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之時。
客棧房間內,墨白仍然手持蓮花,寶相莊嚴,盤膝靜坐在牀榻之上一動不動。
道家煉氣,雖從未有明證,那位鉅子真的破空飛昇,但這煉氣之術,卻依然能夠傳承的如此久遠,自是有其道理的。
經過這一下午的用功,墨白此刻的面色,雖仍然蒼白顯病態,但明顯較先前還是好看了許多的。
屋內安靜,門口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墨白眉頭微皺,睜開雙眸望向門口。
“咚咚!”正好,也就是這時,聽到門口傳來了敲門聲,以及小二客氣的聲音:“客官,晚餐時間到了,需要本店爲您送餐嗎?”
墨白手中蓮花散去,回頭瞥了一眼窗口,日頭已落山,眼中微微頓了頓,鐵雄似還未回來。
稍一猶疑,擡起頭來對門口道:“送幾樣清淡小菜過來吧!”
“好嘞,本店還有上好的老酒……”小二未獲批准,沒有進門,便站在門口推銷道。
“好,送一壺來!”墨白自是喝不得酒的,但卻並不推辭,依然輕聲道。
“好嘞,爺您歇着,上好的酒菜,馬上就到!”小二一道大聲唱和之後,腳步行遠。
墨白伸展了一下手臂,緩緩下牀,打量了一下屋內略顯昏暗的環境,便來到窗口,打開一條縫,看向外邊。
鐵雄還未歸來,他倒也並不着急。
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對鐵雄也算有些瞭解,只要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他想必是不會食言的。
此時他站在窗邊,望着樓下的販夫走卒行來過往,不知不覺腦海之中卻突然浮現了一個人影,那是一個扎着兩個羊角辮,穿着樸素的小女孩,流着淚衝他揮手:“哥哥……”
墨白一怔,慢慢回過神來,感受着心中強烈的漣漪迴盪,眼裡慢慢平靜,嘴角輕啓:“這明王看似混沌,但其實心裡也真有記掛的人。”
當日在北河醒來,他腦海中便有了一些斷斷續續的畫面,或許只是一些明王心底最爲深刻的執念,最後留了下來。
其中最清晰的就是腦海中那小女孩的模樣,墨白眼中波光一閃,又再次低聲呢喃道:“等安頓下來待我身體稍稍好一些,得去尋一尋青青。”
話音落下,門口正好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墨白眼中一動,轉過身來看向門口,他聽出來了,並非是小二,而是鐵雄。
等着他敲門而入,卻不想,那腳步聲到了門口,卻似乎有些猶豫,竟沒有立刻敲門。
墨白眼中一頓,並未出聲,還以爲是門口有什麼情況。
可靜待了一會,卻仍未見有什麼情況。
反而依稀聽見鐵雄似乎在門口來回踱步起來,腳步雖然輕微,但此時墨白全心關注,倒是依然能夠聽到。
墨白眼中一抹疑惑閃過,略微思考了一下,隨即緩緩邁開腳步,朝着桌邊椅子走去。
果然,隨着他走動的腳步聲響起,門外那來回輕輕踱步的聲響頓時停止。
墨白神色平靜下來,拉開椅子坐下,便只聽門口傳來了鐵雄的聲音:“六爺!”
“嗯,進來吧!”墨白輕聲道。
門打開,鐵雄的身影浮現,墨白眼神在他臉上一瞥,粗略一看,並無什麼異樣,但墨白本就擅長擦言觀色,此刻用心之下,卻看出鐵雄眉心之間有着一抹掩飾不住的愁緒。
“回來了!”墨白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嘴角輕聲道。
“是。”鐵雄點點頭,轉身欲關門,卻正好見小二朝這邊來,嘴裡還朝着他道:“哎,這位爺,您的酒菜來了!”
鐵雄一頓。
墨白卻擡起頭來輕聲道:“嗯,是我點的!”
鐵雄並未讓小兒進門,接過酒菜,關上門,自己端了進來。
“六爺,看您氣色好了許多,已經能喝酒了嗎?”鐵雄端着餐盤放在桌上,目光在墨白臉上定了定,隨即開口道。
墨白微微笑了笑,端起茶杯,搖頭道:“一年之內是不能碰酒的!”
一年!
