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衆人轉頭看去,就見新任的大管事之妻孫富家的正滿面怒容的走進來,一面罵那費婆子道:“你這老貨,大奶奶到處找你不見,卻原來躲在這裡跟姑太太置氣,可真是膽子越來越肥!便是如今大奶奶再如何看重你,你也不過同我一樣都是個奴才,哪裡有奴才竟敢跟姑太太這樣的貴客去搶白吵嘴的理兒?難不成你竟是灌多了黃湯,昏了頭不成,便是咱們大奶奶見了姑太太還要喊一聲姨媽,你一個老夯貨竟就敢這樣大模大樣的衝撞起來,真真兒的該打該罰!”

采薇見這孫富家的雖嘴頭子上嚷嚷着要打要罰,卻不見她說出到底該如何責罰,況她這番話明面上聽着似是在替趙姨媽出頭,可聽起來怎麼就是有些不對味呢?

這孫富家的因是鈞大奶奶的陪房,因此孫喜鸞手裡一拿到管家之權,沒過幾天,便藉故尋了原來的大管家鄭平的一個錯處,讓孫富當了大管家,他媳婦也便成了伯府裡頭一位的管家娘子。

這費婆子雖是靠巴結柳姨娘才上的位,可對大奶奶和她手底下的這些人,那更是千方百計的去討好獻媚。此時見孫富家的雖嘴上厲害,但卻悄跟她使了個眼色,便知這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便故意裝出一臉委屈,說道:“小的原是想一給姑太太送完衣裳就去大奶奶那邊伺候的,不想姑太太卻說我私吞了做衣裳的銀錢,以次充好,只把些破爛料子做成衣裳來敷衍,又說這都是大奶奶識人不明,竟用了我這等奸滑小人。”

“姑太太看小的不順眼,隨意怎麼說都是使得的,可這大奶奶的好名聲可不能叫小的給連累了,因此小的才斗膽在姑太太跟前替大奶奶分辯幾句。小的只顧維護大奶奶,一時情急,言語上便不免失了分寸,衝撞到了姑太太,還請姑太太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跟我這個小人一般見識,好歹饒了我老婆子這一回吧!”

孫富家的也跟趙姨媽陪笑道:“這費婆子話雖說得不大中聽,但卻句句都是實情。大奶奶也是一心想要顯出咱們伯府的體面,這才厚待小姐們,又想給大家添幾身好衣裳。可這如今府裡的入帳就那麼丁點兒,縱然大奶奶拿出自己的嫁妝來貼了好些,也仍是不夠給所有的太太小姐們都添置齊全了。只得先暫且委屈您和幾位小姐了,畢竟這府裡就你們幾位是不大出門走動的。這大奶奶也是知道的,還特意讓我過來跟姑太太好生說明白,生怕姑太太惱了我們,若是一怒之下搬出去了,豈不是我們的罪過,倒讓外頭人說我們伯府連個親戚都容不下。”

這一行話說得,就連趙姨媽也聽出其中的不對勁兒來,她兩個雖一個□□臉,一個唱白臉,可說來說去,還不是瞧不起她這個寄居在孃家的姑太太。

偏人家這面子上的話兒說得極好,讓她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駁,忽一眼看見立在邊上的采薇,便道:“有一句話我也要分說明白,方纔那老貨說我在這府裡白吃白住,我當日也有說要給府上些銀錢做日常使費的,是我弟弟們不要,只說都是一家子骨肉,若還這般親兄弟、明算帳,也太生分了些,倒反讓人寒心。若硬要說我是白吃白住,要我儉省,那倒也罷了,可薇姐兒呢?她爹可是給了她六萬兩的嫁妝,只她在京中的田莊鋪子,一年就能有二三千兩銀子的收益,如何你們給送來的也是這般的破爛料子?且一應日常所需之物全都拿了些次貨來濫竽充數?”

“既拿了人家孤女一年二三千兩銀子的入息,怎不給人家也弄幾身好衣裳穿穿?薇姐兒,你也來瞧瞧,指明給你的這四身衣裳,料子花色竟是比我們的還要差了一等,只怕也就比這費婆子穿的略好一等,哪是個千金小姐能穿出來見得了人的?”

采薇不想她姨媽竟把自己也拉扯進來,難不成也要她一介千金小姐去和個管家婆子理論不成?便抿着嘴低着頭,一言不發。

她不願和個下人理論,孫富家卻想和她這個表姑娘理論理論,“真要論起來,實則周表姑娘一年到頭並沒有二三千兩銀子給到這府裡。先頭太夫人不是說每年的入息都交由她收着全給周表姑娘攢起來嗎,況就是太夫人不收了去,這一、二年間,田裡的收成不好,周表姑娘又只有那幾頃田,一年下來竟是收不下幾兩銀子。那個綢緞鋪子的生意就更差了,如今京中時興的是蘇錦蘇繡,哪裡還有人去買蜀錦,不說賺錢,倒要伯府往裡貼錢。那兩處租出去的店面,也因生意不好,連店家都跑了,都還欠着好幾個月的租錢沒給呢!如今也白空置在那裡,也沒人要去租它。這細算起來也是和您老人家一樣!”一樣的都是在這府裡白吃白住。

