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就聽那王嬤嬤道:“要說起來,十幾年前這樁事啊,那可真是轟動京城,那時候姑娘們都還沒到這世上呢,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太太或許也是聽過的?”

四太太便問她是哪一樁事,王嬤嬤便道:“嗐,便是當年武定候夫人是爲了妾室鬧出來的那場風波。”

四太太經她這麼一提醒,登時便想起這件事來,那是十多年前,那時還沒當上太后的孫太妃不停賞賜宮人及自家遠親給朝中文武勳貴做妾室。那些個美人仗着是太妃所賜,且又年輕貌美,自然對正室多有不恭敬處。有的正室夫人或是顧忌太妃,或是怕惹了家中老爺不快,少不得自已忍耐一二。只有武定候夫人素來是個爆炭一樣的脾氣,哪能容得這起子小妖精在她一個正室髮妻面前放肆,便狠狠教訓了賜到她府上的妾室一頓,定要讓她立規矩。

不想,那小妾是孫太妃一位遠親家的女兒,便一狀告到了太妃面前,正好那時孫太妃逼着她兒子和朝臣們吵了三年終於被尊爲太后,一聽竟有人敢給她這個國中最最尊貴的太后孃家親戚沒臉,那還了得。便在外命婦入宮覲見時,將武定候夫人劈頭蓋臉訓了一頓,很是給了個沒臉,又給那個妾室賜了個四品恭人的誥命。

那武定候夫人被孫太后打臉之後,方一回家就見那妾室穿戴着誥命冠服耀武揚威的又來挑釁。武定候世子氣不過,便要動手打那妾室,卻被武定候夫人攔下,說那畢竟是他父親的妾室,也算他的庶母,不許他動手。

直接命人在正院裡用柴草堆了個高臺,上面澆滿了桐油,四個兒女也跟着她一起立在上頭。舉着火把說是恥爲妾室所辱,卻爲強權所阻不敢討回公道,再也無顏活着只得自焚以示不平。說着便將火把朝下一丟,引燃了整座高臺,那火都燒到衣服了,萬幸被武定候爺拼死給救了回來。

那武定候和夫人雖不是共過貧賤的患難夫妻,也不是自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也是互敬互愛,夫婦二人甚爲相得,雖也有一二個侍妾,也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今見這太后賜的妾室這般囂張無禮,竟險些害得他妻、子俱亡,頓時心頭火起,直接將那小妾打個半死發賣到了個不好的去處。

也不等孫太后問他的罪,主動上表請辭說自已無能,連個小小的妾室都管教不了,致使家宅不寧,無顏爲官,遂辭官辭爵,告老回鄉。當今聖上倒是準了,只是孫太后氣不過,強逼着聖上下旨把武定候一家給抓回來,結果此令一出,朝中半數大臣,勳貴紛紛請辭,孫太后不得已,只得放他一家子去了。

因采薇和宜芝二人並不知此事,王嬤嬤便又跟她二人講了一遍,末了又加上一句,“當年這樁事兒鬧出來後,聽說各府裡太后賜的那幫小妾們都老實了許多。當時咱們府裡也給賜下了一位,便是硬要跟着伯爺去了福建的王姨娘,不成想去了那邊後,因水土不服,沒多久就染病死了。”

閒話了這許多,宜芝便問四太太她到底如何打算,四太太聽了這許多活生生的先例,心中雖也有些鬆動,只是她受了這麼些年婦德教化,總覺得她一個貴婦,在衆人面前也去學那村婦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實在太有損婦儀婦德。仍是擔心若行此舉會有損她的臉面和名聲。

采薇便不再多說,橫豎這件事不論她們怎麼出謀劃策,最終還是得靠四太太自己立起來才成。

宜芝此時對她這個繼母真是有些恨鐵不成鋼,忍不住道:“母親已經忍了這許多年,難道還要再忍下去不成?若這一回母親仍是忍了下來,還不知往後那邊又會想出什麼歹毒的主意來擺佈母親呢?對那等寵妾滅妻之人,只怕一哭二鬧三上吊反來得有用些,其實真要鬧開了,還不知誰更怕丟了臉面呢?”