鐵雄眼裡頓時又是苦澀一閃,他當然是希望墨白的身體已經有了好轉的,這樣也好面對一些。
“你吃過沒有?”墨白似乎並沒注意到他在想什麼,輕聲問道。
“已經吃過了。”鐵雄點點頭,雖然說吃過了,卻還是拿起一雙筷子,替墨白先行嘗試菜品。
墨白見狀也並未多說,之前一路上,鐵雄曾拿銀針爲其試菜,墨白曾笑着搖頭,稱並無什麼用,很多毒藥並非銀針所能試探。
墨白是醫者,鐵雄還是認可他這句話的,但之後卻並非就不作爲了,而是人工試菜。
這就更沒用了,畢竟如果是慢性毒藥,這如何能夠嘗試出來,但鐵雄堅持,墨白之後也就不多說了。
“見到寧兒了嗎?”墨白輕聲問道。
“見過了,阿九也在。”鐵雄試完菜,點頭道。
“嗯,寧兒傷勢可曾痊癒?”墨白拿起筷子,繼續問道。
“六爺放心,已經無大礙了。”鐵雄站在一邊,輕聲迴應道。
“那就好,等見到她我再爲她看看,不過只是外傷,調養得當就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墨白一邊吃,一邊道。
“謝六爺!”鐵雄道謝。
屋內安靜下來,墨白也不再開口,他彷彿就像是忘記了問鐵雄那些朋友的情況一樣,靜靜吃着東西。
良久,當他一頓飯吃完,鐵雄仍然未開口。
見他吃完,要來收拾桌面,墨白才笑着擺手道:“不急,先坐。”
鐵雄手一頓,卻並未坐下,眼裡思緒起伏之下,最終還是牙一咬,躬身開口了:“六爺,有件事,我……”
墨白神色依然含笑道:“無需顧慮,說吧!”
從鐵雄在門口的姿態,他就知道定然有情況,鐵雄性子很沉穩,做事也很有度,平時不會出現這種猶豫不定的姿態。
只不過此時,墨白卻是心中有些誤會了,他還以爲是鐵雄那些朋友不願再牽涉進他的事情裡來,所以鐵雄才覺得爲難。
卻不想,鐵雄躊躇半響之後開口竟然道:“六爺……咱們從明王府帶出來的那些財物,以及,以及那兩車藥材……都沒了!”
墨白原本含笑的臉,在他的話音下驟然一頓。
鐵雄眼見墨白神態,當即眼中更是苦澀,二話不說單膝跪地:“六爺,請您放心,無論如何,鐵雄一定爲此負責,只懇請殿下寬容些時日,容我們想辦法……”
“等等!”他的話沒有說完,墨白的聲音已經響起,卻還是那麼淡然。
鐵雄低着頭,閉上了嘴。
“你先起來!”墨白又道。
鐵雄沉默頃刻,還是站起了身,畢竟跪在地上耍賴,他做不出來。
墨白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卻並沒有馬上開口說話,而是靜待了一會,待雙方都平靜了一些,才輕聲開口道:“鐵雄,你覺得我這條命重要,還是那些東西重要?”
鐵雄一頓,擡起頭卻是立刻斬釘截鐵道:“當然是您的命更重要,但一是一,二是二,身爲護衛,護您安全是我的職責所在。”
墨白放下茶杯,也不反駁他的話,擡起頭臉上又有了笑容道:“好吧,你那些朋友也曾護我周全,他們可沒有職責,那些東西,就當酬勞吧,總沒有我的命重要。”
墨白並不知道之前鐵雄因爲得進王府,才能夠在那兩年裡賙濟到師兄弟們,這才讓他們在那兩年過的稍稍好了一些。
所以鐵雄他們是認爲,這要承王府的情,所以師兄弟們纔會出手幫他忙。
鐵雄此刻卻是沒有想這些,而是臉色驟然一緊,連忙開口道:“六爺,請您千萬別誤會,我師……”
說着一頓,但此刻,似乎也放開了,無需再隱瞞什麼:“那些人全是我同門師兄弟,他們縱使餓死,也是斷斷做不出侵佔您財物這種齷齪事的。只是,只是……”
鐵雄心中着急,但想要開口解釋,卻又張不開口,因爲事實上他師兄弟的確是爲了大家的安危,而用了墨白的財物,這還哪裡能說什麼餓死都做不出來?
但墨白聽得鐵雄如此開口,卻是陡然眼神之中一鬆,其實剛纔他的確心裡縮緊,但並非是財物,而是這些人能夠做出這種事來,那想必是自己之前想錯了,以爲鐵雄對他們有把握,而如今,如果這些人並非義氣漢子,那說不得自己來了明珠,也難以安寧,誰能保證他們會不將自己賣了,泄露出去?
此刻聽得另有緣故,墨白心神鬆了一大截,開口道:“別急,慢慢說!”
