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到了除夕之日,開封府剛下了一場豪雪,本來就差的路況變得更糟糕了。積雪雖然很快就會被清理乾淨,但是不少原本坑坑窪窪的路面現在都結了冰,一不小心就會滑倒。
不過即便如此糟糕的路況,也阻擋不了人們在新年將要到來之際上街遊玩採購的心情。
開封府城內的大街小巷上,全都是人山人海的場面,叫賣之聲,更是此起彼伏。還有各種小吃攤子,今天的生意都是特別興隆,街面上到處都飄蕩着誘人的香氣。
紀憶一個人走在繁華的不成樣子的潘樓街上,卻感受不到哪怕一絲的除夕之日的喜慶氣息。反而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他的腳下所踩的彷彿不是堅實的地面,而是黃河上面薄薄的冰層。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踩碎薄冰,整個兒掉進冰冷的河水,而且再也爬不上來了。
不,他現在不是彷彿走在隨時可能破裂的冰面上,而是根本就走在這樣一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碎掉的冰面上。
而且,已經不能回頭了!而且,已經聽見了冰面碎裂時發出的聲響……
說起來,今天這樣的困境,都是紀憶自找的。誰讓他那麼要做官,誰讓他削尖了腦袋往上爬,誰讓他費盡心機巴結上了宰相章惇?
呃,做官能夠巴結上宰相應該是好事兒……全大宋不知道有多少官都是想巴結而不得啊。如果不是紀憶真的是即會做事又會拍馬屁,而且道德文章也是一流,章惇根本不看不上他,更別說把自己的親孫女許配給他了。
這可是高官的孫女婿啊!誰要一步入官場就有這樣的機遇,那簡直就是開了主角光環了。
可是誰知道這又能想到如日中天的章惇和帶着主角光環的紀憶,忽然間就會被官家趙煦放到了隨時會裂開來的結了冰的河面上呢?
這是儲位之爭啊!
政壇上最最兇險殘酷的事情,莫過於此了!
雖然大宋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可是被貶去天涯海角一輩子和殺頭又有多大區別?
更讓紀憶欲哭無淚的是,他完完全全是被迫捲入這場紛爭的,而且還要站在非常看重自己的端王趙佶的對立面。
自己爲了巴結趙佶,花掉的錢都能堆成山了。讓趙佶當皇帝多好啊!章惇只要說句話,一個定策功臣就有了。雖然向太后不喜歡章惇,但是有個定策之功保着,章惇最難看就是“請郡”——這可是隨時能回來再當宰相的“請郡”,官場上的人氣黨羽都不會散去,照樣可以提攜自己,再加上新皇帝趙佶的看重,將來多半也能做宰相的。
可現在……拍馬屁還拍出身敗名裂的風險了!
章惇顯然鐵了心要完成官家趙煦的“遺願”,而向太后力挺端王也是肯定的。如果沒有朱太妃還好說,可現在朱太妃還好好的在聖端宮呢!她的兩個兒子要是先後做了皇帝,那太妃還不換成太后?到時候向太后連先帝正室的地位都要和人分享,那還不炸了毛?
那是太后啊!皇帝沒了就數她最大,整個開封府都會擁護她老人家,章惇的宰相表面上看在威風,但實際上是皇帝借權給他,他才能威風。他在開封府是沒有一兵一卒的……
太后要是撕破臉硬上,就算自己騙了端王出府,那不還有申王、燕王、睦王他們哥仨嗎?太后隨便從中挑一個做皇帝不行嗎?
到時候向太后也許不會對章惇太嚴苛,但是自己這個走狗一準倒黴……追奪出身以來文字,編管儋州(海南島),永不敘用的處分是跑不了的。
這一輩子,就得在鳥不拉屎的天涯海角過了。
那麼賣了章惇投靠端王行不行呢?
紀憶想到這個事兒,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現在皇帝還沒死呢!
只要皇帝這口氣沒斷,開封府的一切就都在掌握之中。如果讓他知道自己背叛了章惇,還想考科舉中進士嗎?只怕立即就被逮去烏臺大獄(御史臺獄)了,過不了正月就得“追奪出身以來文字,編管儋州(海南島),永不敘用”了……這都是輕的,說不定就在烏臺大獄裡面直接弄點鶴頂紅給品鑑一下了!
不殺士大夫那是不能明正典刑公開殺,暗殺的事情……誰知道呢?
而且,紀憶只要背叛,就一定會泄湯。
因爲這事兒在宮外只有章惇、章援和紀憶三個人知道。而且在宮裡面聽上一耳朵的都是官家和劉皇后的心腹。要是向太后那方面忽然有了防備,那毫無疑問叛徒就是紀憶。馬上逮起來弄死,連向太后都救不了他。
也就是說,跟着章惇幹,十有七八就是去儋州了此殘生。
如果叛變……十有七八就是在御史臺獄裡面被自殺。
總之是完了!
