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這邊,朝廷派出的流官必須要依靠由土豪家族提供的胥吏去查土豪家的田土。
而在開封府,呂嘉問、呂本知兩父子還是可以尋到一些同禁軍系統沒有多少關聯的公吏以驅使的。
畢竟開封府的池子比較大,可供各大衙門選擇的範圍也更廣闊。而且開封府內諸多衙署的公吏多有世襲,許多人世世代代在衙署任職,往上都可以追到太祖、太宗兩朝。在那個時代,禁軍還是以當兵打仗爲本職的,可沒有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禁軍的事情。
所以早年在衙署擔任公吏之人,大多都是開封府本地的寒門士子。呃,寒門士子在隋唐和五代直到宋初的時候還沒有後來那麼高貴。在士族佔據優勢的隋唐,科舉取士的人數很少,而且科舉的貓膩很多,所以大部分寒門士子想要入仕就只能從底層公吏或大官的門客開始混(其實門客和公吏是相通的)。
而在五代和宋朝開國之初,天下是武夫們的,宋太祖當朝的時候,一科取士的人數都是個位或兩位數,不可能爲衆多寒門士人提供上升通道,也不可能選出龐大的官僚隊伍去統治天下。所以寒門士人擔任吏員和門客,還是那個時代最普遍的上升路線。
在這種情況下,吏員的素質雖然較高,但是獨立性不足,必須依附官員,而且也有晉升成爲官員的通道,容易和提拔他們的官員形成團體——所謂門生故吏遍天下,就是指這種情況。
而到了科舉大興的時候,寒門士子有了廣闊而且相對公平的上升通道,不必再依附高官豪門充當門客吏員。同時,吏員的上升通道也因爲朝廷要爲大量的進士安排官職而漸漸封殺。
一方面是對士人喪失吸引力的吏員職位;一方面則是沒有門客家臣可以驅使的孤寒官員。所以官無封建,吏有世襲的局面開始成爲了主流。
在實際政務活動中,吏強而官弱的奇特格局,也在宋朝開始形成。
而在宋人理想中的清流名臣,哪怕官做到宰執,也不應該有大量的門客家臣可供驅使,最好是沒有心腹爪牙的孤臣一個。
呂嘉問、呂本知父子就是標準的孤臣,不僅沒有幾個爪牙,和龐大的壽州呂氏家族都翻了臉。而他們能依靠的,則是一羣盤根錯節,早就形成了利益集團的世襲吏員……
不過呂嘉問這種級別的惡人酷吏,還是有辦法拿捏幾個背景不深的世襲吏員的。
呂本知在書房外面稟報:“父親,於押司,趙押司,周都吏,劉都吏都已經到了,正在前廳等候!”
正皺着眉頭在看店宅務修造所送上的“筒子樓”樣圖的呂嘉問隨口應道:“哦,讓他們稍等,老夫馬上就到。”
呂本知帶來太府寺卿府邸的四個公吏,分別來自市稅務和平準案。於押司名同道,字書友,是市稅務的押司,是專管城北廂的市稅文書。周都吏單名一個堅,表字如冰,是市稅務專管城北廂稅收的四個都吏之一。趙押司名閭,字子仁,是平準案中專管北廂文書的押司。劉都吏名榮,字子耀,是平準案中專管城北廂巡檢的都吏。
四個吏員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年紀均在二十五歲上下,入職的時間都在三四年間,當然也都是吏員家族出身。
曾經長期在市易務和三司任職的呂嘉問對開封府公吏家族的情況是瞭如指掌的,知道上年紀的老吏很難驅使。一來他們爲吏多年,早就撈足了,而且多數都有出職爲官的資格,也就是隨時可以得到官身,脫離太府寺的控制;二來這些人都經營起了盤根錯節的關係網,有熟知各種陽奉陰違的官場手段,很難驅使他們;第三,這些經年老吏一個個都油滑異常,做事滴水不漏,根本抓不到把柄——使功不如使過,沒有把柄被人抓住,想要讓他們去當咬人的惡犬可不容易。
而最容易驅使的,毫無疑問就是那種當上公吏三四年的準新人,他們的職位雖然都是繼承來的,但是並不等於不要花錢。上司要打點,族中要擺平,一個押司、都吏級別的公吏繼承,花掉兩三萬緡也不足爲奇。基本上是能掏空一房家底的,說不定還欠了不少債務,現在正是急着撈錢的時候!
