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秦旻見采薇似是被他弟弟這一手輕功給嚇到了,少不得替他解釋一二。

“我這弟弟自幼便喜歡舞刀弄劍、打拳使棍,自以爲是打遍京城無敵手,不想十五歲那年,他卻被人狠打了一頓,吃了個大虧。他便說他要去民間尋訪武學名師好拜師學藝,連個隨從也不帶,一個人不知跑到了哪裡胡混了二三年,再回來時不但拳頭比先前更厲害了,還會了這飛檐走壁的本事,每每不走正門,總是翻牆到我這王府裡來閒逛,我也拿他無可奈何。”

原來竟是這麼個緣故,也不知是誰竟能將這小霸王痛打一頓,讓他吃個大虧,可真是了不起。采薇雖然好奇,卻也不便相問,再一想她的兩件要緊物事都在那小霸王手裡,更是心中犯愁。

便道:“殿下,我出來的久了,也該回去陪着太妃了,免得太妃惦念!”

秦旻點了點頭,“我正好也要去見母親,便跟表妹一起過去吧!”

采薇便跟在他身後,二人一同往太妃房中行去。

到了上房,二人給太妃請了安,采薇想穎川王這會子來見太妃,定然是有事要和太妃講,便藉口逛了一大圈,要去洗把臉,便先退了出來,進到西梢間去隨意擦了把臉。

杜嬤嬤早知道她是見誰去了,此時見她神色有異,臉上半點歡顏也無,想了想,還是問道:“姑娘不是去見那曾公子了嗎?怎麼回來反倒愁眉不展的,可是跟他鬧彆扭了不成?這小兒女之間鬧兩句口角也是常有的事。”

采薇搖了搖頭,“若只是尋常口角倒也罷了,我原以爲……,我是再想不到他說要見我竟爲了——”

“是爲了什麼?”就聽簾外有人問道,跟着便見簾子掀開,沈太妃獨自一人走了進來。

“方纔我就覺着你面色有些不對,只是旻兒也在,不好問你,這一得了空我便過來了,那曾家小子到底跟你說了什麼?可是有些不好的話不成?”

她原本以爲曾益這麼迫不及待的上門求見,是爲了商談和采薇的婚事,可誰知他來拜見之時,卻是顧左右而言它,只是說要先見采薇一面。那時她便有些擔心,等到方纔見了采薇的面色,便知怕是有些不妙,見兒子找她並沒有什麼急事,便打發他去了,趕緊過來采薇這邊。

采薇此時心亂如麻,此時屋中這兩個人,一個是陪在她身邊七八年的教養嬤嬤,足可信任又經見極多;一個是新近才認的表姑,不但可堪託付,更能爲她做主。她此時這滿腹的心事,除了這兩人外,也不知還能對誰講了,便將曾益爲了保住他的前程仕途好早日向他二叔討回公道,想退了和她的親事,另娶左相的侄女爲妻之事,簡略的說了一遍。

杜嬤嬤聽得是眼中含怒,沈太妃卻是神色不變的瞧着案上香爐裡冒出來的嫋嫋輕煙,也不知在想什麼,半晌才問了采薇一句,“雖你們當日只是口頭約爲婚姻,可這君子一諾豈可輕言譭棄,這退婚之事可不是他自個說了就算的,還得看咱們答不答應。”

“薇兒,這門親事是父親在日替你定下的,你父親雖將你託付於我,但這是關乎你一輩子的大事,總要以你的意思爲重,你是想成全他,還是要表姑替你做主?”

“我,……”

采薇說了這一個字後,卻再不知該說些什麼,回來的這一路上她都在想她到底該如何決斷,可是腦中紛亂如麻,直到此時也沒想出答案來。

沈太妃見她一臉茫然,便道:“我知道這一時半會的你也拿不定主意,畢竟他是你父親當日親自替你選中的良人,且你們也一道相處過些日子,彼此間多少也有些情份在,突然他跟你說要退婚,你不願答應他也是自然。”

采薇搖了搖頭,“其實他跟我說退婚那一刻,我一氣之下是很想幹脆答應了他的,‘君既無心我便休’,這天底下的男子又不是隻有他曾益一個!”

“可是……”

“可是我又好不甘心!這門親事是我父親親自爲我定下的,便是爲了能讓我不至日後飄零無依,父親這一番爲我所費的苦心,我爲人女者,豈能就這樣任由它被人辜負?”

