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采薇怔在那馬車邊上,溫嬤嬤見她半天也不進去,忙道:“姑娘可是被那裡頭的東西給嚇到了,雖說有些貴重,但到底是太妃的一番心意,姑娘可千萬別見外,只管收下就是了!”
采薇這纔回過神來,急忙步入車中,將車簾放下,卻一時不知道該坐在哪裡纔好。
因爲車內唯一的長坐椅上已坐了一個人,一個她絕對意想不到的人。
老實說,便是她掀開簾子,看見臨川王秦斐坐在她的車裡她都不會如此驚訝,可是這位殿下,她是再想不到,竟也會做出這等出格之舉的。
若說采薇覺得震驚尷尬,秦旻卻比她還要再尷尬一百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鬼使神差的竟請溫嬤嬤幫他安排了這一出,偷偷坐到了采薇的馬車裡。
他忽然就有些後悔,覺得此舉實在是有些唐突,他心中正自懊悔不已,采薇已然定下神來,小聲問道:“殿下是特意在車裡等我的嗎?”
秦旻原本蒼白的容色此時早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幸而這車中光線有些暗,采薇又低着頭不敢看他,便沒發現。
他輕咳了兩聲,坐到坐椅的最左端,輕聲道:“是小王慮事不周,唐突姑娘了,還請姑娘坐下敘話,不然過會兒馬車駛動起來,怕是……”
周采薇略一遲疑,雖然臉上有些發燒,還是大大方方的坐到了那位子的最右端。
秦旻見她坐好了,便敲了敲車壁,車身微微一晃,已駛動起來。
直到馬車駛出了穎川王府,二人仍沒想好要怎麼再次開口,一時間竟是相對無言。
又過了好半天,眼見馬車都快要駛到了安遠伯府,秦旻方纔清了清嗓子,輕聲道:“小王確是特意在這車中等候姑娘。因爲有一句話想問姑娘,卻找不到合適的時機,這纔出此下策。”
“殿下想要問我什麼?”采薇好奇道。
“我知道母親曾去找過姑娘,爲我求親,母親固然是爲了我好,只是……,只是我是短壽之人,不知母親可將此事告訴姑娘知道?”
采薇隱隱有些明白他心中在意的是什麼,忙道:“太妃同我說過的,太妃她什麼都沒有瞞我,她也說殿下因爲身有宿疾,怕是年壽難永,要我三思而行。”
她頓了一頓,聲音又小了幾分,“我是想清楚了,纔敢答應太妃的,若是我不願意,太妃是絕不會勉強我來選妃的。”
但她聲音壓得再低,幾如蚊吶,卻還是被秦旻清清楚楚、一字不錯的聽入耳中,心神激盪之下,忍不住又咳嗽起來。
采薇待他咳聲漸平,方問他道:“殿下的身子不打緊嗎?先前在大殿上太妃命人送殿下先回去歇息,這會子覺得如何?”
秦旻臉上又是一紅,他先前在大殿上不過是佯裝虛弱,好提前跑出來謀劃怎麼藏到她的馬車裡。他可不像他弟弟秦斐臉皮厚得堪比城牆,他是麪皮極薄之人,如何能說得出口,便故作不經意道:“無妨,我歇了一會子,又服了些丸藥,已然好多了。多謝姑娘掛心,只是——”
秦旻略一遲疑,終究還是把他心底的疑慮問了出來,“正如姑娘親眼所見,我雖然身長七尺,但這身子卻孱弱不堪,病骨支離、年壽難永。終年與藥罐相伴,便是我的書房裡也聞不到半點書香,充斥鼻端的全都是各種苦藥汁子味兒……”
“如今又身陷這波詭雲譎的時局之中,若是你將來到了這府裡,怕是再不能過你從前的安穩日子,要應付各種明槍暗箭,且我還硬被塞了個出自孫家的次妃……”
“我能得姑娘爲妻,是三生有幸,前世修來的福緣,可是姑娘若下嫁給我,卻是有些……委屈了。”
采薇雖然感動於他一心爲他人思慮的君子之風,卻也有些不解,爲何歷經重重關卡,兩人的婚約終於定了下來,他卻突然來對她說這些話。
“你我之事,難道太妃先前不曾告知殿下嗎?殿下若是怕拖累委屈了我,爲何當時不跟太妃提出來?若是殿下不樂意,太妃是斷不會強逼着殿下答應的!”
秦旻聽出采薇話中已微有薄怒,是啊,爲何自己一早沒能拒絕母親的提議呢?
因爲母親所說,正是他心中所想。他甚至懷疑母親是不是已然看出了他心裡對采薇暗藏的心思,這纔會跟他說想要采薇來做她的兒媳婦。
他那時也曾有過猶豫,但還是答應了。當日在京郊長亭初見周采薇,他便對這細心體貼的少女心生好感,及至讀到她爲母親所口述而成的下卷《酉陽雜記》,更是爲其文筆才華而折服,若是餘生能得采薇這樣的女子相伴,那當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福氣!
所以他答應了,因爲他也盼着能有一位知他、懂他的女子給他以慰藉和溫暖,讓他如死水一般沉寂多年的生命裡能出現那麼一抹亮色,而不是始終蒙着一層死灰,了無生趣!
