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寒風蕭蕭,書生在路,長劍在懷。
陽谷範家的十三秀才範之文此時也踏上了趕考之路,他也不是第一次考發解試了,不過和之前的兩次應舉不同,現在他已經不是陽谷義門範的少族長了。
因爲陽谷義門範不存在了!
家分了,也要敗了。
本來聚族而居的義門,現在分出了幾百戶,本來可以遮掩起來的丁口、土地,現在全都暴露出來。而且除了其中的三戶,其餘的範家人都從官戶淪爲了普通的民戶。
不僅田賦一文少交不得,連丁稅、免役錢,也休想少交,還有各種雜稅和攤派,也必須要交了。
在這種情況下,幾百戶範家人中的絕大部分都會漸漸敗落,由自耕之農淪爲佃客之戶。而且,範氏家族現在也沒有能力再供着所有的年輕子弟讀書上進了。
考進士這種事情,對於個人而言是努力加上天才的問題。而對於一個宗族而言,其實是個概率問題……只要這個宗族有足夠多的財力去培養足夠多的子弟,也就是基數夠大了,再低的概率,也是有可以出成果的。
這就是科舉義門的模式爲什麼能在兩宋流行的原因——真正皇封過的義門不多,但是類似的組織管理模式是很流行的——這種模式不僅可以讓宗族抱團,以達到佔有更多社會資源的目的,同時也因爲在族內實行平均主義,可以讓更多的子弟得到良好的應試教育。
呃,當然是應試教育了!不管宋朝科舉考試的題目看上去有多麼“精英”,實際上都是用知識面相當狹窄的儒家倫理道德去選拔人才。
所以選拔出來的人,並不都是真正高素質的精英。當然不排除有真正的精英通過應舉步入官場,因爲接受精英教育的人也可以考中進士。
比如章惇的侄子章衡就是個射箭百發百中的狀元,那是因爲他們章家從唐朝開始是世代官宦,子弟當然可以接受高成本的精英教育了。
而對所有子弟進行精英教育的成本,卻不是尋常的義門家族可以負擔的。大宋封建社會的精英教育怎麼也得精通六藝吧?這種東西向來都是貴族和門閥玩的,義門老農民怎麼玩?就算要玩,以義門的財力也只能供少數子弟接受六藝精英教育。這樣義門就難免轉化爲等級相對森嚴的世家門閥了。
至於武好古準備推進的那種六藝書院加大學或軍事學院的教育模式,根本就是精英教育的升級版,在宋朝差不多就是高等精英教育了!
六藝只是基礎啊!學好了六藝還有大學高等教育或軍校的軍事精英教育,真是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只有富豪和貴族才能自套腰包去承擔這兩種教育,而要依靠公辦(商市辦)的話,目前也只能讓少數人接受這種程度的高等教育。
以大宋如今的生產力水平,如果要推行六藝書院加大學或軍事學院的高等教育模式,那必然會造成極大的不公平,絕大部分進入大學或軍事學院的機會都會落入貴族和富豪子弟之手。
而從大學和軍事學院畢業的貴族、富豪子弟會因爲他們的高素質,理論上又能牢牢掌控大宋社會的最頂層。
而廣大的平民知識分子,因爲無法打破這種教育的壟斷,最多隻能充當中低級的官吏。
所以武好古想要實行的“高等精英教育”相對於正在大宋實行的“平民應舉教育”而言,是非常不公平的教育模式!至少在高等教育因爲生產力的發展而不再高等之前,將會阻塞寒門之路!
不過第三次參加發解試的範之文,現在卻深刻體會到了允文允武的精英教育也是可取之處的……貴是貴了一點,但是關鍵時刻有用啊!
因此範之文雖然並不會舞劍,但他還是揹着祖宗留下的黑雲長劍踏上了應舉之路。
這是爲了提醒自己,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忘記範家因爲沒有武力所遭遇的災難。
將來自己無論中不中進士,都要把範家祖宗的武藝再撿起來的!
……
天色灰濛濛的,下着陰冷的細雨。
陽谷縣尉張克公剛剛從西門大宅裡出來,他打着柄雨傘正往金拱樓而去——現在陽谷縣就是西門家獨大了,所以他得去找西門家商量招募弓手的事情。不過西門家的西門鶴不願意提供弓手,而且還告訴張克公西門家很快就要遷出陽谷縣了。
西門家要離開陽谷縣對張克公而言倒是個挺好的消息,不管他們去哪兒,只要別在自己眼皮底下混就行了。
所以張克公心情不錯,準備去金拱樓吃一頓好的,結果剛走到金拱樓門口,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自己的子號。
“介仲,介仲兄。”
這是誰啊?