那時父親知他得了不治之症,已然時日無多,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這個女兒,便不顧病體,不但不好生靜養,反帶着她四處訪友,便是爲了能給她定下一門能託付終身的好親事。好容易才選定了曾家,她與曾益也算是情投意合,誰知世事難料,不但生出這許多波折來,竟連曾益的故人之心也都變換了去!

曾益可以面不改色,甚至理直氣壯的跟她說要退婚,可是她父親的殷殷託付,她的一片情意,難道就只爲了成全他的一句不得已嗎?

太妃便問她,“我只問你一句,你這不甘心,究竟所爲何來?是不願你父親爲你定下的親事被人譭棄,還是不甘心你對他的一片情意就此被辜負,眼見着情郎另娶她人?”

“這——”采薇一時難以作答,捫心自問,竟似是兩者兼而有之,直是令人越想越是神傷心碎。

沈太妃原本由着她自去思想明白,待見她面上神情越發痛楚,便出言問道:“方纔你說那曾家小子已將你父親給他的信物還給了你,那信物何在?”其實太妃這是明知故問,不過是想要暫且分一分采薇的心神,免得她一味苦想,反是越陷越深。

“他當時將那嫁妝單子放在石桌子上,不妨被一陣風颳了起來,偏偏被臨川王殿下給撿了去,我管他要,他也不肯給我。也不知現在還在不在他那裡。”這位殿下脾氣喜怒無常,他當時負氣而去,可別將火撒在她這嫁妝單子上,或是撕個米分碎,或是付之一炬。至於她的玉鳳,采薇想了想,既她答應了外祖母,還是沒有對太妃提起。

其實沈太妃早聽秦旻講了此事,對她這個兒子,她也是一直頭痛不已,只得道:“雖我是他嫡母,可這孩子,他自小就和我不親,我也管束不了他,我這就命旻兒和溫嬤嬤去找他討要,只是能不能要得回來……”一想到她那兒子的古怪脾氣,便是沈太妃也不能打包票一定就能要得回來。

雖穎川王府和臨川王府離得極近,可直到用晚膳之時,秦旻和溫嬤嬤才從隔壁回來,秦旻給太妃請了安,說了幾句,便去了外頭書房,詳情自有溫嬤嬤跟太妃回稟。

“娘娘,我們到了那邊府裡,那金太妃是又不在府裡的,臨川王殿下也不知跑到了那裡,侍從也說不在,我和殿下足等了一個時辰,才見他露面。見我們問起周姑娘的那件信物,他也不理,只是叫侍從拿個火盆過來,說是殿下身子不好,最怕挨凍,可別凍壞了他。”

“哪知道那火盆剛擡了上來,他從袖子裡取出一樣物事就丟到了火盆裡,殿下眼尖,看出正是周姑娘的東西,正想去救,他又潑了一杯酒在上面,那火一下子燒起來有半尺高,眨眼間將那紙單子燒成了灰燼。這都是老奴辦事不利,還請太妃責罰!”

許是采薇這一日所受的打擊已太過沉重,此時聽到她嫁妝單子被燒成了灰燼,竟也沒多少感覺,仍只是呆呆的坐在一邊。

沈太妃嘆道:“那魔星就是這個怪脾性,如何能怪到你頭上。”跟着又看向采薇道:“若他真是將那單子毀了,倒也算此後落得清淨,總比他拿出去混說要強得多。雖沒了這份單子,幸而你父親還在我這裡另存了一份。”

采薇早已猜到那第四份嫁妝單子多半是和曾家的信物一起存放在沈太妃這裡,便跟太妃道了句謝。

太妃趁便道:“其實存在我那裡的可不只這一份嫁妝單子呢!當日你父親爲了替你籌劃嫁妝單子,不知幾易其稿,曾草擬了三四份請我幫他參詳,那些草稿我都留着呢,你要不要到我房中去看看。”

采薇從不知她父親爲了替她籌備嫁妝竟曾花了這麼多心思,好奇心起,便點了點頭,跟着太妃到了她的臥房中。就見太妃命溫嬤嬤打開一個花梨木箱子,從裡頭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檀木小匣來,那匣子也沒有鎖,就見太妃在那匣子的八個角上不知怎麼按了幾下,那匣子就自己開了,太妃從裡面取出一個錦囊遞給采薇道:“你父親曾爲你擬的嫁妝單子,都在這裡面了,你自己看吧!”

