感。只說剛纔,他在這二脈山頭四下裡找着,看見這小子的第一眼,驚喜還沒來的及浮上,便被憤懣,火氣,無力……等一系列負面情緒給壓垮。她竟敢扭頭就跑!天知道宮無絕那時候的感覺,說想一口咬斷喬青的細脖子不是假的,這就是頭怎麼養也養不熟的白眼狼!
羅剎太子爺,宮廷教育之下成長的男人,未來的鳴鳳之主,學的可不只是玄氣。
他要的,從來就沒有逃出掌心的可能。在認清了對喬青的感覺之後,宮無絕第一時間提出了作戰計劃一二三四,這些針對喬青的性格在腦子裡一瞬成型的方針策略,事實證明,都是狗屁。於是,宮無絕在這一刻改變了作戰計劃。
——既然這小子混,他就比她更混。
脖子上一滴滴細小的血珠滲出來,明豔的顏色。宮無絕朝面色不善的喬青微微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覆下了脣瓣,溫熱的舌尖沿着細小的傷口刷子一般舔過……
喬青倒吸一口冷氣,雞皮疙瘩全數起立。
宮無絕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一番動作做的極慢,在喬青氣得發暈的鐵青臉色中,後退兩步放開了她。
“懲罰。”
喬青氣了一會兒,咬着牙瞪對面的男人,忽然,她笑了。
很好,懲罰。喬青狠狠一點頭,她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跟人比混、比橫!
她慢慢踱步上去,勾住宮無絕的脖子,宮無絕眸色一暗,沒動作。喬青漆黑的眼睛睇着他不放,大力啃了上去。宮無絕眉峰一蹙,別誤會,不是疼的,是這意外收穫驚喜的。喬青一啃即離,和宮無絕一樣,兩排細小的齒印落在上面,隨後伸出舌尖沿着傷口緩緩舔舐一週,這動作極慢,還帶着點兒色情的意味,直到全數做完,喬青退開。
她半仰着臉,舌尖緩緩舔過嘴角,吊兒郎當的流氓德行:“彼此彼此。”
喬青發了狠,宮無絕發了懵。
唔,他怎麼能忘了這小子的一身反骨。以後照着這個策略走,也算是個突破口?宮無絕心裡暗爽,腦子一瞬轉的飛快,面上卻不表露出分毫,繃住嘴角那一點笑,只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脖子上彷彿還殘留着方纔某人舔過的溫度,微疼,微癢。一團邪火聚積在小腹處,宮無絕轉身,拉出張椅子坐下:“說說,你早來半日,有什麼發現。”
喬青哼一聲,坐去他對面。
既然這人說起了正事,她也不會再糾纏在剛纔那個曖昧問題上。將剛纔發生的事簡略說了說,總結道:“玄雲宗內部果然不是鐵板一塊,鬥爭程度比我所想的,還要激烈。不過林尋和三長老明顯不是玄天的對手,戚雲城態度不明,說他忠心,我不是很相信,畢竟戚爲平爲了玄雲宗死了,還死後弄了個晚節不保。可要說他有反意,我也沒察覺出有這意思……”
“這麼大的勢力,想上位的多了去了。”
喬青點頭,表示認可,聳肩道:“倒是洛四和項七,我還沒發現。”
“可以試試從喬雨着手。”
“我也這麼想,如果地壑裡的事是玄天一手引導的,那麼在他的心目中我已經死了。洛四和項七沒了用處,玄天不會放在心上,大抵會交給手下去處理,而喬雨恨我,以她的心性自是親手來做這件事,纔算放心。”喬青說完,隨手敲了敲房間的牆壁:“嘖嘖,大手筆,玄石建造的。”
不算純正的劣質玄石,可架不住數量之多,竟能在高階弟子的住處以這等東西建造,讓他們哪怕吃飯睡覺看書的時候,都有大量的玄氣刺激着緩慢的修煉。怪不得這麼多人擠破了頭也要往大宗門裡來。
她仇富地感嘆兩句,外面響起陣扒門聲。
喬青扭頭看去,門被打開一條細細的縫,一上一下一黑一白四個圓溜溜的眼珠子朝裡探着……
看見了裡面的人,大白悶悶的喵了聲,邁着貓步走進來。就這麼在喬青的眼前翹着尾巴轉上一圈,再轉上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見無良主人仰頭望天裝沒看見,不爽地在地上打起了滾兒。
喵嗚——你怎麼能把陽春白雪的優雅大白丟給這下里巴人就跑了!和那隻黑鳳凰呆在一起,簡直是我高貴優雅的龍族的噩夢!
