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錦繡只覺得搖搖晃晃的,雖不明顯,但足可以感覺在船上。
船上?
趙錦繡漸漸回想起方纔暈倒之前的事:
鳳樓商船上,江伯舉刀相向,又有不明持劍者前來,小白說那是不想他死的人,那人說他家公子有請。然後自己支撐不住,就睡了過去。
那麼現在自己應該是在哪裡?在鳳樓船上?還是那神秘人的公子那裡?
趙錦繡猛然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雕花黑木牀高而遠的頂端,身上蓋着錦被子,輕輕一摸,是江都產的絲綢被面。
這牀很大,很軟,四周低垂着錦帳,因爲光線不明,趙錦繡只能憑直覺判斷這錦帳是粉色的。
這時代的工藝,能將帳子染成粉色,便只有江都彩雲坊的秘密工藝。一匹絲綢價值千金。這裡卻拿來當皺褶的垂帳,可真是奢華得不得了。
這決計不是鳳樓那等商船的木板牀,布面棉絮的被褥比得了的地方。
那麼,這就該是那神秘人家公子的船上。
趙錦繡略略擡手,力氣是恢復了些。於是想翻身爬起來找小白,可是身子還是乏力,剛支撐着爬起來,不由得又倒了下去。
身子倒在牀上,雖聲音很小,趙錦繡還是聽到有人閃身過來,木屐在船板上噠噠響,身上細碎的小鈴鐺悅耳清脆。
看來,來人是個未出閣的桑國女子。這個時空裡,只有桑國的女子未出閣前,會在腰間、腳踝、手腕處繫上小鈴鐺,走路要做到讓小鈴鐺似有若無,才符合男子最佳配偶的標準。
來人居然跟商桑國有關。沒想到桑國也摻和進小白的事情裡,看來幾方博弈了,各有謀算了。
那女子急急走上前來撩開帳子,問:“三公子,您醒了?”
女子的聲音極其年輕,很脆,很清澈。
趙錦繡略略偏頭,嗯了一聲,藉着微弱的光線,看到此女子:瓜子臉,撲閃着水靈靈的大眼睛,朱脣小巧,頭髮束髮在腦後,略略帶着驚喜的笑意。
“那就好,奴婢去稟告我家主子。”那女子呵呵一笑,聲音中掩飾不住的高興,轉身要走,又覺得不妥,立馬又轉身過來,吐吐舌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着頭,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是一時激動,因爲我家主子,來看過三公子好多次了。”
“你家主子是?”趙錦繡狐疑地問。
女子扶着趙錦繡躺好,道:“我這就去請我家主子和大夫一起過來,三公子身子還很虛,莫要多費力氣。”
說完,她也沒有回答趙錦繡,而是將帷幕挽起來,提着裙子噠噠地跑出去了。
趙錦繡沒有力氣掙扎起來,看目前形勢沒有性命之虞,也就放心躺在牀上,略略打量周遭。偏頭打量,這房間的窗簾拉得嚴實,透進光線很少。藉助着微弱光線,看得出屋子的大體輪廓,雖比不上雲錦樓那間大。但這房裡的擺設卻絲毫不亞於雲錦樓。
這窗邊有雕花的木質椅,屋子中央像是有堵木質框架繃着絲綢的繡品屏風,更遠的窗下,應該是個梳妝檯,到底什麼質地不知,可那鏡子倒是鮮亮得很,在這昏暗的屋內顯得格外醒目。
趙錦繡還在打量,便聽得急促的腳步聲,接着“嘭”一聲,房門被推開。
來人很急切,果然門也不關,那人三步兩步就到了屏風後。先前急切,這會兒卻是停住了腳步。
這人到底搞什麼鬼?趙錦繡狐疑地看着屏風後模糊不清的身影,只覺得那人仿若是在整理衣衫,爾後緩緩地邁着從容的步子,從那屏風後繞出來。
走了兩步,許是覺得光線太暗,又迴轉身,將那窗簾悉數拉起,推開一扇雕花的木窗,這纔回過頭來。
趙錦繡本來想看清來人的,可突如其來的強烈光線讓她猛然閉上眼。
這一閉眼,再一睜眼,那人就到了牀前。一襲淡青袍子,紫冠束髮,謙和敦厚的神色,面目和美,正是荊城偶遇的畫舫主人李記大公子李卿然。
趙錦繡不由得微微蹙眉,暗思:這李卿然難道不是普通的商賈,也摻和進政治裡了?