王嬤嬤也說道:“這世上的事總沒有個兩全的,若要顧着個好名聲,就得委屈自己,可若是不委屈自個,就得受着被別人在背後說三道四。雖說咱們女人家名聲是頂要緊的,可是這世上總有些事是不能爲圖個好名聲就忍下去的。”

“當日先頭的老伯爺戰死沙場時,因二老爺那時才十三歲,又因老太夫人總是從中做梗,還未曾請封世子。等到老伯爺去了,太夫人只顧忙着料理喪事,那老太夫人也不知是受了誰的攛掇,早早的把一封爲大老爺請封世子的摺子給遞了上去。”

“幸好那時太夫人的孃家兄弟正在吏部官居尚書,與朝中人等都交好,得了這個信兒便急忙告訴了太夫人。太夫人那時真真是氣急攻心,好半天才緩過來,忙叫了大老爺來問,大老爺卻說他毫不知情,他是身知自己庶出的身份,從不敢妄想的,想是祖母瞞着他偷偷上的摺子。”

“見他話說得滴水不漏,太夫人也不好再說他什麼,便打算請她孃家兄長出面稟明,那老太夫人所請立爲世子的長子乃是庶子,府中另有嫡長子。大老爺也不知如何得知了這個消息,便又跑來跪着求太夫人,口口聲聲說是什麼若是指出老太夫人所請立爲世子的人選不當,這可是以庶亂嫡之罪,豈不是陷老太夫人爲罪人,況且若是因此事惹怒了聖上,只怕會怪罪到伯府頭上,將爵位抹了也說不定。”

“又說什麼不如請太夫人便順從長輩婆婆的意思,橫豎他也是太夫人的兒子,也喊太夫人一聲母親,便是立了他當世子,也是於太夫人沒什麼妨礙的,他一定會好生孝順太夫人,又許諾說將來不會把這爵位傳給兒子,會兄終弟及傳給太夫人的兒子二老爺。”

“大老爺當日那一番話說得可真是漂亮,連太夫人都險些被他說動了,幸好和她孃家兄嫂一商量,這纔沒被那大老爺給哄了去,拿定了主意請她兄長找御史上奏了一本。說來也有些可惜,聽說本來當日先帝爺念及老伯爺爲國捐軀沙場,原想給咱們府裡升成候爵的。結果老太夫人這以庶亂嫡的事兒一出來,不但沒升成候爵府,本要再賜下的功勳田也給收了回去。到底邪不壓正,這爵位還是讓嫡長子二老爺給承襲了。”

“那老太夫人因聖上念及她年老之人,便沒治她的罪,只是她到底受了一場驚嚇,且謀劃了多年的事兒又落了空,連嚇帶氣,心中又有些羞愧,便害起了病,沒多久就去了。此時太夫人查到是大老爺的生母劉姨娘買通了她身邊一個丫頭打探消息,又查出是那劉姨娘攛掇的老太夫人上了那本摺子,便將劉姨娘發落到家廟裡爲老太夫人守陵,前幾年病死了。”

“那幾年,因爲這幾件事,太夫人沒少被京中貴婦們閒話議論,有那故意喜歡給人添堵的,也不想想她也是爲人正妻的,竟幫着大老爺那邊說話,話裡話外的暗示太夫人沒有孝順婆母,只顧着爲自己兒子爭爵位,反倒累得閤家失了個候爵,白糟蹋了老伯爺捐軀沙場立下的戰功。是以,雖然後頭太夫人守完了三年婆母和丈夫的喪,也仍是不大喜歡出門做客,會親訪友,便是爲了這個緣故。”

這一段往事宜芝長在這府裡,自然隱約聽聞過,周采薇卻是第一次聽說,不意外祖母當年竟也有如此果敢的一番作爲。

就聽那王嬤嬤最後嘆道:“太夫人這麼些年爲避人言、深居簡出的,我也曾問過她後悔不後悔。你們猜太夫人怎麼說,她說活的日子越多,她就越不後悔。因爲歲數大了,經見的多了,她才越發明白,人這一輩子,這日子不是爲了名聲活的,那些到頭來全都是虛的,要緊的是自己的日子得活得舒心暢意纔是。旁人愛怎麼嘴碎,且由她們說去,橫豎你的日子只是你在過,其中冷暖也只有你自個知道。”

“四太太,我老婆子今兒就大着膽子說上一句,雖然這件事兒咱們不敢告訴太夫人知道,但若是她知道了,她必不會讓你再這麼忍氣吞聲,遂了那起子小人的算計。太夫人當年都敢把家醜告到御前去,何況如今只是在府裡鬧上那麼一場,況都是閤家親戚,想也不會傳出太多不好的話去。”

這四太太聽了她婆母當年的一番事蹟,驚歎之餘,自個兒心裡就鬆動的更厲害了,便道:“便是我想要鬧上這麼一場,可我素來是個膽小的,況又嘴笨舌拙,到時候如何能說得過老爺?”

采薇便笑道:“舅母倒不用爲這個操心,咱們幾個人不妨先合計一下,想想若是舅母不答允,那時四舅舅會是如何言論,他怎麼說,咱們就怎麼來駁他。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咱們這裡一共四個人,況王嬤嬤又是伴在太夫人身邊幾十年積年的老嬤嬤,什麼沒經見過,有了嬤嬤相助,咱們還愁什麼呢?”

於是衆人一直商議到三更天,方纔各自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