“龍族?”
喬青瞬間抓住重點。
喵?——什麼,我說了什麼,啊,天真藍!
大白傲嬌一甩頭,繼續在地上打滾,死不承認。另一邊,大黑扒着門框做小鳳凰依人狀,圓溜溜的兩隻眼睛瞄着宮無絕。剛纔宮無絕看見了喬青,一扭頭就跟上去了,直接把這死對頭一貓一鳥給忘到了姥姥家。
宮無絕卻半天沒說話。
喬青疑惑扭頭,宮無絕正望着她,像是有什麼要說。喬青一挑眉,見他一招手,大黑歡脫地撲騰着翅膀落他肩膀上。宮無絕摸了摸大黑已經長出來的毛,問她:“你就這麼跟着去了玄天閉關的地方?”
喬青一愣,怎麼又扯回之前的問題了:“不然咧?”
宮無絕瞪她一眼,嘆氣道:“你應該明白,玄天的玄氣比起我都是隻高不低。上次進階時候我就說過,到了這個等級可以一眼看穿對方的玄氣。若是玄天出現……”你立時便會被拆穿。
“不會!”
喬青一口否決,懶洋洋的語氣中篤定非常:“我早就察覺出這玄雲宗裡矛盾的不對勁,那一株百葉草的效果,遠比我所預料的引起的矛盾大的多。那隻能說明,玄天在暗處引導着玄雲宗變成了這樣。說不準,他這一閉關,就是一個將玄雲宗整個兒清洗的突破口!”
“所以你篤定他不會出現?”
喬青奇怪地看他一眼:“自然!”
宮無絕笑了,搖搖頭很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事有萬一!”
喬青皺起眉毛:“你到底想說什麼,直說就好。”
宮無絕站起身,負手在房內踱步片刻,隨後轉過頭正正對視着她,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喬青,你胸有溝壑,心思百轉,所計劃的事情環環扣扣從無漏洞,你將一切線頭抓在手裡,以一個俯視的角度看着戲碼以你所預想的角度去走……可就像我說的,事有萬一!你先別急着反駁——沒有人永遠不會出錯,也沒有事情永遠十拿九穩。”
喬青沉吟片刻,宮無絕也不急着再說。
房內很靜,過了一會兒,喬青一揚眉:“繼續。”
宮無絕知道,她聽進去了:“你太聰明,也太自負。你相信自己的判斷,堅持你認爲的事情,沒有人能左右。很多時候,你就因爲這種篤定,而放棄了更爲穩妥的手段,寧願去選擇兵行險着。我只比方,玄天那個瘋子,到底會怎麼做,你憑什麼這麼肯定,如果他真的一時興起走出來了。只這個一時興起,就足夠他發現你的存在!”
喬青嘴硬的嘀咕:“他的確沒出來。”
“嗤——”
宮無絕冷笑一聲:“這不過是個概率的問題。假如此事再來個一萬次,你能篤定他一萬次都不會出來?只要有這萬分之一的可能,你哭都沒地兒哭去!你明明可以不去,這件事這麼多人在場,不會沒有消息走漏出來,你卻只相信自己,只相信你的眼睛看到的,而選擇了冒險。”
“我不信自己,要信旁人不成?”
宮無絕被這一句堵的頭疼。
他揉了揉太陽穴,看她半天,吐出兩個字:“信我!”
“咳咳。”又加上了幾個字:“還有你師傅,二伯,無紫,非杏,哪怕已經在玄雲宗的洛四項七,甚至是這隻肥貓!”