郭嬤嬤聽到這裡忍不住就想開口,忽見采薇回頭看了她一眼,對她微搖了搖頭,雖心中極是不忿也只得先忍住不說。等回了西廂房,一進內室,郭嬤嬤便忍不住問她家姑娘爲何方纔攔着她不許和那孫富家的理論。

“姑娘,那孫富家的明明就是在胡說八道,我回回出府去都會去咱們那幾處鋪子打聽打聽,那兩處租出去的鋪面,原是和租用的店家定下了五年的長契的,結果也不知被那起人用什麼法子逼走了,另換成了兩處別的店鋪。還有姑娘的綢緞鋪子,我悄悄問過裡面咱們的夥計,壓根就沒有什麼生意不好,一日能入帳幾十兩銀子呢,還不是都叫他們給貪了去,還反說倒要他們貼錢,哪有這樣昧着良心的!”

郭嬤嬤說得義憤填膺,采薇卻是神色淡然,“便是嬤嬤和她理論清楚了又如何,好歹現在咱們使些銀錢,嬤嬤還能偶爾出府買些東西回來,若是嬤嬤真和她理論了,便是理論贏了,又能如何,只怕此後咱們連這伯府都出不去了。”

郭嬤嬤不由得一愣,張了張嘴,卻是什麼也沒說出來,末了只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這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誰讓現今她們幾個都是寄住在人家的地盤上,一沒地位二沒權勢的,只得看人家臉色過日子,少不得先暫且忍耐一二。

自打搬到這秋棠院以來,每月按例送過來的一應日用所需之物不是缺東少西,就是用不得的,若是此後當真不能再悄悄出府去採買些東西回來對付,還不知自家姑娘更要受多少委屈呢?

遠的不說,就說眼下,郭嬤嬤捧在手裡細看采薇那四套新做的衣裳,一邊幫着自家姑娘換上試穿,一面不住的唉聲嘆氣,“唉,這樣差的面料花色,又裁剪成這樣,這可怎麼穿得出去啊!”

那四套衣裳真如趙姨媽說的那樣,只怕連某些人家體面的管家娘子身上穿的都不如。不但料子花色又舊又差,且裁得寬寬大大的極不合身。周采薇本是窈窕如嫩柳一樣的身形,套上這樣又肥又醜的襖裙,登時看上去臃臃腫腫的就跟個包子似的,看得人極是難過。

“姑娘,不然我再出去一趟吧?我去買兩塊料子好些的尺頭,好歹給你再做兩身衣裳對付着穿,這幾身衣裳實在是不能穿出去見人啊!”郭嬤嬤幫她把衣裙換下來,忍不住說道。

“好好的,做什麼又要白費銀子去另做衣裳?這幾身衣裳不過是料子差了些,又沒破,又沒爛的,且顏色又不鮮豔,怎麼就穿不得了?我如今整日都呆在這秋棠院裡,又不用再去外祖母跟前請安,更是鮮少見客,便是穿得差些也不妨事。”采薇倒並不當一回事。

郭嬤嬤急了,“怎麼不妨事呢?再過幾天就是這府裡鈞大奶奶的生辰,她可是指名要姑娘你也去給她祝壽的。這到時候當着那麼多太太奶奶小姐們的面,只姑娘您一個穿成這樣……”

說到這裡,她奶孃又氣道:“方纔二姑太太和那兩婆子吵了一場,倒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也逼得那孫富家的答應再給她母女三人另做一套新衣好讓她們在鈞大奶奶生辰宴上穿,當時姑娘也在邊上,那孫婆子竟只口不提也給姑娘另做一身?”便是郭嬤嬤再老實忠厚,也知道這給秋棠院另做的新衣多半是沒有她家姑娘的份兒的。

“那起子人不過就是想看我的笑話罷了,不如便隨了她們的意好了,省得她們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回頭又要鬧出別的妖蛾子來找咱們麻煩。橫豎不過是被她們嘲笑奚落幾句罷了,昔年淮陰王還曾受過□□之辱呢,我如今不過是穿得醜些兒罷了。她們這樣想着給我沒臉,實則落在那些明白人眼中還不知是誰更丟臉呢?”

“更何況,你家姑娘這般的花容月貌,若是再精心裝扮一番,那豈不是要喧賓奪主,把她們都給比下去了嗎?這樣可不好,爹爹在日,常跟我說,做人還是要低調些的好,且不可太過張揚,尤其是像我這般的美人兒!”

衆人本是個個都鬱悶不樂的,聽了她這一番話,便都笑了起來。她們最怕的便是采薇心中不快,見她不但不爲意,還能說些頑笑話來逗大家開心,便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個個苦着張臉。

采薇故意說這些自誇的頑笑話雖不過是爲了寬慰她身邊之人,卻不想正是因她這一低調之舉,竟使她後頭躲過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