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就聽那一串腳步聲已走到了車前,忽然一個聲音道:“三妹,大哥回來了。都是做哥哥的不是,因遇到個同年,硬是拉着我聊了幾句,讓你在車裡久等了,大哥這就趕車帶你去南門看煙花。”

采薇一聽那人的聲音,一怔之下,跟着便是驚喜不已,忙低低應了一聲。

那起子無賴聽見車中有女子的聲音傳出,又見只有這男子一人,便想索性將他撂倒,再連車帶人一道奪了來。正想圍上去動手,忽然發現不知何時,那男子身後竟又出現了一個華服公子,手上拿着兩把匕首,一邊在那裡比劃來比劃去,一邊冷冷的盯着他們,那目光也並不如何兇狠,卻看得那些無賴心間一顫、頓生寒意,心知此人是個不好惹的,嚇得再不敢起什麼歹意,轉身就往巷子裡跑了。

那男子似也覺得身後有些異樣,可等他回頭看時,除了大街上的燈影人潮外,哪還看得到別的什麼人影。也只得將心中那抹異樣丟到一邊,略一猶豫,走到車前,輕聲喚道:“采薇妹妹?”

這四個字甫一入耳,周采薇的心跳頓時又比先前更快了幾分,直如鹿撞一般。好容易才答了一句,“文廣哥哥!”

“文廣”,正是她父親給她定下的未婚夫曾益的表字。當日她父女在曾府小住時,因兩位父親都是開明之人,見已定下了兒女親事,爲免他二人也如這世上大多數夫妻一樣,婚前皆是盲婚啞嫁,男女雙方連對方相貌、脾性一絲兒也不知便入了洞房成了夫妻,因此多成怨偶,或是廣納妾室。便並未讓這對小兒女謹守男女之大防,不許相見談笑。

每當兩位老友一道煮茶飲酒時,都把兒女帶在身邊,讓他們一對小兒女自去言談說笑,也是盼着他二人能在婚前先互生出幾分好感來,日後好能夫妻和睦、琴瑟和鳴。

兩位父親這一番苦心,自然沒有白費。他二人,一個是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一個是姣花軟玉一般的美麗少女,年貌相當,又極談得來,別說是好感,便是那淡淡的情意也都生出了幾分。

因此當着二位父親的面時,他二人仍是規規矩矩的一個喊“周妹妹”,一個叫“曾哥哥”,但若是他兩個私下裡遇見了,卻是一喚閨名,一稱表字。

此時過了經年,這舊日的親密稱呼一出了口,聽入各自耳中,一時二人均有些心旌神搖,想起昔年在長安曾府時的靜好歲月,心中都有些恍惚,幾不知今昔是何年?

二人心中都是千言萬語,反倒不知該說哪一句,倒是采薇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文廣哥哥,你怎麼知道這車中坐着的人是我?”

曾益正要說話,忽見一個婆子從巷子裡跑了過來,便忙退開幾步,轉身裝作往巷口行去。哪知那婆子就跟沒見到他似的,跑到車窗前,誠惶誠恐的說道:“還請周表姑娘恕罪,方纔我們兩個見那車伕去了半天,也不見回來,沒跟姑娘回稟一聲就自去找那車伕,不妨他跌了一跤,怕是駕不得車了,我已讓那曹婆子回府裡另叫個車伕來,還請姑娘在此稍待片刻。”

采薇還是頭一次見這婆子口氣這般恭敬的跟她回話,便朝甘橘使個眼色,甘橘道:“老媽媽說的可是當真?你們雖是爲了去找那車伕,可到底也該跟我們姑娘說上一聲纔是,就把我們兩個丟在這車裡,若是萬一出了什麼事,你們幾個可擔待得起嗎?”

就聽“撲通”一聲,那婆子竟嚇得跪倒在地,不住口的賠罪道歉,“千錯萬錯,都是我這老貨的錯,實是我們慮事不周,竟沒想到這茬,還好這是天子腳下,並沒有什麼人敢胡作非爲的,表姑娘也並沒什麼閃失,還請姑娘饒了我們這一回。”

便是真有那不長眼的人想找這位姑娘的麻煩,那也是絕討不了好去的。就如自己這三個人,本是照着鈞大奶奶的意思半途丟下這位表小姐想嚇她一嚇的,實則自己三人都沒走遠,就在左近處躲着呢,想等這表小姐被人非禮,嚇得夠嗆時再出來。

哪知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人來,將他們三人一頓好打,那車伕被打得最慘,腿都斷了,然後讓她們兩個婆子一個回府叫人,一個過來陪着表姑娘。

這周表姑娘不是家裡頭再沒什麼人,孤女一個嗎?怎的還有人這般護着她,也不知那人是誰?這婆子想到她剛過來時,急忙躲開的那個青衣公子,難不成,便是這人在護着她不成?

