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采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幅匪石圖上的一筆一劃都還歷歷在目,可是送了那幅圖跟她表明心意的人卻已經……

她眼中早已是淚盈於睫,只能高仰着頭,強忍着不讓那淚水落下來,憤然問道:“不知哥哥有何苦衷?只是爲了保住你的官職仕途嗎?”

“不保住我的官職,我如何回鄉去找我二叔和繼祖母討回公道?縱然我能等,我可以再忍耐十年、二十年,可是我娘她不能等!父親去世時那一連串的打擊,已讓我母親落下病根,近些時日她又爲我擔心,日夜憂急,更是舊病復發,便是我盡我所能,請了我能請到的最好的大夫,也都說母親她,怕是最多也只有一兩年的壽數了。”

“自我父親去後,母親心裡一直對我愧疚萬分,覺得是她沒用,沒能護住我應得的那份家產,明明是曾家的嫡房長孫,卻被人趕到外面,連年節祭日都不得回鄉祭祀先祖!她最大的心願便是能洗去那些人對我父親姦污母婢的誣衊,讓我重新得回我應得的一切!”

而左相就是幫他實現母親心願的貴人,那一日長談後,他不得不佩服這位當朝第一權臣,既有心招他爲婿,便對他的身世來歷打聽的一清二楚。甚至還告訴他,他那二叔和繼祖母確是誣陷了他父親,他們華陰曾家確是有人犯了□□母婢的罪過,不過卻不是他父親,而是他二叔,那丫鬟已生了個兒子,這孩子也是他二叔的,卻將這屎盆子扣在了他父親頭上,強奪了他的家產。

左相的話中之意很清楚,他既能查清當年在華陰曾府發生的一切,也自然能還他一個公道。只是一個新科探花還不值得勞動他出手,但若這位探花郎是他的侄女婿的話,那自然另當別論。

曾益在想了整晚,一夜未眠之後,第二日一早便到了左相府,答允了這門親事。一想到自己還不曾退掉和周妹妹的親事,便又定下了另一門親,他心中也是愧疚萬分,便又朝采薇長揖到地,說道:“千錯萬錯,錯全在我一人,是我見利忘義、背信毀諾,有負當日周伯父所託,也負了妹妹對我之心。我也不敢求得妹妹的寬恕,只求妹妹千萬體諒我母子的難處,成全在下想全了母親心願的這一片孝心!”

曾益深知若是他說因他前程堪憂,以不願耽誤采薇之由來向采薇提請退婚的話,他的采薇妹妹是萬不會答應的。還不如實言相告,他就是爲了保住自己的仕途前程,甚至還想要更進一步,好去找他二叔一雪前恥,這才毀諾退婚,重訂鴛盟。盼着能以此說動采薇,答允退婚,將他父親當日給了周家的信物退還給他。

哪知采薇卻忽然說道:“若是我不願成全呢?”

曾益不由一怔,過了半晌才道:“妹妹在我心裡一向慈悲良善,最是體恤他人,想來……”

“曾哥哥,你我這門親事,並不只是奉了父母之命,當日在長安曾府,我父親曾親口問過你,說他是定然活不到我成婚的時候了,問你可願娶一個孃家半點都依靠不上的孤女爲妻?你當時是怎麼答應他的?”

她見曾益垂首不答,便替他道:“當時我就藏在簾子後頭,將你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也記得清清楚楚,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你當時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你說若能娶我爲妻,固所願也!絕不會因我日後成了孤女而嫌棄於我,只會更加憐惜珍愛於我!替我父親好生照顧於我!”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你的名字便住進了我心裡頭。再後來曾伯母在那伯府裡聽了幾句閒言,你怕我心生憂慮,特意想法子送了那幅畫兒給我……,我心裡就更是將你視作此生良人,願意與你生死同穴!”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本以爲曾哥哥會是磐石無轉移,想不到,即使是磐石,也一樣會隨波逐流!”

難道這世間的人和事果如她父親所言:“人心易變,時事易移!”除了父母對她慈愛之心,怕是再沒有什麼不會改變的了!

那熟悉的男子的嗓音,清晰而堅定的說出的“等我!”兩個字,言猶在耳,卻又有何用?

“六月裡的時候,你還跟我說要我‘等你!’我盼了三年,好容易盼到我行過了及笄禮,終於等到了能再和你相見,可是我等來的是什麼?就是等到你來跟我說退婚嗎?”

聽着采薇寥寥數言就道盡了他二人的過往,曾益心裡也如萬箭鑽心一般極不好受,畢竟采薇是他此生第一個動情的女子,又曾患難相扶,原本他此時是該向她提親,商議婚期的,可是他卻……

“采薇妹妹,若是不論一應外事煩擾,只以我的心意而論,我對妹妹之心確如匪石,不可轉也!只是爲情勢所迫,逼不得已,我才只能出此下策,還請妹妹看在昔日的情份上允了此事。”

“周家當日給我的信物我已還給了妹妹,還望妹妹能將我曾家的信物也儘快賜還,若不是這信物乃是我曾家的祖傳之寶,我是萬不會厚着臉皮敢來跟妹妹討要的。”

也就是說,若是這信物不是他家的祖傳之寶,只怕他都不會知會采薇一聲,直接就同那左相的侄女去拜了天地!

采薇冷言道:“方纔曾公子不是說那信物是由我表姑收着替我代爲保管嗎?公子就不怕我去找太妃要這信物時,被她知道了你想要退婚之事,和你理論嗎?”

“這——”曾益心中最怕的便是萬一穎川王太妃不肯答應,爲她侄女采薇做主,將這事鬧了出去,那左相那邊……

曾益再次長揖到地,“還請周妹妹於太妃面前替在下將實情相稟,太妃也是慈悲心善之人,只要妹妹答允了退婚之事,想來太妃也不會再多說什麼的。”

“縱然你我只是口頭約爲婚姻,並未正式定親,可在如今這世上,已定了親事卻被退婚,於女子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太妃也是女子,又是我的表姑,見我竟受此大辱,她如何不會爲我出頭?”這幾可說是攸關女子一生的大事,在曾益口中竟然如此的輕描淡寫,讓采薇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曾益默然半晌才道:“若是太妃定要爲妹妹出頭,我也無計可施,我自知做錯了事,無論太妃要怎樣罰我,我都甘願承受。若是我只是孑然一身,我是必不會舍了妹妹去另娶他人的,只是一想到我母親——,還求妹妹看在曾周兩家的情份上,在太妃面前好言相勸幾句,便是要罰我,好歹也等我全了母親的心願,到那時,無論太妃和妹妹要怎麼罰我,便是要我自裁謝罪,我都甘願領罰!”

他見采薇半天也不回他一句話,只是一手托腮,仰頭坐着,只得道:“妹妹不妨再細想想,我,也該回去了,三日後我會再來,還望到那時妹妹能……”

采薇仍是不理他,只聽得腳步聲響起,漸遠漸消,而她強忍了多時的淚,也終於再忍不下去,一下子傾泄而出,頓時如雨珠兒般,紛紛落下。

她在亭中正哭得傷心,忽然颳起一陣大風,竟將石桌上她那張嫁妝單子給吹得飛出了亭子。

采薇忙起身去追,眼見那張單子已被吹出亭子,往池塘飄落,突然眼前一花,就見一道人影自空中飄然而下,探手夾住了那張單子,左手在欄杆上輕輕一拍,人已經躍進亭子,立到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