被點了名的大白停止了打滾,一躍,蹦到喬青腿上,蹭來蹭去顯示自己的存在感。
喬青一扒拉它,大白又滾到地上,不爽的開始打滾……
“我再打個比方,當日劍峰上,你即便知道有埋伏卻依舊上去了,你只想着要取到那株九葉鴆蘭,卻沒想過,如果你死在了劍峰,你二伯這一生都會活在愧疚裡!你對他們能付出信任和情義,卻永遠也不懂得什麼叫合作,什麼叫團隊,你習慣了冒險,習慣了一意孤行,也習慣了太相信自己……喬青,這世界上,不是隻有你一個人。”
喬青閉着眼,半響沒說話。
她知道宮無絕說的是事實,可宮無絕並不知道,很多時候,她的感覺就是如此——這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就像宮無絕說的,她可以付出信任,可以付出情義,但是大多數時候,在她心底裡的家始終不是這個翼州大陸,她心底裡真真正正可以交付一切的人,始終也只有冷夏一個。
眼睛有點酸,喬青從迷茫到接受只用了眨眼的功夫。
宮無絕已經嘆氣一聲朝外走,肩膀上的小鳳凰感覺到他的鬱悶,跟着耷拉下了尾巴,在後方空氣裡一掃一掃……宮無絕沒想過喬青能把這些話全部聽進去,可若有十分之一,若能讓她在下一次做出選擇之前,腦中迴響起這一刻,也就足夠了。
他自嘲地笑笑,走至門口。
聽喬青“誒”了一聲。
他一頓,轉過頭,喬青正淺淺對他笑了一下,笑容很清淡,不同於往日的囂張和虛情假意,在平平無奇易了容的臉上浮光掠影般地飄過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追憶:“唔,老子知道了,你說的……咳,也不是沒道理……那個……”抓頭:“咳咳……”望天:“咳,謝了。”
說完,扯過大白的尾巴,提溜回來,不自在的扭頭順毛。
一縷極細的風,穿透窗戶的縫隙透了進來,拂過喬青的髮絲,拂過大白新長出來的短短絨毛,帶着秋意的初寒,清冽的氣息,在屋子裡盤旋一週,迅速被暖洋洋的溫度溶化。有淡淡的什麼瀰漫開來,像是角落裡驟然開出了一株奇異的花。
香氣擴散,微苦,苦後回甘。
喬青暗暗抿了抿嘴角,一揮手——趕緊滾蛋。
宮無絕看她半響,這等彆扭的模樣真是怎麼看怎麼爽快。他轉身愉悅地走了出去。隨着人越行越遠,整個空寂的院子裡都還回蕩着喬青從未聽過的來自於宮無絕的猖狂大笑聲……
哦對,還有大白哼哧哼哧的賤笑聲夾在裡面。
喬青撇撇嘴,使勁兒蹂躪着手底下想造反的白團子,竟然被這個男人給教訓了,真是——該死的不爽啊!
玄雲宗,地牢。
喬雨站在牢門之外,她傷勢未愈,臉色白的像紙,配上猙獰的目光整個人如晝伏夜出的厲鬼!她得意地瞪着裡面的洛四和項七,兩人在玄山上已經呆了有三個月,身上只受了點皮外傷,這會兒在鋼筋鐵鑄的柵欄裡連看都不看站在外面的女人。
項七捅捅洛四:“哥,這女人一眨不眨盯着你看。”
洛四的回覆只有一個字:“滾!”
“嘖嘖,不是看上你了吧,哥,好福氣。”
“繼續滾!”
“好吧,我也覺得這女人長的是醜,比起咱們主子的英俊瀟灑氣質無雙,那真是看上一眼都想吐,看第二眼省了老子一年的飯錢。嚶嚶嚶嚶,可是你也不能對親弟弟……”
項七陰陽怪氣的話都沒說完,就在洛四一個冷冰冰的眼風下蔫兒了。
項七撓頭,平時還能和無紫非杏鬥鬥嘴,這都三個月沒人陪他說話了。和這面癱關在一起,嘴巴里都要淡出個鳥來。他呲了呲小虎牙,無比懷念被主子蹂躪欺負的時候:“公子啥時候能來,把這玄雲宗搞死搞殘?閹了那瘋子玄天?哦對,還有眼前這醜不拉幾的女人……”
洛四以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他——你在開玩笑麼?