於是這婆子趕緊又道:“姑娘若是悶了,不妨到大街上去逛逛看看各色花燈。”她看得真切,那公子可還立在巷口沒走呢,多半是想再和表姑娘說幾句話。她之前捱了幾巴掌,早被打怕了,此時此刻是巴不得要討這位有人撐腰的表姑孃的好。

“這,怕是不合規矩吧?”采薇奇道,莫不是這婆子故意設下個圈套在這裡等着她。

“嗐,這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知道姑娘最是個守禮的,可今兒晚上這上元夜,也實在不用拘得狠了,方纔我們去尋人時,還見到五姑娘和大姑太太家的少爺也在街上逛呢!姑娘只管去,不妨事的,還請姑娘千萬放心,今兒晚上之事,老奴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絕不敢說一個字出去,若是日後傳出一絲兒有關姑娘的閒話,就叫我不得好死,死了也沒人給我收屍!”

采薇聽了更是奇怪,“你怎的竟發下這等重誓,可是其中還有什麼隱情不成?還有先前你兩個怎麼突然就不見了,你若是不說個明白,看我回去不請太夫人爲我做主,好生審你一審。”她可不相信這婆子說的什麼自去找車伕的鬼話,見她此時忽然表現的這般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便想着不管真假,先試探她一下,看能不能詐出些東西來。

這婆子想起打她那人臨走時丟下的狠話,渾身便是一哆嗦。那人可是說了,若她敢再欺負周姑娘,就把她一對雙胞胎孫子給拐到那不好的去處,去了勢□□成小倌兒來服侍男人們。

可這實話實說吧,那男子又不許她們說出他來。於是只得按那男子的吩咐,將鈞大奶奶交待給他們事項一一都說了出來,卻隻字不提他們三人被打之事,只說是他三人遇到了個老神仙,那老神仙不是別人正是曾救了太夫人的孤鴻道長。道長說他三人正在做一件害人之事,又說他們要害之人命格極貴,他們不但害不了那位姑娘,還會反遭報應。

采薇一聽孤鴻道長這四個字,心中一怔,怎的竟會這般巧了,竟是這位道長?便問道:“你可瞧清楚了,當真是那位孤鴻道長嗎?”

“便是我再老眼昏花,可這位老神仙我是再不會認錯的,前兒他來給太夫人做法時,我們全都圍在院子裡看見過他的尊容。更何況那老神仙的話可是真準,他說完沒多久,一輛車就過來把那車伕給撞倒在地上,將他一條腿給碾斷了,然後揚長而去。這可不就是那老神仙說的報應嗎?所以我們兩個以後是再不敢有半點對不起姑娘了,還求姑娘您宰相肚裡能撐船,可千萬別跟我們這些蠢人計較。更求姑娘萬萬別跟鈞大奶奶去理論,橫豎姑娘也沒吃什麼虧,若是這事一抖漏出來,最後倒黴的全是我們這幾個下人,還請姑娘慈悲。”

采薇自然不會爲了這麼一件事就冒然去找鈞大奶奶理論,無論她有理沒理,她都比不過鈞大奶奶可以仗勢欺人,何況若真鬧出來,只怕又會被那起人趁機潑上些髒水。

“誰知你說的是真是假,若是你所說句句是真,是我那大表嫂命你們如此,那你們回去又該如何交差?”

那婆子苦着臉,“我們自是實話實說了,就說因遇着那位老神仙,得了警示,因此才違了大奶奶的吩咐,無論大奶奶怎麼罰我們,也只得認了。”那人教他們這番話本就是爲了回去說給鈞大奶奶聽的。

見她竟將這麼大一個把柄都交到了自己手裡,采薇纔信了她幾分,若只是單憑一個算命先生就能打消他們的害人之心,采薇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但若這算命先生是名滿帝都數十載的孤鴻道長的話,那便由不得人不信了。

只是這位道長如何會這麼巧的出現,且還幫她說話?難道又是穎川王請了他來,可穎川王又爲何要這樣幫自己?

除非……

穎川王是四舅母的哥哥李侍郎的外甥,曾家哥哥的母親又是李侍郎的遠房堂妹,若這樣算起來,曾哥哥和穎川王也算是遠親。穎川王又是常到李府去的,自然也是識得曾哥哥的,他人又極好,若曾哥哥有事相求,他定不會拒絕的。

只是想不到,曾哥哥自身處境已是那般艱難,竟還不忘她這個未婚妻子的安危,寧願去向人求助,也要護她周全。

采薇怔怔出了好一會兒神,才道:“既這麼着,這一回的事我便暫不追究,只是日後若你們在府裡又聽到了什麼消息,可要記得來跟我說一聲,或是有了什麼難處,也可以來找我。”

那婆子一迭聲的答應了,又期期艾艾的問她,“姑娘就真不到這左近街上去看看燈?這難得出來一趟的……”

采薇此時方笑道:“既然你這老媽媽如此盛情,我少不得要下去逛逛了,倒是要累你在這裡守着了。”說完,便重又蒙上絲帕,由甘橘扶着下了車,緩緩往巷口行去,見曾益果然還立在那裡,並不曾走遠。

采薇走到他跟前,腳步微頓了一下,朝他微一點頭,便仍舊向前行去,方走了幾步,就見那一襲青衫出現在了自己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