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自周采薇再住到這伯府裡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月,起先還有人不時的替她惦記她的嫁妝怎麼還沒送過來,等日子一天天過去,卻連個嫁妝的影子都看不到,便有人懷疑多半那送嫁妝之人貪了她一個孤女的嫁妝跑了,或是壓根就沒有專人給她送嫁妝這回事,她爹留給她的那點子奩產早被五老爺去眉州周家幫着料理周老爺後事時給吞乾淨了。

不想此時卻忽然聽得這幾十只大箱子已然送到了大門口,不少人心裡就又活泛起來。

太夫人掃了一眼衆人,吩咐道:“請幾位老爺陪那位先生進來吧!橫豎我老婆子年紀一大把了,倒也不用避諱他。”

聽話聽音,幾位太太忙帶着少爺小姐們就要告退,獨周采薇與盧夫人雙雙被太夫人叫住了,“薇丫頭,既是你的妝奩,你且留下,還有二太太,也留下來在屏風後聽聽罷。”

過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便見伯府的三位老爺們陪着一個青衫短鬚的男子進到上房。

這些日子周采薇沒少聽人在她耳朵邊嚼舌根,話裡話外的打探她那正運在路上的嫁妝,任這府裡如何傳開來些風言風語,她只不理。在她心裡是從不曾懷疑耿家叔叔會有負父親所託,她更相信父親識人交友的眼光,她父親在日,曾對她言道,他平生雖交遊廣闊,然知已卻只二三,但個個可以生死相托,此生足矣!

此時見耿叔叔果然依約前來,心中實是歡喜無比,急忙上前見禮。她雖離開眉州還不到兩個月,卻已無比思念故土,此時再見到耿家叔叔,直如見到親人一般,只恨這堂中所坐之人太多,不能同耿叔叔多敘上幾句話,他便將正事交待完畢要出到外院。

且不說周采薇如何依依不捨的送耿先生出了垂花門,單說那二房的盧夫人一回到自己的正院房中,她的獨女宜蕙便迎了上來,給母親親手捧了一杯茶後,便問道:“母親,那位先生當真是給周表妹送妝奩來的嗎?”

盧夫人點點頭,見女兒一臉好奇,心知她更想問些什麼,便故意住嘴不說,看女兒在那裡糾結半天,才紅着臉吞吞吐吐的道:“娘,孩兒知道不該這麼問,可孩兒就是想知道,周妹妹她的妝奩到底有多少?”

盧夫人佯怒道:“這是你一個未出閣的大家閨秀該問的嗎?”

宜蕙忙道:“娘,孩兒知錯了,實在府裡這些天關於周妹妹的妝奩傳了好些話頭子出來,孩兒這纔有些好奇,不想卻惹了母親生氣,孩兒以後再不會這樣多嘴了。”

盧夫人見女兒如此乖巧懂事,又是這般的體恤孝敬她,不由將女兒拉到懷裡,撫慰道:“若依着規矩,未定親出閣的女孩兒家是不興提嫁妝這些的,只是咱們家你父親沒了,娘再想長長久久的陪着你,也不能陪你一輩子,有些事現在就該跟你提點一二,免得你將來出了門子,對內宅中之事一無所知,不免被人算計了去,吃虧受氣。”

宜蕙依偎在母親懷裡,只覺無比心安,“母親要提點女兒什麼,女兒一定好生跟母親學着,將母親的教誨句句都牢記在心,一輩子都不會忘!”

盧夫人輕撫她背道:“倒也不是什麼教誨,娘只是想跟你說道說道你周家表妹的妝奩,便是你不問,娘也會跟你說的,實在是——,實在是……”

“怎麼了,娘,難道周表妹的妝奩少得可憐或是真的被人給吞了嗎?”這些時日,府裡不少人可都是這麼傳的。

盧夫人搖搖頭,“你周家姑父可不是一般人,當年乃是三元及第的頭等才子,想他在朝爲官十數年,能做到官至二品的一方大員,定是個不尋常的。他既託了這人來送他女兒的奩產,那便是個靠得住的。你姑父就采薇這一個女兒,又怎麼可能不給她備下一份風風光光的嫁妝呢?”

宜蕙偏着腦袋不解道:“我聽人說周姑父將大半家產都上交國庫了呢!”

