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矇矇亮。
初秋的清早泛了冷意,露珠在魚肚白的灰暗中滾落樹梢,映射着城門口排得老長的進出城隊伍。趕早的百姓攏了攏衣襟:“官爺,還沒到時辰呢?”
官兵們打着哈欠看了看天色:“等等吧,還有一刻鐘。”
“開城門,開門!”
一聲粗着嗓子的大吼出自於城內遙遙而來的馬匹隊伍,清早空蕩蕩的街道上,最前一匹駿馬,烏青着眼圈的朱行健高坐其上。官兵遠遠一瞧,立馬弓着身子迎上來:“原來是朱大人,大人這是要去哪兒啊?”
“本官出城辦事,開門。”掏出塊腰牌,給官兵看了看。
兩個官兵立即連連點頭,看他一身官服明顯是公務在身,後面一行人盡都遠行打扮。不敢得罪了吏部左侍郎,兩人點頭哈腰道:“是,大人,不差這一刻鐘了,您給皇上辦事兒咱們豈敢耽擱。”一揚手,朝城門處打了個手勢:“開城門!”
城門開啓,百姓們連連歡呼。
朱行健打個哈欠,一臉的不耐煩。
後面的僕從笑着安慰:“老爺,皇上臨時委派也是好的。您這一趟出去啊,等到回來的時候,正好那罪臣喬青就……”手刀在脖子上一比劃:“到時候老爺也能睡的安枕了。”
“誰知道那小子死不死得了!”
“老爺這話說的,再有四日時間就斬首了,怎的死不了?”僕從這麼說,心裡也犯着嘀咕,明明是要斬首了,可哪裡有個要斬首的樣子?就連他一個僕從都看出來了問題,真真是搞不懂。但願這一趟回來,那人已經了結了,否則老爺啊這輩子都別想睡個安生覺咯:“城門開了,可以啓程了。”
朱行健打馬前行,一旁的百姓也不敢搶,都站在一邊兒老老實實的等着。
直到到了城門口,他一勒馬繮,轉頭看着一邊百姓中的兩個女子。僕從也跟着看過去,兩旁一排排的百姓中,天氣雖帶了點兒寒意,還不至於要套上秋裝。這兩個女子像是極怕冷,帽兜罩住大半個額,微垂着頭看不清面容。只那露出的小半個臉,也是一等一的佳人了!僕從曖昧的眨眨眼:“老爺可是……”
朱行健搖搖頭,這兩個女人,有點兒面熟。
他仔細想了想,也沒想到在哪裡見過,只覺得這兩人特意低調,看上去極是古怪。尤其是他一出現,便垂着頭再也沒擡起過,像是生怕被他發現。朱行健一路想着:“算了,走吧。”
馬匹隊伍終於出了城門,行遠了。
百姓來來往往穿梭如流,一輛極爲低調的馬車從城門口駛進來,外觀看上去並未有什麼不尋常,普通的木材,灰色帷幔。官兵正要去查,一隻蒼老的手撩開簾子遞出個腰牌。官兵退下,馬車進了城。那兩個女子垂着頭行到馬車前方,悄悄鑽了進去。
馬車繼續前行。
清早的盛京開始陸陸續續多起了人。
待到穿越了整個京畿,從方纔那道城門,出了另外一個城門後,一路沿着光禿禿的小道彎彎繞繞的行駛着,一直到遠遠能聽見軍營裡將士的操練聲,馬車纔算停了下來。車簾一掀,兩個女子率先跳下,終於從帽兜裡擡起頭,一個嬌俏明媚,一個溫婉可人,正是無紫和非杏。
“委屈四長老們一路周居勞頓。”
“嗯。”
四個迥然不同的老頭緩緩鑽了出來,青衣大褂,鬍子花白,鶴髮雞皮,卻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極好辨認。放在一起難免古怪的讓人發笑,卻又詭異的合襯,一身仙風道骨的氣質,就連捋着鬍子的動作都一個頻率:“你們公子呢?”
非杏躬了躬身:“公子如今尚不方便來迎接四長老,有玄雲宗的人暗中監視着,請長老們恕罪。”
四人齊齊哼了一聲:“倒是好大的架子!”
