浚儀橋街,景靈西宮畔。
這是一座小而精緻的茶樓,兩開間的門臉,兩層樓高,一樓是廳堂,二樓是雅間,除了供應茶水之外,還兼營一些小點心。
現在正是喝午茶的時間,小小的茶樓裡面顧客盈門,底樓的廳堂,二樓的雅間,全都坐滿了客人。在底層的雅間裡面,還有藝人在“說三分”,說到精彩之處,更引來一陣陣喝彩。
任伯雨已經換了一身便服,跟着兒子走進了茶樓,一路走上了二樓,然後走進了一間小小的雅間。雅間裡面,正立着一個穿着青色儒服的男子,在窗前欣賞着外面的景色,此人正是紀憶。
“紀憶之,直恁清閒?”
任伯雨讓自己的兒子守在門口,自己則走了進去,在紀憶身旁站定,“你怎地還沒去京兆府赴任啊?”
“京兆府的事情哪有開封府這邊好啊?”
“那你有何要事說與老夫?”
任伯雨淡淡說着,也把目光投往窗外。
窗外正是一片豔陽天。
但是酷烈的陽光仍然阻擋不了開封府市民從事商業活動的熱情,外面的街道上車水馬龍,到處都是沿街叫賣的商販。
這座天下首善之都,的確比日益蕭條的京兆府不知好了多少。不過想留在開封府肯定不是紀憶出賣章惇的理由……
“你知道元符三年元月十三日清晨,也就是先帝彌留之時,下官去了哪裡?”
“老夫怎麼會知道?”任伯雨的眉頭已經皺起來了,他已經預感到紀憶要說的事情,很可能和官家即位有關!
“我去了端王府!”
“端王府?”任伯雨愣了愣,“你和官家在一起?”
“不僅是我,”紀憶說,“武好古和高俅當時也在端王府,潘孝庵則在天色將明之時帶領甲士到王府迎駕入宮。”
“不對啊……”任伯雨的眉頭擰成了一團。
他聽出問題了!
如果紀憶真的在元符三年元月十三日清晨同官家、武好古、高俅在一起,還見證了潘孝庵前來迎駕……那他爲什麼不是官家的心腹?
武好古現在提舉界河市舶司,潘孝庵管着瓊林苑修造所,高俅則是御前騎士的頭目。而且三人的官階都提升過了,雖然也不是什麼大官,但是都擔任要職,妥妥的天家心腹啊。
而紀憶在官家即位前,也是端王府圈子裡面的人物,自己又是探花郎,如果真的在元符三年元月十三日有“護駕入宮”的功勞,現在怎麼都得當上知縣了。
武好古的弟弟武好文現在都是知縣了,紀憶居然不是,紀憶在高中之前可就是從九品的文林郎了。資歷遠遠超過武好文,而且紀憶是省試第一,武好文只是第六……
而且紀憶高中之後也沒得到入秘書省或是擔任兩使幕職官的機會,只是給了一個司法參軍,這也不是官家心腹該有的待遇啊!
難道是受了章惇的拖累?
任伯雨搖搖頭,也不可能。紀憶那時候好像還沒娶章惇的孫女呢!那廝看着也不會爲了個女人就和官家疏遠吧?
“正言也覺得不對是吧?”紀憶苦苦一笑,“其實官家並沒有虧待下官,而是下官做了對不起官家的事情,險些誤了官家的大事!”
對不起官家?任伯雨愣愣地看着紀憶,心裡實在想不出來紀憶在那個清晨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趙佶的事情?
紀憶又是一聲嘆息,“當日,下官是奉了章惇和其子章援的命令,請官家離開王府去看衛夫人的一幅真筆字帖的!
如果不是武好古的阻擋和潘孝庵及時到來,官家就會被我引出王府。而現在坐在御座上的那位,恐怕就是簡王了!”
“啊!?”任伯雨瞪大了眼珠子。原來章惇真的想造反啊!而且差一點就成功了!武好古和潘孝庵這兩個小人原來有擁立護駕之功,怪不得那麼得寵!
而紀憶這廝則參與了章惇的謀逆,雖然多半也是被矇蔽的,但畢竟參與了,所以才蹉跎如此……
紀憶看着任伯雨,長嘆了一聲:“正言,下官所言句句都是實情……便是到了御史臺,下官也不會改口的!”
任伯雨吸着涼氣兒,紀憶說的這事兒還真是可以往謀反大案的方向上整了!就算最後整不出個大案,也能讓新黨奸臣們吃不了兜着走。
“你想要甚好處?”任伯雨也不是三歲小孩子,自然知道紀憶不會白白去御史臺作證——他這可是把新黨往死裡得罪啊!