采薇將裡面的一疊字紙取出來,先打開最上面一份,見她父親所擬的這第一份單子上所列的陪嫁總數和最終給她的差不多,只少了五千兩銀子,但其中大半都是田產,共有三千畝上好水田,值二萬四千兩,除了她母親陪嫁的宅子和眉州老宅外,其餘的值一萬兩鋪面房舍也都在眉州和長安,共有十餘處。另一萬兩首飾傢俱古董擺設,一萬兩現銀,其中五千兩給她做壓箱銀子,另五千兩出嫁時採買時新布料衣飾。

再看那第二份嫁妝單子,卻一下將她的陪嫁增至了十萬多兩,除了第一份單子上的田產、宅子、鋪面外,又添了京城兩間地段極好的商鋪,值一萬五千兩銀子,又加了一萬兩給她買首飾傢俱古董擺設,現銀也增到了三萬兩,兩萬做壓箱銀,一萬出嫁時採買時新布料衣飾。

到了第三份單子裡,又變回了六萬兩的陪嫁,田產減到了共一千多畝地,眉州的房鋪減到了六間,京城鋪子兩間,值一萬五千兩銀子的首飾傢俱古董擺設,五千兩出嫁時添時新布料衣服首飾,一萬兩壓箱銀。

第四份便是最終定下來交到官府裡去存檔的那份,比起第三份來,除了增多了現銀的數目外,又在長安給她置辦了一所宅子,一處田產,想來是念着同她定親的曾家老家在長安,便也在那裡給她置了一份產業,哪知……

父親樣樣兒都替她想得周全,可她父親便是再思慮周詳,卻也不能未卜先知,想不到他親自挑中的東牀快婿竟會背棄了之前許下的約定。

太妃見她又有些走神,便問她:“可瞧出什麼不同來了?”

采薇便將她瞧出來的那些地方一一說了,太妃又問道:“那你可知道你父親爲何要做出這些改動嗎?他這每一處改動又有何深意?”

采薇想了想,道:“第二份一下子加到了十萬兩,想是怕之前給我的嫁妝少了,我會吃苦,便又多添了些。後來又減到六萬兩,想是又怕萬一給我的太多,我一介孤女,若無人相護,只會引來旁人的覬覦,反會招災引禍,不能得保平安。可是若再往下減些,父親累宦多年,又只有我一個女兒,若給的太少,怕反會引人疑心,別是悄悄的給了我做私房銀子,仍是會引人覬覦,便最終定到了六萬兩左右,只是在產業現銀上做了些變動,這我就不大瞧得明白了。”

“這裡頭也自也有你父親一番深意在裡面,咱們如今先不談起,日後再說,我只問你,你父親這一番幾易其稿、苦心孤詣的籌劃到底爲的是什麼?”

“是爲了我能衣食無憂,安穩度日。”

“不錯,無論是你父親給你定下這門親事,或是幾易嫁妝單子,他這般煞費苦心爲的不過是在他身後,能讓你過得儘可能的好些罷了。”

“你或許覺得你父親什麼都爲你想到了,卻偏想不到他竟會挑錯了人。實則他雖不知這曾益今日會有變心之舉,但他卻也不是沒有慮到可能會有的種種變故。是以,他當初只是和曾家口頭約定了這門親事,並不曾寫下婚書正式文定。若是當日你們正式定了親的話,想要退婚雖然有些麻煩,但只要男方打定了主意想退婚,隨意編排些女方的藉口便能辦得到,反倒更是壞了女方的名聲。”

“倒不如只是口頭之約對女孩兒家名聲的傷害更小些,所以你父親才留了這一步迴旋的餘地,與其糾結這門親事是你父親定下的,倒不如細想想到底何去何從才能讓你真正過得好,過得舒心快活,這纔是你父親真正希望他女兒能得到的。”

“至於你心中對曾益退婚的另一半不甘,就要看你是慧劍斬情絲,還是寧願身陷其中也不願放手。”

沈太妃又遞給她一個錦囊,“這裡面裝着的便是曾家給你的定親信物,是他家家傳的一對比目翡翠玉佩。你拿着這玉佩再好生想想吧,若是決意成全他,我便命人將這玉佩給他送過去,若是你希望我能爲你主持公道,表姑便爲你主持這個公道!”

“只是,你定要想清楚了,你父親到底希望你將來過上怎樣的日子?你自己又想嫁一個怎樣的人,過怎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