“不敢,四長老遠道而來,公子自不會怠慢。只不過如今玄雲宗處處緊逼,公子也是迫不得已。還請長老們跟隨奴婢入宮,一切待宮中見了公子再議。”
“且慢。”
四個長老同時一擡手:“還是在這裡先說清楚了好,那喬青信中所說,可是屬實?”
“自是屬實,萬不敢欺瞞長老。我家公子乃是修羅鬼醫,想必四長老也瞭解,那玄雲宗想以巫蠱之道陷害公子,沒成想太過託大,那東西到了公子的手裡反倒尋出了蛛絲馬跡成爲一道良方!”無紫嘴角一勾,帶着絲與有榮焉的傲然之色。
高矮長老語態不明:“哦?”
胖瘦長老暗含嘲諷:“若我等消息不錯,你家公子如今自身都難保。那東西應該不在你家公子的手裡吧,大燕皇帝怎會將那蠱蟲交給一個暗害他之人?”
“四長老有所不知,皇上和公子看似反目,實則不過是演了一齣戲而已。玄雲宗野心太大,早已讓皇室如鯁在喉,而兩人將計就計,明着是判決公子十日後斬首,實則卻是要用這十日時間放鬆那玄雲宗警惕,從而……”聽出他話中譏諷,非杏卻不怒,四下裡看看確定了沒人,才湊到四長老的耳邊,用一種病不高卻足以讓所有人聽到的聲音,恰到好處的解釋了一番。
四長老先挑眉聽着,到最後面色越來越古怪,直到非杏說完,四個歷經世事的老人皆不約而同露出一副讚賞的表情。那高長老捋着鬍子哼笑一聲:“詭計多端!”
四人的臉色稍霽,昂着頭一副眼高於頂的模樣:“我等來的路上,倒是也聽說了那喬青在皇宮裡的所爲,這等大搖大擺的出入皇宮,沒想到竟是瞞天過海之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
見四人總算鬆了口,無紫非杏呼出一口大氣,像是如釋重負:“奴婢代公子感激長老們相助。”
“相助就免了吧,莫要說的這麼好聽。若非因爲那蠱蟲,我等也不會走這一趟。”
“是。”無紫非杏好脾氣的笑着:“能得半夏谷四長老出山,奴婢們感激不盡。”
“走吧。”
四人發了話,無紫非杏點點頭在前面帶路,一路踏着乾枯的地面尋到了一口碩大的古井前。裡面已經乾涸,望下去黑黝黝一個深洞,正是當日跟蹤韓太后尋到的那條地道。一頭是此處,連接京郊軍營和一處毀掉的兵器作坊,另一頭便在皇宮裡。
“四長老,這便是通往皇宮的地道。如今玄雲宗在各處密切監視着,只能委屈長老們從此處入宮。”無紫當先跳了下去給四人帶路,四人倒是也沒說什麼,原地一躍,紛紛跳了下去。
最後留下非杏殿後,四下裡看了看,像是在確定四周無人,才消失在古井內。
待一切恢復平靜。
遠遠一片草叢中緩緩露出兩個男人的影子,正是去而復返的朱行健主僕。
朱行健半天沒說話,那僕從小聲問道:“老爺,幸虧你半路上察覺不對又折了回來。這可怎麼辦,那喬青太也奸猾,原來明着是和皇上演戲,暗着竟有別的準備!還有那剛纔的四人,竟是半夏谷的四大長老……”
“天賜良機!”
僕從一愣,觀察着朱行健,見他一攥拳頭,繃起條條青筋,說不上是懼怕還是興奮。
剛剛那女人說話聲音壓的雖低,他卻聽得七七八八明瞭了一個大概,只是可惜那關鍵時刻卻又斷斷續續,只聽到蠱蟲,藥人,玄雲宗之類的詞語。朱行健眯着眼睛盯着幾人消失的洞口,眼中精光閃爍。喬青這些天毫無動靜,這本也不像她的行事作風,如今只聽方纔那隻言片語,他就可以肯定那喬青定然在暗自操作一項極大的陰謀,而這個陰謀和她的罪名甚至和玄雲宗有關!如果將此事報告給玄雲宗……
僕從恍然大悟:“老爺是想借着這個機會讓少爺轉入內院?是了是了,外院子弟總歸隔着一層,這確是天賜良機,一旦能進入玄雲宗的內院,少爺從此前途無量啊!可是……這豈不是會得罪了皇上?”