而且,這些新入職的公吏也沒有老吏恁般滴水不漏,很容易揪住把柄。有了把柄,他們就只能乖乖聽話,要不然開革出去,那可就要一無所有了。
呂嘉問坐下,看着四個穿着黑色襴衫,面色有些忐忑的年輕吏員和自己的兒子站在一起。
呂本知沉着聲開口介紹起來:“這位於同道是市稅務的押司,收受了李家綱首的500緡賄賂,把私運的貨物混在綱糧之內,逃了幾千緡的過稅。
這位周堅是市稅務的都吏,因爲收了州北瓦子大掌櫃送上的300緡,就以州北瓦子國喪期間停業爲由,免了三個月的住稅。
平準案的趙閭和劉榮則受人指使,聯手訛詐北廂的王家糧店,被人告發了。”
“好啊,都很能幹啊!”呂嘉問冷冷一笑,“才幹幾年啊,就不把王法放在眼裡了?”
“學士……學士且饒了小底這一回吧……”
四個被揪住小辮子的吏員一起下跪求饒。
他們犯下的罪過並不大,可以說大家都在幹,根本就是陋規。也不知怎麼就被太府寺卿這樣高高在上的大官知道了——其實是呂本知以呂嘉問的名義下去找了市稅務和平準案的官員老吏,讓他們交出幾個污吏來肅整綱紀,於是他們四個沒什麼大背景的新人就給充了指標……
“有甚饒不饒的?”呂嘉問無所謂地笑了笑,“又不是殺頭充軍的罪過,本官也懶得把你們送有司問罪,只是開革並永不敘用,以後好好過日子去吧。”
吏員受賄幾百緡根據律法當然不是小罪過了,不過真送有司問罪也沒啥大不了,反而會讓太府寺卿的其他吏員心寒。所以呂嘉問只提了開革,不問其他。
對這四個沒有身家的公吏而言,開革就失去了一切,從今往後就是窮光蛋四隻了。
“父親,”呂本知這時開口道,“他們只是初犯,不如給他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吧。”
“將功補過?”呂嘉問冷冷掃了眼堂下的四人,“他們行嗎?”
“行的!行的!”
四人異口同聲道。
名叫於同道的押司是四人中腦筋轉得最快的,現在已經有點明白呂嘉問這個大酷吏是要把自家當刀使了。當下就道:“學士但有差遣,小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在所不辭,好好……”呂嘉問笑道,“那你留下,別人都走吧。”
“學士,小底也在所不辭!”
“小底替學士赴湯蹈火……”
剩下的三人連忙開口哀求,這份吏員的差遣雖然士大夫們都看不起,但這是太府寺的吏員啊!論起油水,尋常的縣官都比不上!
呂本知也道:“父親,他們都肯替您辦事的,要不就留下?”
“怎麼能都留下?”呂嘉問搖搖頭,“總要開掉兩個的……”
說着話,呂嘉問就冷冷掃了堂下跪着的四人,然後放低了聲音:“人人都是本官是酷吏!說的對,本官就是酷吏!酷吏上任是要立威的,你們正好撞上,那就怪不得本官了。
不過本官也不是不講道理的,可以給你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四個人裡面,只開兩人。至於開誰留誰,就看你們的表現了!”
要看錶現……而且只有一半機會留下!不得不說,呂嘉問還是很有手段的!
看着四個悽悽慘慘,磕頭猶如搗蒜一般的吏員,呂嘉問的嘴角就浮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有了這四個爪牙,就不怕州北軍營裡面那些小商小販不搬走了。只要有人肯搬了,那就是陣腳鬆動,全部拿下也就不難了。
……
呂嘉問的拆遷大業始有進展的時候,正在組織力量清查隱田隱戶的施大知州正在受賄——三千緡萬惡的金錢,外加一位高麗國的佳麗。
來行賄的是京東東路的齊州過來的豪商少當家,名叫陳笑天,他家是京東東路最大的羊販子,每年從遼國買入十萬只羊,還在滄州經營着一處佔地三萬餘畝的牧場——從遼國買入的羊必須要有個地方餵養一番,羊肥了纔好賣錢。
這處牧場當然也是隱田了,能從遼國買那麼多羊,還能當上京東東路頭號羊商的大商人,肯定是背後有人的。在滄州搞上三萬畝隱田,當然沒有什麼問題。
不過他家卻突然接到了後臺老闆的命令,說是滄州現在正在查田,所以要將三萬畝牧場部分發賣,免得招惹麻煩。
查田這種事情,陳笑天他家可遇的多了,也沒啥擺不平的,無非就是行賄……所以陳笑天就得了他爹的命令,帶上禮物火速來了滄州,還走通了萬大姐的門路,見到了知州施國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