辛辛苦苦的寒窗苦讀,絞盡腦汁拍馬屁,還不懼艱險走了趟大遼國,最後怎麼就落得如此下場了?
大明尊啊,您怎麼就不保佑我一下呢?
有點萬念俱灰的紀憶這時拐進了一條稍微有點僻靜的小巷子,墨娘子的新家就在這條小巷子內。
跟着武好古混的墨娘子不知怎麼回事兒,突然就發了大財,居然在開封府內城買了個房子……在家裡苦讀的紀憶聽說這事兒也是吃了一驚。因爲墨娘子買的還不是破破爛爛的宅子,而是一所相當精緻,還有個院子的宅邸,就在東十字大街附近。據紀憶所知,這樣的宅子沒有四五萬緡是拿不下來是……
這女人跟着武好古纔多久?就買了這樣的房子,這武好古是財神爺轉世的吧?
哦,不對,不對。紀憶心道:我是信明尊的,所以不相信有投胎轉世,也沒有財神爺,只有大明尊和黑魔王兩個神……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墨娘子居住的小院子的門忽然被打開了,就看見披着件裘皮斗篷的墨娘子提着個單肩包從裡面出來,一副正要出門的樣子。
“咦,怎地大官人來此?”
墨娘子顯然沒想到紀憶會在除夕日來自己家。哦,若是往年還好說,今年可不一樣,眼看再過二十幾天就是春闈大比了——宋朝禮部試都是在正月二十幾號——這會兒紀憶應該在家裡頭懸樑錐刺骨呢,怎麼就出來玩了?
“哎喲,大官人,你這是怎麼啦?是不是老太太……”
墨娘子這個時候看見紀憶的臉色了,一副死了爹媽的樣子,頓時就想到是不是住在平江軍的紀家老太太出什麼狀況了。紀憶他媽要是沒了,那他就得丁憂,自然不能考科舉了……
紀憶忙搖搖頭道:“沒事,她老人家挺好的。”
其實紀家老太太根本不老啊,人家十五歲生的紀憶,今年才四十出頭,而且一直養尊處優的,看上去也就是三十歲,和紀憶站一塊兒就像是他姐姐似的,所以紀大官人離丁憂還早呢。
“那您這是……”
紀憶苦苦一笑,沒有回答,只是問:“墨娘子,你要去哪裡?”
“去武家大宅啊。”墨娘子道,“今日是除夕啊,奴去吃除夕宴。”
對了,現在墨娘子在給武好古的佳士得行當管事。紀憶想起來了,他嘆了口氣:“有個事兒和你商量,一邊走一邊說吧。”
“好啊。”
墨娘子應了一聲,就和紀憶一塊兒出了門。
“你還記得那幅《筆陣圖》帖嗎?”
“記得啊,那是你家的傳家寶啊。”墨娘子笑道,“只是不知真僞,是不是想請米家父子看看?那你可得小心一點,別讓他們調了包。”
“我想賣了《筆陣圖》。”
“甚底?”墨娘子聽到這話頓時停下腳步,瞪大了眼睛看着紀憶,“是不是你家的生意出狀況了?”
那是衛夫人的《筆陣圖》啊!
衛夫人是東晉的書法大家,王羲之的書法就跟她學的!她的真筆字帖有多大的價值就可想而知了。
而墨娘子所說的“不知真僞”,意思是不知道藏在紀家的《筆陣圖》是衛夫人的真跡還是王羲之冒衛夫人之名寫的。
總之,這字帖不是衛夫人的就是王羲之的,絕對是無價之寶啊!
這要拿到佳士得行唱賣,唱出幾十萬緡那是毫無疑問的!
紀憶肯把這樣的寶貝拿出來賣,毫無疑問就是急需用錢,而且是急需一筆鉅款週轉。
如果不是紀家的買賣砸了,還能是什麼?
紀憶剛想否認,忽然想到自己好像也不能和墨娘子明說。墨娘子現在是武好古的人,而武好古和趙佶的關係好得不行。要知道自己在算計趙佶,還不馬上報告?到時候自己就得就着鶴頂紅過上元節了……
“是啊!”紀憶說,“我家的船隊遇到了風浪,全都沉了,損失好幾百萬……”
“全都沉了?”墨娘子看着紀憶,一臉難以置信。紀家做海商好幾百年了,向來是“分隊航海”,而且經營的航線不止一條,怎麼可能全沉了?
“你莫多問了。”有點心煩意亂的紀憶說,“這事兒先和你說則個,你千萬別泄露《筆陣圖》是我的,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