張克公一愣,扭過頭四下尋找,就看見兩個穿着短衣將雨傘壓得很低的小商販似的人快步走來。兩人到了跟前,張克公才突然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面。
是範之進!上了梁山從賊的範之進,雖然瘦了,但肯定是他!
“範九哥,你……”
“介仲兄,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範之進連忙說,“不如我們去金拱樓裡面坐一坐?”
“也好。”張克公真是不害怕被牽連的主兒,沒有多想就領着範之進和另外一人(是趙鐵牛)一塊兒入了金拱樓,又鑽進了一間僻靜的包間,也沒叫酒菜,還吩咐小二不得打擾。
“你們先聊,我去外面守着。”
趙鐵牛其實也和張克公有點認識,此時卻不想多說什麼,自己就退了出去,把張克公和範之進兩人一起留在了包間裡面。
“介仲兄,我,我……”
張克公看着這個和自己還算投緣的朋友,皺着眉頭問:“你莫不是來投案的吧?”
投案?
範之進心又有點動,忙問道:“能說得清楚嗎?”
“說個屁啊,”張克公搖搖頭,“進了大牢,性命就在西門家手裡了!而且施知縣也是個糊塗官,他纔不會管你冤枉不冤枉呢!”
施知縣現在就等着升官了,範之進就是冤死了,他也沒興趣過問。
範之進嘆了口氣,“介仲,我想考發解試。”
“考發解試?”張克公愣了又愣,“你怎麼考?”
“我想去大名府考……”
“假名冒籍?”張克公吸了口氣,這事兒可不好辦啊。
“戶冊已經有了,”範之進道,“是江湖上的朋友幫助尋到的……大名府冠氏縣的廓坊戶,也是姓範的。”
在今年夏天和初秋時的水災中,冠氏縣城也被大水淹了,不少廓坊戶背井離鄉逃難到了鄆州,趙鐵牛託人在須城尋到一戶範姓人,花錢買了他們的戶冊,讓範之進去冒名頂替。
不過買到戶冊是一回事,拿到本貫解文是另一回事。範之進可不敢直接去冠氏縣城,只得找張克公幫忙。
“也罷,”張克公嘆了口氣,“我和你走一趟大名府,總歸能幫你拿到本貫解文的……也不須去冠氏縣,就在大名府城拿吧。冠氏縣的水雖然退了,城也毀得差不多了,不少人會移居大名府的。我家在那裡有點熟人,總能幫你辦個戶籍的。”
大名府也是個將門子弟比較集中的地方,張克公家裡面也有人在大名府的禁軍裡做官,所以有點門路,總能幫範之進搞到本貫解文的。
……
武好古這時也準備離開清州城回開封府了,清州會談現在已經結束,《清州之約》的草案已經擬好,只要兩邊的皇上批准了,界河商市就能正式開始建設了。
這座商市對武好古,對參與其中的開封將門豪商、一部分燕雲豪門,以及他們的代理商而言,其實一場大考。這是用實踐在檢驗他們的“執政能力”。因爲在界河商市出現前,中國的工商階層從來沒有管理過哪怕一個縣的政權。歷史上當然有商人宰相,比如秦相呂不韋,也有許多涉及工商的貴族出將入相,但是他們都是作爲貴族,依靠“士”去執政的。並不是依靠工商在執政。
而讓處於四民末等的工商作爲主體去管理一座城市的實踐,在這個時空的華夏,是從界河商市開始的——雖然界河商市商會的股東大部分都是貴族,不過大部分貴族老爺們是不會離開繁華富庶的開封府跑去遙遠的界河商市的,真正去那裡管事的還是他們的承包商。
這就類似於日本的武士最初是給不願意離開平安京的宅男公家們管理莊園的那些人,後來混着混着就成了割據一方的大名小名,讓京都的宅男公家們去吃草了。
順便再提一點,“承包商”的運營模式在宋朝是非常流行的。連稅務和酒務都可以承包出去,何況將門勳貴家營的商業?
就在武好古將一份堪稱是“界河商市憲法”的《清州之約》的草案抄本小心收好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乖徒兒杜文玉的聲音:“老師,俏金娘來了,就在館驛大堂候着。”
“哦,”武好古應了一聲,“去把她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