可是人心就是這樣奇怪的東西,得不着時在心裡心心念唸的盼着想着,生怕選妃選到最後,並不能和自己的意中之人得成比目,落得遺憾終生。可如今好容易塵埃初定,鴛盟已成,他心裡卻又患得患失起來,生怕自己的病體,微妙艱難的處境反會誤了心上人的終身幸福。
可是自己心底這千迴百轉的一段心思又如何才能宣之於口?
采薇靜靜的等了半晌,才終於等來秦旻的一句:“因爲初時,小王也同姑娘一樣是願意的,可是現在,也不知怎的,忽然心中……莫名的害怕起來……”
采薇聽着身旁這個男子的呢喃低語,忽然就明白了他心裡在怕什麼。
此前她每一次見到這位殿下,他雖然都是一臉病容,容色蒼白,但她卻從不覺得他是一個病人,她只覺得他美好的如同天邊明月、山間修竹,清雅無匹、超逸出塵。
而此刻,看到這謫仙一樣的男子竟也有這樣脆弱無助的時候,頓時讓采薇明白了,原來此前她一直仰望的這個男子其實也同她一樣,不過是個凡人,也會因爲情之一字而生出喜樂憂懼,也會不顧禮法規矩悄悄藏在馬車裡只爲了問她一句話。
她悄聲問道:“殿下是怕會連累我,還是怕我雖然現下願意,但日後卻會嫌棄會連累到我的你?”
她這話說得有些拗口,但秦旻卻瞬間就懂了她的意思。見采薇並不用他多說什麼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憂所懼,他愈發覺得采薇於他而言之可貴,而他今生能遇上這樣一個知他心意的女子又是何等的幸運之至!
采薇也不用他回答,自顧說道:“我父親曾告訴過我三句話,其中有一句只有兩個字,便是‘不悔!’。他說人生在世,若要萬事不縈懷、開心灑脫的過一輩子,只消做到‘不悔’二字就夠了。人生本就苦短,若是再整日忙着後悔,豈不是又少了好些讀書彈琴的好時光。”
“自從那日在竹林裡,殿下爲我吹了那一曲簫曲後,我心裡一直感念殿下當日的寬慰之情,竟用一首簫曲就輕而易舉的解了我心中的鬱結傷心。殿下既有此絕技,便是將來我當真後悔了,殿下只消再把你那管暖玉簫放到脣邊一吹,什麼嫌棄呀、後悔呀立時便會煙消雲散,再不見個影兒了!”
她越說越是歡快,秦旻聽她語氣之中確是沒有絲毫勉強之情,真切動人,心中又是好一陣激盪,怕她擔心,強忍着喉間的咳意,靜靜聽她說着,只覺他一生之中從無如此刻這般歡喜寧靜。
只可惜,歡悅的時光總是轉瞬即逝,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跟着就聽到香橙和甘橘在車外道:“姑娘,咱們已經到了伯府了。
采薇看了看秦旻,他也正轉過頭來看着她,兩人四目相對,都是心中一動,又忙都別過眼去。采薇小聲道:“殿下,那……我先下車了。”
橫豎這馬車是穎川王府的,秦旻只要繼續躲在裡頭不出來,轉一圈也就回去了。
秦旻低低的應了一聲,見她已走到車門邊,忽然又道:“這幾個月,你要當心!”
采薇明白他話中之意,她雖已被選爲穎川王妃,可誰知道孫太后那起人會不會就此消停下來,而是又生出別的什麼鬼主意來。大婚前的這幾個月,自己萬不可掉以輕心,怕是比之從前更要小心上幾分。
“殿下放心,我曉得的,殿下也要……也要保重身子!”采薇說完這一句,急忙快步走出車門,下了馬車。
香橙見自家姑娘剛一下車,那馬車就調頭走了,不由奇怪道:“姑娘,不是說那車裡裝了些穎川太妃送給你的東西嗎?怎麼……”怎麼這東西還沒搬出來,馬車就駛走了呢?
采薇臉上一紅,忙道:“是我看那東西太過貴重了,不好收下的,便仍放在裡面,請她們帶回去還給太妃。”
甘橘笑道:“姑娘可真是面軟,既這會子不好意思收東西,那再過幾個月呢?到那時太妃再給這些貴重東西,姑娘是收還是不收呢?”
采薇不由嗔道:“快別貧嘴了,咱們快些進去吧,只怕外祖母已等得急了。”
她剛進了二門,就見她二姨媽已滿面笑容的迎了上來,“哎呀,薇丫頭你可回來了,老太太都念叨好幾回了!今兒選的如何?”
采薇也不好直說,只得道:“一切還得等明日的聖旨。”
原本郡王冊妃,都是當朝天子親發明旨的,不想第二日關於穎川、臨川二位郡王冊妃的旨意竟不曾發下明旨,詔告天下,而是傳了孫太后的一道口諭了事。
隨着這道口諭一道到安遠伯府的,還有兩名宮中的教養嬤嬤帶了四個大宮女,說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特來教導未來的穎川王妃一應皇家的規矩禮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