項七一愣,雖說公子平時看上去不厚道了點兒,但是她會來救人,可是兩人從來都堅信着的。他還沒反應過來這一眼的意思,洛四已經瞥了眼喬雨,言簡意賅:“就憑她?”
項七一口口水噴出來,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是了是了,就這醜女人,給主子提鞋都不配,主子怎麼可能把她放在眼裡。”一邊大笑着,一邊瞄着洛四,還是哥你狠啊,不說話則已,一說就是戳心窩子的,老子給跪了!
喬雨已經氣的哆嗦。
聽着項七一口一個醜女人,她臉上的神色更加猙獰,攥着拳頭冷笑聲聲:“你們公子?你們就別做夢了!喬九早就死在劍峰底下了!哈哈哈哈……她死了……”
兩人一起擡頭看她,跟看傻子似的。
沒聽過什麼叫禍害遺千年麼?就他們公子那樣的,全世界都死光了都輪不到她。
喬雨笑聲乍歇,臉上帶着病態的微笑:“你們不信?不信沒關係,很快就會見到她的,你們會在地府裡一家團聚!”
項七被她笑的後背發麻,他感覺喬雨已經快要瘋了,快要被玄天或者說她自己的心魔給逼瘋了。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項七吸了口地牢裡潮溼的涼氣:“奶奶的,真是快過年了,這幫子腦殘都出來給自己辦年貨了怎麼的?”
“哦,不對,我忽然有一個主意……”喬雨歪着頭笑的典雅,像是沒聽見項七的話,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真可惜,這樣你們主僕就不能在地府相見了……”
項七和洛四同時皺了皺眉,小半個時辰之後,便明白了喬雨所說的“主意”。
……
一脈的後山上,一個極其隱蔽的洞府門口,喬雨帶着被她下了毒失去玄氣完全軟手軟腳的項七洛四,微笑着對守門的人說:“我帶了新的人來,你們退下吧。”
“喬雨姑娘,這不合規矩。”
喬雨冷笑一聲,她自然知道這不合規矩。此地是玄雲宗的禁地,別說洛四項七了,連她都不能過來。可是她也有倚仗,玄天早就忘了這兩個人,她鼓足了膽子提起這事兒,玄天自然是隨便一揮手,就道:“隨便吧。”那麼此時此刻,這兩人要怎麼處理,還不是任她拿捏:“有什麼不合規矩,這可是宗主的命令。”
“可是……”
“還不讓開!出了什麼事由我承擔。”
守門的人不敢再說,這個女人本來只是玄雲宗裡不起眼的一個小弟子,也不知幾個月前走了什麼運,被宗主帶在身邊,身份也是水漲船高。守門人躬身退開,露出了後方陰森的洞口。
喬雨拉着根繩子,洛四項七便搖搖晃晃跟着朝裡走,好像連神智都是模糊的。
一片漆黑中,什麼都看不清楚。越往深處去,就越是有一種刺鼻的讓人作嘔的氣息在空氣中飄蕩着。似乎還有水聲,咕嘟咕嘟鑽入耳朵裡,無端端的讓人頭皮發麻。喬雨打了個寒顫,她知道這裡是幹什麼的,卻是第一次來……
盡頭處,一盞夜明珠照出森涼的光,昏昏暗暗可見一座巨大的水池。
這池子裡的水呈墨綠色,濃稠的不知是什麼的液體,表面上浮着一個個的氣泡,咕嘟作響。赤身**的人正密密麻麻泡在池子裡,有男有女,前方一堆像是極爲痛苦,臉色烏青,眉毛緊擰,卻做不出任何的反抗。而後方的那些,已經如死了一般面無表情地站在裡面,雙目睜着,卻沒有神采,空洞地讓人心底發涼。
——藥人!
玄雲宗煉製藥人的洞府。
喬雨看着看着,從驚,到懼,再到喜。一想到喬青兩個最得力的手下,將會成爲玄雲宗的爪牙,沒有神智,失去五感,只能聽從宗主的命令,這等感覺便無比的舒坦!池子旁幾個宗門子弟正在朝裡面倒着什麼,喬雨招招手,有一人走上來:“喬雨姑娘,有什麼吩咐?”