朱行健冷哼一聲:“皇上也太過不自量力,竟會想要對付玄雲宗,那樣一個龐然大物豈是說動就動的?”
“老爺,這等話可不能亂說。”
朱行健看他一眼:“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
“是,老爺,奴才定不會……呃……老……”僕從說到一半,張着大嘴猛然倒了下去。
老子只相信死人不會亂說!朱行健站起身,望着那口古井,想到方纔所聽的一切,嘴角勾起個陰厲的弧度。喬青,你可曾想到自己計劃的一切都會被老子破壞?想要研製出藥人,玄雲宗必殺你!
“阿嚏!”
連着打了一路噴嚏的喬青,摸摸滾燙的耳朵:“難道傷風了?”
後面跟着的陸言探過腦袋:“說不定有人在想你呢?”
“唔。”喬青摸着下巴,覺得這也不無可能,眼風四下裡一掃,皇宮裡的小丫鬟們盡都低着頭思春狀。喬青笑眯眯拍了拍陸言的肩:“嗯,應該是有人無時無刻不在想着老子。哎,人帥沒的醫啊!”
陸言撫額,他真的只是隨便一說。
一轉頭,看見和喬青手腕相連的他家主子,腦袋死死的扭到一邊,偏偏那耳朵尖兒泛着點古怪的紅色。陸言眨眨眼,對號入座以至於心虛無限的宮無絕瞬間瞪過來,他立即低下頭不敢再看。
宮無絕以拳抵脣,咳嗽一聲,一晃鐵鏈,拉着喬青繼續往前走。
兩人這是例行的每日宮中一晃悠,正準備往太醫院的方向去。一路走着,喬青和宮無絕依舊不說話,宮無絕還沉浸在自己的糾結裡,喬青是壓根兒就懶得搭理他。這冷戰的沉默氣氛一直到陸峰頂不住了,悄悄湊上來:“喬公子,其實有個事兒屬下一直沒想明白。”
“唔?”
“當日,你要和皇上將計就計,但是也總該查一查啊,怎麼皇上就直接給定了罪呢!”
“查什麼?”
“當然是查線索啊,指不定查出了什麼,當下就把此事給了了,也不用麻煩這許多日。”
宮無絕這三個手下,陸言最有謀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陸羽最爲狡猾,大抵什麼偷雞摸狗的事兒他都有一手。陸峰則身手過人,坦率耿直。喬青朝陸言揚揚下頷,那意思——這麼低智商的事兒,你搞定。
陸言接到命令,瞬間扇子一張,搖晃道:“查不得。”
陸峰挑眉:“爲何?”
“你還記得那兩張藥方麼,上面清清楚楚多了兩味藥,喬公子說不是她開的,可那字跡根本無從分辨。後來咱們又暗中驗過,除去字跡之外,連墨汁都是一模一樣的。一旦往下查去,扯出了這兩張藥方,就是喬公子加害皇上的再一個證據。除了藥方之外呢,玄雲宗可會還有其他的準備,這一查,只會讓喬公子的罪名落實的更徹底。玄雲宗既然要動,就不會沒有準備的動,只說那盒子吧,誰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放到公子牀下的,根本神不知鬼不覺。”
陸峰也不笨,只是想問題沒有陸言一彎三繞,這會兒立即明白過來:“就是說,那玄天既然做了,就肯定不會留下紕漏。哪怕是查,也只會再一線連着一線查出更多對喬公子不利的東西。反倒不如不查,直接以當初那一方盒子定下喬公子謀害皇上的罪名。這些天讓他們越來越摸不透,纔會臨時做出一些準備不夠充分的動作。”
“孺子可教。”
“那他們如果沒有動作呢?”