紀憶苦苦一笑:“紀某官場蹉跎是註定的……官家不窮追紀某之罪已經夠寬仁的,還能奢望將來薦躋二府不成?不過紀某是鉅商之家出身,除了會做官,還會經營生財。若是韓相公、範相公能讓紀某去長久提舉泉州市舶司,那紀某也安心了。”
這是破罐破摔,要去泉州貪錢了?
任伯雨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難道曾布、安燾他們不肯讓你去泉州?”
紀憶輕輕哼了一聲:“他們若肯讓下官去泉州,下官怎會賴在開封府不走?這泉州可是遍地黃金啊!”
任伯雨還是將信將疑。
紀憶又道:“而且,他們也不知道元符三年元月十三清晨的事情……他們要是知道了,只怕饒不了紀某!”
原來如此!任伯雨心說:這紀憶還是太嫩了……曾布、安燾、趙挺之要是知道了,恐怕會比自己更積極的彈劾章惇了!
……
“彈劾章惇謀反?彝叟,這事兒不會是個圈套吧?”
“是圈套有能如何?臺諫本來就風聞言事,就算沒有這事兒,官家還能治罪?”
“有應該是有的……還可以找人覈實。”
“對啊!師樸,這可是個機會啊!若是章惇謀反的案子做實了,曾布怎麼都跑不了,他當時可是知樞密院事。”
任伯雨當然不敢不和韓忠彥、範純禮通氣就盲目上奏彈劾章惇造反。所以當天晚上,韓忠彥和範純禮就在韓府的內書房裡面密談開來了。
兩人商量了半天,都覺得這是個天上掉下來的絕佳機會——只是這個機會來的有點寸!怎麼就在孟皇后要廢沒廢的時候來了呢?
孟皇后的事兒不可能通過講道理挽回了,因爲道理在奸臣一邊啊!可是章惇謀反的案子卻可以把奸臣們扳倒……只要奸臣一倒,哪怕孟皇后保不住,也沒有什麼大礙了。
章惇如果成了反賊,趙挺之、李清臣、安燾、蔣之奇也許不怕。可是曾布、許將、蔡京他們這些當時都跟着章惇混的奸臣肯定保不住。即便不是扣上反賊的帽子逮起來,也得回家吃老米了。
而且……章惇是新黨的首領,要把他打成反賊來查的話,是不可能讓趙挺之主持的。
也就是說,御史中丞的職位肯定會落入舊黨之手。這樣臺諫系統將會成爲舊黨的工具……
再說了,這事兒好像也沒什麼風險,就算彈劾失敗,也不可能對舊黨造成什麼損害吧?
不過韓忠彥還是留了個心眼,當天晚上就派了心腹去找高俅(高俅住在城內,武好古和潘孝庵都在城外)覈實了情況。在確定紀憶當日真的受命引誘趙佶出王府後,才最後下了彈劾章惇謀逆的決心!
……
“大郎,好消息啊!新黨的奸賊這回可要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武好古剛剛洗漱完畢,正準備用早餐的時候,興奮了一個晚上的高俅就到訪了梨花別院,還給他帶來一個“特大喜訊”——新黨要完蛋了!
“不可能!”武好古馬上搖了搖頭——歷史書上明明寫着是舊黨完蛋!高俅啊,你犯了歷史虛無主義的錯誤了!
“怎麼不可能?”高俅看了眼正陪武好古用早餐的潘巧蓮和西門青,又看看正忙着把白粥、蟹粉包子、醬菜和鹹杬子(鹹鴨蛋)擺上桌面的羅漢婢和金瓶兒——沒有發現外人啊!
“錯不了的!”高俅壓低聲音道,“紀憶那廝出賣新黨了,向任伯雨告發了章惇謀反的事情!昨天晚上韓忠彥的兒子到我家來問了此事……今天任伯雨就要露章彈劾了!
章惇的逆案一成,你想想,新黨那幫奸賊不都完了?這下可就是衆正盈朝,再無禍國殃民的奸賊矇蔽聖聽了!”
怎麼會沒有奸賊?武好古看着高俅心道:你這個高太尉就是奸臣啊!還有童貫、樑師成、楊戩這三個閹賊!還有王甫、李邦彥這兩個很快就要做官的奸賊……怎麼會沒有奸賊?
不對啊!歷史上好像是舊黨要完蛋了,很快就是蔡京做宰相了……難道因爲自己的蝴蝶效應就改變歷史了?
“紀憶之爲何要出賣新黨?”潘巧蓮有些不明白,插話問道,“他這樣有好處?”
“哦,他想當提舉泉州市舶司,”高俅道,“那可是個肥缺啊,幹上幾年怎麼都得撈上一百萬吧?”
“爲了撈錢?”武好古皺眉,紀憶那混球雖然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個貪婪之輩啊。不至於爲了幾個錢就把新黨賣了吧?
這事兒很不對勁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