盧夫人嘆了口氣道:“你周姑父原本是有兩個兒子的,可惜長到十幾歲上雙雙沒了,你姑母因此一病不起,雖然還有你周表妹在,可週家到底成了戶絕,依律,只有女兒的戶絕之家是要將家產的一半上交國庫,餘下的一半以歸其女*。聽那位耿先生說,你周姑父早在自己臨去之前就已將一應家產安排妥當,周家共有三百六十多頃**田產,你周姑父除了將三百五十頃良田上交國庫外,竟還又給國庫捐了五萬兩白銀,算下來竟是一共捐了二十多萬兩銀子給朝廷。”

“餘下的家產大約還有八萬多兩,你姑父給老太太孝敬了約值萬金的重禮,府裡各房也各送了一份厚禮,四房合起來只怕也值萬金,餘下六萬兩的家產便留給你周表妹做了嫁妝。”

宜蕙不由驚呼道:“想不到周姑父家如此富貴,捐了那麼多田產銀子出去,周表妹還有這麼豐厚的一份嫁妝,若是周姑父不捐那麼多的話,周表妹的嫁妝豈不更是多了去了,嗯,足有十幾萬呢!姑父怎麼不再多留些產業給表妹?”

盧夫人聽了這話又在女兒額上點了一記,“若是你周姑父是個高壽的,便是給你表妹再多嫁妝也不怕,可如今呢,你表妹是個什麼情形?父母俱亡,兄弟早死,只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若是你周姑父再給她留下個十幾萬的嫁妝,就猶如一個幼童手裡捧着個金元寶行走於鬧市,你看看可能守得住不被人奪了去?”

“表妹怎麼無依無靠了,她在咱們家住着,有誰敢欺負了她去。”

盧夫人反問她,“那若是這府裡的人欺負她呢?仗着親戚的名頭欺她一個孤女,將她的嫁妝全給吞了去,她又能找誰說理去?”

“這——”宜蕙還是有些不能相信,“大家都是骨肉至親,何況咱家又不缺錢花,何至於要對錶妹一個孤女做下這等,這等奪人妝奩的下作無德之事。”

盧夫人眼神有些複雜,“看來是娘之前將你護的太好了,好在現在讓你知道人心險惡倒也不晚。便是骨肉至親又如何,真到了利字當頭時,便是親兄弟之間也是斗的你死我活。遠的不說,就說咱們府裡,你大伯不是你祖母生的,只是庶出,卻想憑着長子的身份搶了你父親應襲的爵位,若說他們不是一個娘生的所以不親,可你四叔、五叔總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如今爲了這個爵位還不是爭得跟烏眼雞似的。你五叔甚至爲了這個爵位寧願把自己的長子過繼給我當嗣子?”

“更何況,咱們家面上看着光鮮富貴,其實不過是勉力支撐罷了,我掌了這麼些年府中的中饋,還能不明白家中如今是個什麼光景。娘如今也不妨和你說說,咱們府裡的田產共有五百頃地,其中四百頃是功勳田,等這伯爵的爵位襲到頭了,是要被收回國庫的,還有一百頃地是祖上分了兩次家後剩下來的田產。每年地裡的出息不過兩萬銀子左右,再就是五、六間鋪子,年入也就是七、八千兩銀子,可這府裡因生齒日繁,又要守着祖上的一應規制,每年的花銷卻要三萬多銀子纔夠,年年都要你父親再補上七、八千銀子方纔夠用。”

“可如今無論是你四叔襲爵,還是你嗣兄襲爵,他們都是沒個官職的,便是任了官,也不能夠如你父親那般是鎮守海防的一員大將,能得來那麼些銀子。每年花費所需差的這七、八千兩銀子還不知從哪裡找補呢?便是動用庫裡的存銀,可庫裡祖上所餘的存銀也只剩下七萬兩,還有十位哥兒姐兒的大事沒辦,不管日後是誰掌家理事,都得有得煩。”

“再者,咱家如今看起來還算是家大業大,可若一旦爵位到頭了,或是那些沒爵位的,其實手裡並沒有多少產業。設若現在分家的話,除了有爵位在手的那一房產業多些,其餘三房所能分到的只是那一百頃祖產的四分之一,再加一、二個鋪子,算下來一年最多也就二、三千兩銀子,哪裡還能再過上如現今這等富足日子。”

“要知道咱們府裡這幾房,每年的花用至少都要五、六千兩銀子纔夠,你大伯正是因爲看透了這一點,也不管當日爲了和你爹爭爵之事鬧得那般難看,硬是厚着麪皮擡出‘父母在不分家,要孝敬嫡母’的幌子死活賴在這府裡不肯分出去過。把爭爵之事都推到他姨娘和你□□母頭上,說他心裡頭是一心孝敬嫡母的,若是你祖母不認他這個兒子,定要趕他們出去,他就閤家吊死在這府門前。若不是他們這般沒臉沒皮的混賴着不走,你祖母可是早想把他們一房分出去的。”

宜蕙頭一次聽她母親如此細緻的跟她講這些伯府中的隱秘,不由聽得有些愣神,好半晌才問道:“是因爲這個,所以四叔和五叔纔要想着方兒的來爭這個爵位嗎?”