“你好些了嗎?”他一臉急切的關懷,那低沉清澈的聲音,甚是好聽。
趙錦繡點點頭,道:“多謝李公子,這裡是?”
這句話是明知故問,就看這船的擺設,都知曉絕對是那畫舫上了。只是這些場面功夫是要做足的,如同人們在路上見面,明知對方去趕集,還會問一句“去趕集啊”,對方也回一句“是啊,你趕集回來啦”,這方回答“是啊”。
這種明知故問實際上就是最原始的搭話,打開話匣子前的“廢話”。這“廢話”的作用絕對不亞於那句經典的“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卿然自然忽略這些,一臉笑意地說:“這是我的畫舫,很安全,三公子不必擔心。”
這回答的內容讓趙錦繡頗爲疑惑:如果那劍客是李卿然的人,自然會將自己和小白一起弄上船,絕對不會有“安全不安全”的說法。
那麼這期間一定是又出了什麼岔子了,發生了自己不知的事。
趙錦繡不由得心裡一緊,也不知鳳樓商船上的人如何,小白如何,心裡不覺萬分擔憂,一邊掙扎着爬起來,一邊問:“我怎麼會在這裡?”
李卿然一伸手來扶趙錦繡,又遲疑了一下,爾後才小心翼翼扶着趙錦繡的肩頭,讓她坐到牀邊,細心地爲她拿來靠墊,低着頭一言不發。
趙錦繡一下子站起身,就要往前走,無奈身子還是乏力,一個踉蹌,往前跌去。
李卿然一個箭步過去,將她抱住硬生生拽回來,放置在牀邊靠着那墊子,自己則是有些不自然地立在一旁,咳嗽兩聲,道:“三公子,你身子還沒恢復。等我家隨行的大夫來替你看看再說吧。”
趙錦繡這下有九分篤定,在自己昏迷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事情,而且結果並不是太好。一顆心不由得懸得很高。
雖然想過利用鳳樓商船,但到底沒有想過讓江伯他們去死。雖然她這四年,走南闖北,雙手也是沾過血,可那些畢竟都是窮兇極惡之徒,且對自己以及自己的人有性命的威脅,自己纔不得不下狠手。
如今,那鳳樓商船上的兄弟,包括江伯在內,都是合作過好幾年。對於挪一個地方,就跟死過一次的趙錦繡來說,這些人因爲認識,都有着鮮活的音容笑貌,如同親人。
這會兒,趙錦繡也顧不得什麼斟酌,拉着李卿然的胳膊,急切地問:“李兄,到底發生什麼事?您可否開門見山,告知在下。”
李卿然頗爲難,眉頭略略蹙起,考慮片刻,這才緩緩地說:“三公子,你聽了,一定要挺住。”
親孃啊,這李大公子不做導演簡直浪費人才,他可是深諳在急死人的時刻拖拖拉拉,提高人心理期待值的經典道理啊。
趙錦繡恨不得撲上去大吼一聲:男人就男人一點,做這番吞吞吐吐的形容,一不小心就猥瑣了。
這李大公子卻是長長嘆息一聲,又沒說話了。
趙錦繡這會兒急躁,急急地說:“李兄,但說無妨啊。”
李卿然坐在旁邊的木雕椅子上,像是下了重大決心似的,開口說了一句話:“其實,具體情況,在下也不清楚。”
趙錦繡怒目一瞪,李卿然神色一怔,立馬起身勸解道:“趙三公子,你莫着急,卿然會慢慢跟你講解的,你當前的身子不易動怒,這大夫說過,你是中了毒,雖不是大礙,但太激動會遊走全身,對身子始終有害。”
親孃哩,七舅老爺哩,給我個痛快的了斷吧。趙錦繡欲哭無淚,只是一臉悲催地看着李卿然。很想撲上去,死死咬住這個讓自己肝火旺盛的傢伙。
“你一定要節哀,人死不能復生的,我知曉三公子向來重情義。”李卿然繼續傳播着自己的偉大理論,一臉的謙和,諄諄教誨。