“只要泡進去就行了?”
那人搖搖頭:“回姑娘,這是宗門機密,不能透露。”
“哦?你不必將詳細的說出來,只要告訴我,是不是丟進去就行了。”
他想了想,掙扎片刻,終於礙不過此人是宗主婢子的身份,悄聲道:“並非如此。其實這裡所有的人,都不是宗門擄來泡進去的。而是……他們自己找來的!”
喬雨沒明白:“自己找來?”
“是,這些人是被下了蠱,經過長年累月的蠱毒侵蝕之後,漸漸掏空了身子,失去了神智。再由蠱蟲引着尋到了這裡來,自動跳下這座池子。具體的,弟子也說不清,那蠱在宗主的手裡,裡面的一些門道不是咱們能知道的。只知道這池子,若是單單泡着,最多變成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死人,卻不會因此聽命於宗主。”
“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死人?”
“是!”
弟子條件反射的回答,卻忽然一愣,說話的人並非喬雨,而是男聲!他迅速擡頭,喬雨也是大驚失色,還沒反應過來,身後那明明中了毒應該失去玄氣也失去神智的兩人齊齊朝她一笑。
電光石火,洛四一把掐住喬雨的脖子,噗通一聲,丟進了池子裡!
同一時間,項七飛身而起,將洞府裡的幾個弟子全數制住!
這一切只是個眨眼的功夫,幾個弟子雙眼一翻倒在地上的時候,喬雨已經整個人落入了那墨綠色的池子中。池水淹沒她的全身,她神色驚惶雙目瞪大,如厲鬼一般在池子裡翻騰着。張大的嘴想要發出一聲叫喊,終於卻只變成了如被掐住了咽喉的母雞一般的咯咯聲。喬雨的眼睛緩緩閉上,再也發不出了聲音,就這麼軟趴趴的站在了裡面。
——如前面站着的人一般,神智尚存,卻無力掙扎,只能泡在裡面任池水一點一滴的侵蝕着,最終變成一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死人!
“也不看看老子是從哪裡出來的,區區個小破毒,也敢在半夏谷的人眼前賣弄!”
項七和洛四對視一眼,目中盡是凝重。
此時兩人要出去,必然要殺了外面守洞府的人,可一旦如此,也將會驚動玄雲宗的人。他們不怕死,卻爲知道了玄雲宗這藥人的秘密之後不能把消息傳回給喬青這件事,滿滿的不甘心。項七一腳踹翻了池子裡泡着的喬雨:“哥,要不咱們毀了這裡?也算死之前給主子送份大禮!然後……”
他轉向洞府門口,目光森森,失去了平日裡在喬青面前的玩鬧,整個人迸發出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洛四依舊沉着,面無表情的接上後面幾個字:“然後……大幹一場!”
“好!”項七哈哈大笑:“死也要拉着玄雲宗的一塊兒,拉一個算一個,拉兩個賺一個!殺他個痛快!”
“吆,有志氣啊?”
門口一聲熟悉的輕笑傳進來,已經準備好必死無疑的項七和洛四齊齊一愣。尤其是項七,滿腔大義凜然瞬間歇菜,變成眼淚咣噹的小媳婦神色,哇一聲撲了出去:“主子你怎麼纔來?嚶嚶嚶嚶,屬下想死你了!”
走進來的正是喬青。
她一腳踹開裝模作樣的項七,嫌棄巴拉地撇撇嘴:“少噁心老子!”
項七被踹了這一腳,纔算是整個人都活過來了。剛纔還險些當成是夢,這會兒笑的見牙不見眼,死死扒拉着喬青的胳膊不鬆手:“公子,你再不來,咱們倆都要泡在那藥池子裡給人下酒了。”
喬青噁心的乾嘔,看向洛四。他依舊老樣子,不聲不響,沒有動作,站在昏暗的洞府裡若不細看,甚至存在感低的能被忽略了去。可是四目一對,從來穩重面癱的洛四,雙目也泛上了淡淡的淚花:“公子!”