盧夫人點點頭,“你曾祖父因功獲封的這個三等伯爵可世襲五世,到你父親這裡是第三世,還能再襲兩世,自然是人人都想要的。其實說起來伯爵的俸祿也沒多少,就是多了那四百頃的功勳田產,一年多入一萬五千多兩銀子,可你周表妹的嫁妝就有六萬兩銀子,能不讓人眼紅嗎?”

“更何況,她這值六萬兩銀子的妝奩置辦的也有些不大妥當。你周姑父留給你表妹的是眉州五頃中等田,並一所老宅和眉州街上兩處房舍共值五千兩銀子,長安城中一處三進宅子,並周圍五百畝荒地,值五千兩銀子。另有京城你姑母當年的陪嫁,京郊一處三進小院一座並三百畝地,也是五千兩銀子的產業。再有京中一處綢緞鋪子,並正陽大街上兩處租出去的店面,共值一萬兩銀子,這些都是置辦的奩產,還有陪嫁的幾房下人及那幾個丫鬟嬤嬤,不過一個小匣子就把所有的房契、地契、身契都裝下了。”

“餘下的竟幾乎全是現銀,那位耿先生送來的那幾十個箱子裡除了約值五千兩的古玩瓷器外,全是一箱箱五十兩一個的銀元寶,一共是三萬兩白銀,其中一萬兩是給你表妹出閣時的壓箱銀,還有兩萬兩銀子則是託付給我們到時幫你周表妹來置辦首飾頭面、綢緞衣料、傢俱陳設等物。”

“這份嫁妝有何不妥之處?”宜蕙聽完可是沒覺出有哪裡不對,她倒覺這份嫁妝擬的還算蠻周全的,樣樣兒都想到了,只是爲何要在長安再置下那麼一份產業?

“這第一處不妥的便是你周姑父送來的現銀太多了,一下子送過來三萬兩現銀,這現銀是最容易被人私吞了的,若是送了東西來,別人想拿了去,總有些不方便處,若是有朝一日再被人認出來,那可就丟臉丟大發了。”

“或許周姑父是覺得他若是提前爲表妹置辦好了這些首飾衣料之類的,等到表妹出閣時已全都是舊的款式,不時新了,這才送了銀子過來,請咱們到表妹出閣的時候再爲她添置。”

盧夫人搖頭道:“那也可以用這三萬兩銀子全置成田產房舍,每年入賬的銀子攢上個三二年,到時候也儘夠給采薇添置首飾頭面、衣料傢俱的了。那位耿先生說采薇的這些個產業,長安及眉州那兩處你周姑父託了他來代管,每年所入用來交賦稅及捐給眉山書院,燕京處的田畝及店鋪則託我們府裡代爲照管,每年出息的三千多兩銀子便充爲你周表妹在府中花用的脂米分錢。你祖母哪裡能答應,只說府裡自當替她照料鋪子田產,可這三千兩銀子卻會每年存下來到采薇出閣時全給她做嫁妝。”

“唉,老太太倒是方正之人,只不知等真到了采薇出閣那一日,這三萬兩銀子還能剩下多少!便是她那另三萬兩的產業,只怕最多也只能保住一半。”

“母親,這卻又是爲何?這些不都是有地契、房契的嗎?哪能就這麼容易被人吞了。”

“我的兒,你只知有地契、房契等契書,卻不知這契書上也是大有學問的。分爲官契和私契,所謂官契就是要到官府去存個檔,雖則入官契要交十稅一的官契稅銀,可一旦入了官契的田產房產再要易主時,便需經官府確認覈實無誤,方可過戶。不像那私契,因爲沒去官府上過檔子,若是被旁的人將契書偷走賣了,那你的田產房產便都是別人的了。”