趙錦繡覺得此人就是傳說的,絕對能將正常人逼瘋,把瘋子逼正常的那類神人。要不不說話,一說話,就能將人逼得抓狂,尤其是在關鍵時刻。
趙錦繡一臉欲哭無淚,渾身無力地靠在牀頭,悲催得氣若游絲,有氣無力地說:“李公子,你先說你知道的情況吧,我受得了。”
李卿然狐疑地打量她一番,問:“你確信你的身體狀況,可以聽?你可是昏睡一天一夜了。”
趙錦繡點點頭,說:“確定。”
“真的確定?”李大公子繼續問。
呀,王小丫又來了。趙錦繡一垂目,快要哭出來了。這輩子就是許華晨那神人,也沒讓她這麼抓狂過。
“嗯,確定。”趙錦繡重重點頭。
這李大公子才慢騰騰地說:“昨日午後,解除戒嚴,我先前從江都購入的畫舫在那內河停了十來日,也該是回國的時候,所以啓程,這畫舫吧,走得很慢。所以不及鳳樓的商船。”
“嗯?”趙錦繡聽着,恨不得能有鼠標拖拽快進劇情。
偏偏李大公子說到此,頓了頓,還去桌上倒了一杯水,慢騰騰喝了口水,這才繼續說:“黃昏時分,畫舫剛進錦河不久,我在船頭看落日。就看到一葉扁舟順流飄下,仿若躺了一個人,近了,看是三公子,這才慌忙,咳,咳——”
李大公子這會兒又咳嗽兩聲,在趙錦繡期待的目光中,這才淡然地說:“在下這才慌忙叫人將這小舟截住,救了三公子上來。”
趙錦繡聽到這裡,只聽出自己是被放在一艘小船上順流漂下來,被李卿然撿上來的。至於鳳樓商船的事,還是一絲也沒聽到。
“鳳樓的事呢?還有沒有人也漂下來了?”趙錦繡急急地問,掛心着鳳樓,也擔心着小白。
李卿然滿是擔憂地看她一眼,道:“沒有人,我的畫舫範圍內,只有三公子一人。至於鳳樓的船,待我的畫舫趕到時,遠遠的就看到沖天的濃煙,那船已化爲灰燼。周遭是大夏國和蕭月國的水師共同救幫,都無力迴天。”
化爲灰燼!
這個結果讓趙錦繡一愣,不由得喃喃自語:“怎麼可能?怎麼是這個結果?”
“三公子——”李卿然擔憂地喊道。
“水師怎麼救不了?”趙錦繡驀然擡頭問。
李卿然只覺得她眼神驟然如刀一般,一下子不由得避開她的眼神,道:“聽熟識的人說,那船上裝了火油,爾後點的火。這事,都還在查,且聽說調查結果:是商船上的人,無一生還,縱火原因不明。”
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鳳樓無一生還,就連小白也不在了嗎?
明明是放心大膽睡下去的,以爲一切危險都暫時解除的。可是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悲慘的事?纔會有這樣從未想過的局面出現。
淚水一下子溢出來,止也止不住。從未在任何人面前,包括許華晨面前落淚的趙錦繡,這下子卻是睜着眼,淚水無聲流。
李卿然是慌了,手忙腳亂,掏了手帕遞過去,道:“三公子,節哀。還有你放心,你在我船上的事,我沒對任何人說。只有方纔那丫頭知曉。待你身子好些,我會親自送你回鳳樓的。”
“親自送你回去鳳樓”這幾個字讓趙錦繡從悲傷中一下子拔出來心來。
目前形勢,怎麼可以再回鳳樓。她慢慢止住眼淚,擡袖細細擦乾腮邊淚,心也慢慢平靜下來。這才輕輕搖搖頭,淡淡地說:“既然鳳樓商船無一生還,那麼三公子也已死。對吧?李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