或許是墨白一直心安氣寧,讓鐵雄並沒有遇到早已設想的難堪局面,他也終於平靜了一些,將事情從頭到尾解釋了一遍。
甚至這次連他的家仇都沒有隱瞞,當然與官府的瓜葛也提了一些,不過到底是墨白當面,他並未說的太過直白,只是爲了解釋爲何他師兄弟會以爲他墨白已經死了的情況下,會動用他的財物。
不單單是墨白之前的交代,還因爲這些年來,他們本就與官府不睦,更是多受官府爲難,而墨白死了,這些東西便是無主之物,或者說是官家的,他們並不覺得用了會虧欠官家。
聽了這麼多,墨白也已經能夠了解全部大概了,點點頭輕聲道:“原來如此!”
說實話,此刻他看着鐵雄,心頭更是有了幾分動容,能夠在這種情況下依然護他性命至今,這不是常人能做到,自己的確沒有看錯人。
同時,他也明白了,鐵雄那些師兄弟和鐵雄是不一樣的。
他們沒有進過王府,墨白的生死,對那些人來說,根本沒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是因爲鐵雄和寧兒,和之前承受的王府恩德,才沾染進這漩渦之中。
“六爺,事情就是這樣,我幾位師兄弟絕不是那種雞鳴狗盜之輩,您放心,只要我們人不死,債就不消,就算我們今生還不起,我們兒孫還,兒孫還不起,子子輩輩也得還!”鐵雄擡起頭,聲音鄭重,不帶一絲含糊。
墨白輕輕擺擺手道:“不要再說這些!”
鐵雄看着他似真不在意的神態,沉默下去,嘴上不再說,但心裡卻是真正這麼想。
墨白站起身來走到窗口,望向窗外,心中開始思索剛纔那段話中所透露的一個個信息。
其實他真的並不是做作,這些財物雖然對他的確重要,尤其是那些藥材,畢竟這關係到他的身體能否康復,現在沒了,無疑會成爲他的燃眉之急。
但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將一切都依靠在別人身上的人,之前那是迫於無奈。而現在已經算是自由身,別說那些財物,就算今天鐵雄一去不回,他也不會就此茫然不知所措。
別的不說,他到底還是有一身手藝在的,若單單只是想要活下去,他真的不懼。
沉吟良久,他緩緩轉身,望向鐵雄,眸中依然清淡,卻道:“鐵雄,之前很多事情我不瞭解,所以這次過來,本來是準備和你那些師兄弟會和的,畢竟他們幫過我,我不能見他們惹上麻煩,便不管不問。所以想着只等我身體稍稍好些,自然會還他們一個安平,報了這份恩德,之前聽你提到家仇,我就已經做下決定,不會袖手旁觀。”
“六爺,我們是報恩。”鐵雄沉聲道。
墨白搖頭,笑了笑繼續道:“你們恩怨分明,我又豈會不知好歹?所以即便是你那些師兄弟拿了那些東西,我也不會介意,也就當是了了這份恩德,對我來說,錢財終究比不得我的命重要。”
鐵雄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有一條他謹記,不管怎麼說,債都得揹着。
墨白卻沒說完,他臉上的笑容消失,神色正了正,聲音略微低沉道:“不過,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了你師兄弟對我本人的態度,咱們之間糾纏的這些恩仇,也就到這裡結束吧,他們也別再提什麼債不債,我也不再提什麼恩不恩,咱們之間只論情分,不論恩仇,都一身輕鬆,不再爲此而勞心,你覺得可好?”
鐵雄張了張嘴,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如何答話。
他絕不會推卸這責任,但好像承擔了這責任,就同樣也讓墨白承擔了責任一般。
想了半響,鐵雄才找到頭緒,擡起頭來沉聲堅定道:“六爺,不是這樣,要論恩德,最開始也是您救了寧兒,您對我們有恩,後來您有難,我們也並沒有能幫到您……”
“好了,就到這裡。”墨白卻是一擡手,制止他再說下去,聲音帶上了幾分氣勢:“和他們之間,本就沒有這麼複雜。其他的是我,你,還有寧兒之間的事。”
鐵雄又一愣,他也算是徹底明白了墨白的意思,顯然墨白聽到師兄弟們的態度以後,心中已經不願再牽扯。
他沉默了一會,最終卻還是點頭,因爲師兄弟幾人同樣和明王並不貼心,強制牽扯在一塊,不如分分明明的好,但這卻並不代表他要逃避責任,依然道:“六爺,此事您是交給我辦的,出了問題,我定會承擔。”
墨白卻是一轉身,再次拉開窗戶一條縫,望向那已經暗下來的夜空,聲音帶着幾分飄渺:“好啊,我也曾江湖上行走,還真從未吃過虧……我不喜歡爭鬥,但也從沒怕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