“方纔老太太因爲眼花要我幫她檢視那些契書時,我細細看了,陪嫁的那些僕從的身契和眉州、長安兩處的產業倒都是入了官契的,便是京都這邊,你姑媽陪嫁的那宅子和田產也是入了官契的。可這些房舍和田產每年並沒有多少銀子的收益,倒是收益極豐的京中那處綢緞鋪子和那兩間店面反倒沒入官契,只是個私契。看那契書上的年日,像是你周姑父才置下不久的產業,想來是新買的還沒來得及去順天府辦成官契,若是被人瞧在眼裡了,只怕——”

宜蕙搖搖母親的手臂,“娘,若是三哥哥襲了爵,到時候還是母親掌家理事,咱們護着些薇妹妹可好?”

盧夫人卻是搖了搖頭,“便是你三哥襲了爵,只怕這伯府的當家理事之權仍在你五嬸孃手裡。我如今已是寡婦的身份,要守孝三年,哪裡再方便出頭露面主持家事,往來應酬各家親眷,況你五嬸孃又是銘哥兒的親生母親,她又是老太太的孃家侄女,只怕便是等我守完了三年的孝期,這中饋之權多半也是拿不回來了,便是我想多護持些薇丫頭,只怕也是有心無力。”

“我如今還能做到的,也就是盡力想法將你護持周全,你的親事我老早就替你謀劃好了,你和宇哥兒既是姑表親,又是小時候時常一道玩的,脾氣性情都是彼此知道的,算得上是青梅竹馬。我在孃家時和你舅母之間姑嫂情份甚好,她也是極喜歡你的,你嫁過去後婆婆也不會爲難你。還有你的嫁妝,娘也給你籌算好了,你是伯府嫡女,按例出嫁時公中會給一萬兩銀子的嫁妝,老太太已經答應我,等你出閣時公中會再多添一萬兩銀子。”

宜蕙心中隱約有些明白,祖母會多給她這一萬兩銀子的嫁妝多半是爲了過繼三哥爲嗣子的事。“可是娘,若是多給了我,其他姐妹們那裡……”

“這倒不用怕,你是正經的伯爵嫡長女,嫁的又是興安伯世子,到時候我請你舅母給你下三萬兩銀子的聘禮,咱們府裡就得一共拿出這麼多的嫁妝來才成。到時候除了公中的兩萬銀子,娘當年的嫁妝如今還剩一萬六千兩銀子的產業和東西,娘只要留十頃地養老就儘夠了,餘下的全都給你。還有這些年你父親送回來的銀子我也攢了有兩萬兩的銀子,治下了幾間鋪面,回頭我再把餘下的銀兩全替你置成田產,所有的契書都上成官契,到時候就說是用你舅舅家給的聘禮給你置下的產業。這樣算下來,我兒也有五萬兩嫁妝,娘看這三年下來能不能再給你攢些陪嫁出來,到時候比起薇丫頭來也差不了多少。”

“娘!”宜蕙撲到母親懷裡,心裡又是感動,又有些難過,“娘,你爲女兒如此費心,女兒……”

盧夫人愛憐地撫摸她的頭髮道:“傻孩子,娘就你一個女兒,娘不爲你費心,還能疼哪個去?”

宜蕙仰起小臉,“可是母親把大半的嫁妝都給了我,三哥哥那裡……”

“我兒放心,我當日就跟老太太說過了,我只你一個女兒,我的嫁妝自然是大半都要給你的,至於你三哥哥,等我壽終時便把身後餘下的那些東西全給了他,也算全了我和他這一場母子情份。況這孩子心性倒不壞,不像是個會計較這些東西的。”

宜蕙再不說話,只是緊緊抱住母親,從小她便少見到父親,此時更是覺得便是父親去了,便是她們二房失了這伯爵的爵位,只要母親還在她身邊,她就仍然如同以前一樣什麼都不用怕,一切都有母親在,母親自會護她周全,會讓她不受到半分傷害。

“有孃的孩子是塊寶,這句話一點也不假!”宜蕙在心中感慨道,不由又想到已沒了娘,爹也沒了的采薇表妹,心中同情之意更盛,想了半天,忽然擡頭問道:“母親方纔不是說周姑父不是一般人嗎?那他既然敢給表妹留下這麼一筆豐厚的嫁妝,送來這麼多現銀,想來也不是沒想過保全之法吧?”

盧夫人讚了一句,“我兒聰慧!你周姑父確是想了個好法子來保住你表妹的這筆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