喬青點點頭:“我來晚了!走,先出去再說。”
“公子,這裡不動?”
“嗯,不動。一個喬雨不見了,玄天根本不會放在心上,說不得完全都不記得有這麼個人。”
喬青望着這咕嘟咕嘟冒泡的池子,在洞府裡找了個瓷容器,稍稍舀出一點回去研究。不動這池子,此時離開,神不知鬼不覺。可若是動了這裡,無異於打草驚蛇!她最後看了一眼這詭異的藥池,一把藥粉灑在地上躺着的弟子身上,待他們醒來,便會忘了剛纔的事。
便帶着洛四項七,大搖大擺經過門口呆滯的守門人,回去了二脈的院子。
接下來的時間,喬青過的很閒。
那池子裡的一幕,果然沒驚動任何人,便連喬雨消失了,貌似一脈那邊都沒有引起任何的動靜。距離玄天六十大壽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賓客們已經差不多都到齊。每日裡玄山五峰都像是開廟會一樣,各式各樣的或閒散武者或達官貴人在山上人擠人。
爲的是什麼?
還不是那隻聞其聲,不辨其身的並蒂果。
誰都在預想着自己撞大運,說不得走着走着,那並蒂果吧嗒一聲掉在腦門上。
“公子,你不出去瞧瞧?”
項七湊上來,眨巴着眼睛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兩人雖然沒受多大的傷,可在那地牢裡足足有三月的時間,身上浸染了寒氣,此時應該休息。喬青笑吟吟睨他一眼:“厲害啊,三個月的寒氣浸染,這麼快就活蹦亂跳了。對了,那天還想着要以身殉主,大幹一場殺個痛快呢……”
項七縮了縮脖子,想溜。
喬青卻不放過他:“嘖嘖,我手底下能人衆多啊,在高手齊聚的玄雲宗大幹一場,連命都準備豁出去了,一般人行麼?內褲反穿到外邊兒也不行吧?”
雖然不知道這行不行和內褲有什麼關係,不過項七也識趣的不敢多嘴。知道主子是在怪他們那天生了跟藥池同歸於盡的心。有的人生起氣來,是狂風驟雨的,也有的人,是和風細雨的。就比如喬青,心裡堵着口氣恨的什麼一樣,偏偏笑吟吟一副“我很和氣心情不錯”的模樣,上下嘴脣一碰飆出一支支毒箭。
正中項七七寸!
項七簡直想哭了,還是洛四精明啊,老老實實在牀上躺着。就算不躺着,也不跟他似的傻了吧唧在公子眼前晃悠。這不是自找的麼!聽着喬青以春風化雨的溫暖語調可了勁兒的朝他心窩子裡咻咻放着毒箭。項七仰天長嘆,三月不見,主子的毒舌功力越發精進了……
“主子,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你的溫暖呢——嗷!”被踹了一腳,窩着身子哀嚎:“溫暖啊……”
喬青讓他給氣笑了,冷哼一聲:“還不滾回去躺着去,讓老子擡你去?”
項七不敢再蹦躂,剛準備跑路,忽然一頓。他眯着的眼睛刷刷放光,盯着喬青側面的脖子,曖昧的“唔”了聲:“公子,這是什麼?”
喬青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項七問的是什麼。脖子上兩排牙印清楚的很,她又沒特意的掩飾。喬青瞥他眼,絕對掠過這問題不回答。院子大門吱呀一聲,喬青掀起眼皮,正正看見肩膀上落了只小烏雞的宮無絕走進來。
這畫面不能說不喜感,若大黑再長大了些,通體純黑,這麼在宮無絕肩膀上一站,自然是威風凜凜極有面子的。可怪就怪在,這小鳳凰剛剛出生,那麼一點點,宮無絕的身材又極是高大挺拔,一大一小,看着極有違和感。宮無絕劍眉挑挑,望着在他肩膀上甩尾巴賣萌的大黑,也很有些無語。尾巴揪着它塞進自己的衣兜裡。
喬青不厚道地笑了。
她在笑,項七卻是驚。一會兒看看喬青脖子上的牙印,一會兒看看宮無絕脖子上的牙印。渾身上下瞬間熱血沸騰,第六感第七感第八感第九感都在異口同聲的告訴他——有姦情!