“那更簡單了,他們沒有動作,就下個套子引他們動作。再不濟,只要將那蠱蟲推翻,喬公子不就脫罪了笨!”
陸言一扇柄敲到陸峰腦袋上,他雋秀的臉刷一下通紅。喬青笑笑,從兩人的交流想到了項七和洛四,想來玄雲宗爲了引她去,那倆蠢貨應該暫時無恙的吧。
說話間,已經走到太醫院的門口。
早都習慣了她這時間的老太醫們,這個時候反倒一個勁兒的朝門口望,見喬青又來了,又是害怕又是好笑。這喬公子還真真是膽大包天,再有個幾日都要斬首了,也不急,就每天來皇宮瞎溜達。經過這幾日喬青來串門子,反倒不像一開始他們那麼懼她。倒是那些貴族子弟,眼見着時間差不多了,都一個個搶着找下了不在太醫院的工作,集體溜走了。
“玄王爺,喬公子。”老太醫們打着招呼。
喬青大搖大擺的走進去:“諸位今日可好?”還不待老太醫們說話,喬青接着一屁股坐下:“有什麼不開心的一定說出來,讓老子開心開心。”
老太醫一噎,還是這招人恨的性子啊!
宮無絕在一邊坐下,喬青扭頭不看他,隨手順了一方桌案上的點心,一邊吃一邊笑眯眯問:“說說,今天皇宮裡有什麼喜事兒,我看你們一個個紅光滿面。”
“咱們太醫院能有什麼喜事兒,最大的喜事兒就是皇上的身體了。”
“好了?”
“可不是,咱們的方子還是那個方子,皇上都小恙了多少時日了,一直不見好轉。反倒這幾天不知怎麼的,一天比一天好,嘖嘖,尤其是今天,那紅光滿面的,脈象也完全平穩了,先皇保佑啊!”
老太醫說的一臉虔誠,喬青撇撇嘴,就宮琳琅那羣狂送免死金牌的祖宗,估計也保佑不出什麼好鳥。一眼瞧見站在側門的田宣,想是站了有好一會兒了,捧着一疊藥方若有所思。見喬青招手,笑着迎了上來:“院首大人。”
整個太醫院都改了口,也只有他還堅持着叫她院首大人。
“坐,最近還習慣?”
田宣看一眼她身旁坐着的宮無絕,像是沒敢坐下,站着回道:“是,習慣多了。”
“你這人啊,估計不習慣也不會說出來的,那羣小子沒再欺負你吧?”喬青往嘴裡塞了塊兒糕點,味道不錯,吃的眯起了眼睛像朵花一樣。宮無絕皺眉看着笑的春風滿面的少年,再看看她面前的田宣,不爽的咳嗽了聲:“走了。”
喬青擡頭:“上哪去?”
宮無絕四下裡看看,見不少人都好奇的望着他,一對上他的目光立即低着頭滿桌子忙活,不過那耳朵卻是一個個伸的老長。宮無絕冷冷對她打了個眼色,喬青恍然大悟,回頭朝田宣道:“過兩天再聊。”
宮無絕逮着她就走。
直到兩人走遠了,老太醫們才擡起了臉,搖搖頭:“還過兩天呢,再過兩天都好斬首了。”
“你覺得沒,喬公子倒是一點兒都不緊張啊。”
“這倒是,有點兒有恃無恐的感覺,難道玄王爺會保她?”
“誒,那兩人往哪裡去的?連着好幾天都是往那邊走,那方向不是出宮的啊……”
衆人皆探着脖子往那瞧,見兩人遠遠走去了冷宮的方向,那邊少有人煙冷冷清清大晚上的往那種荒僻地方去幹嘛?幾人對視着擠眉弄眼一臉驚悚:“不會是去打野戰吧?嘖嘖嘖,沒想到啊,竟然這麼重口味。”
老太醫們奸笑着縮回了腦袋,徒留田宣望着那個方向,久久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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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喬青就出宮了,開始寫盛京外面的事兒,哦也,終於可以換個場景了,我很哈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