喬青掃他一眼,項七立馬繃住自己激動的小眼神兒,一邊朝屋子裡走,一邊笑眯眯朝她眨眨眼問:“公子,屬下有沒有說,你最近有了人氣兒了啊?”
喬青挑眉:“老子以前是死的?”
項七也不解釋,咧嘴笑笑,樂呵呵的就回去了。以前自然不是死的,可從前公子不論是什麼樣的表象,身體裡面那顆心都是冷的。公子也不是不關心他們,不把他們當成親人。可這種感覺,總好像隔着層什麼。這次再見,公子卻是變了……
望着一溜煙兒跑沒了的人,喬青笑罵了一句,搖搖頭。
看着前面頂着她笑的一臉戲謔的宮無絕,她乾咳一聲,扭頭欣賞院子裡的風景——其實只有水泥地和幾顆夾縫裡的野草。
宮無絕也不拆穿她:“一起出去轉轉?”
“歇菜吧,那有什麼好轉的,滿山的人跟下餃子似的。”
喬青撇嘴,堅決不出去。宮無絕也從善如流,直接拉過個椅子和她坐在院子裡曬着午後暖暖的太陽。兩人都不說話,氣氛靜謐又溫馨。宮無絕忽然轉頭問她:“你在想什麼?”
喬青唔一聲,高深道:“想人性。”
宮無絕一愣,隨即笑了:“想出什麼了,在下洗耳恭聽。”
喬青也不理他的調侃,雙手支着頭仰望天空:“唔,我以前一直覺得,人性本惡。你想,喬雨年紀不大,然而在玄雲宗十年的時間,又是下毒又是買兇,恨不得讓我死無全屍……不過最近我也會想,若非她妹妹因我而死,喬雨也許不會變成這樣,更不會到了如今,想要洛四項七死,最後落了個那樣的結局……”
宮無絕望着她挑眉:“你可不像有同情心的人。”
她自然沒那東西,天生沒長過:“倒也不是同情可憐她,想動老子的人,那樣的死都是便宜的!”
宮無絕攤手——果然如此。
“最後呢?想了個什麼結果?人性是善是惡?”
“咳,最後我覺得,這個問題還是不想了!”喬青哈哈大笑:“孟子說,性本善,然後立即就有荀子說,性本惡。還有個和稀泥的告子,嘰歪着性無善無惡,最後又蹦出來個世碩,一臉的高深莫測,性可以爲善,也可以爲惡……靠,這麼多人都想不明白,老子耗子藥吃撐了,閒着沒事找這麻煩幹嘛!”
宮無絕輕扯嘴角,也將雙手枕着頭,跟着她笑起來:“你看這世上,有人行善,就有人作惡。有人就如玄天……”
喬青笑眯眯擺擺手:“別提玄天,說他變態都侮辱了變態。不過我知道你的意思,有玄天,就有蘭蕭,天生善良柔軟是個二貨……嘖嘖,無紫非杏她們怎麼還沒到,這麼久沒欺負蘭蕭,老子手癢啊!”
宮無絕笑瞪她一眼——招貓逗狗吧你!
秋日的午後,陽光和暖,不盛,不烈,有種治癒人心的舒緩。
喬青就和宮無絕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極其難得的和諧。不鬥嘴,不瞪眼,不劍拔弩張,也不針尖對麥芒……
直到外面響起一陣喧譁聲,不知是什麼人大喊了句什麼,接下來便是腳步聲重重疊疊,朝着某個方向匯聚去。隔壁的院子裡嘩啦一聲,有人扯着方展推開門就朝外跑。兩人滿臉焦急又驚喜的神色,一邊跑,有個弟子一邊跟他道:“這次是真的,方師兄,快點!那邊真的有人發現了並蒂果!”
“什麼,並蒂果?”
“天哪,並蒂果在哪裡!”
連續不斷的驚喜叫聲,幾乎沸騰了整個玄山。
宮無絕和喬青對視一眼,他努努嘴:“怎麼樣,這會兒可要去轉轉?”
喬青一挑眉:“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