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未明朗。
這間小院中,閣樓裡的燈火卻還亮着。
林素音半靠在牀頭,姣好的面容此刻卻異常蒼白,被子半遮蓋住她的身軀,沉默無聲的聽着一個女子再說話。
“後來遇到了蠻子,我們就一路逃到了醫館,被父親好友搭救,送來醫館治傷。”鄭玲瓏帶着拘謹,慢慢講述着她和她父親出現在墨白這裡的原因。
不是林素音開口問的,而是她主動說的。
而她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爲墨白封了林素音的修爲,甚至下手不輕,還限制了她的行動,故而在離去之前,曾請她過來照看一下林素音。
但她之所以主動對林素音說起與醫館的關係,卻並非墨白要求的,而是她父親在她過來之前仔細交代的,一定要對林素音說清楚。
其實鄭玲瓏並不傻,她知道這是爲什麼,雖然林素音說是在這裡療傷,但實際上當日的情形他們看的清楚,林素音根本就是被白大夫拿了人質扣押在此的。
都是京城人,而且她也出身望族,雖然從前並未和林素音有過太多接觸,但林素音的大概情況,她自然是知道的。
鳳凰之命、天之嬌女、明王妃、上清山道師之徒、南方勢力自立爲王的林華耀之掌上明珠……
如此身份,哪一個了得?
即便她是望族出身,也難以和林素音相提並論。
而就這樣的人,卻被白大夫給拿下了,這事有多嚴重,只要不傻,都會知道其中利害關係。
父親讓她主動說一說這些,是爲了白大夫一旦有禍,他們或許能夠不受牽連。
說實話,她心底其實並不願意這樣,覺得這樣不好,尤其是當初陳掌櫃與她父親去信時,所提到的姻緣笑說……
這次見到墨白之後,她心中難以平靜。
但是沒辦法,父命難違,而且事關全族之性命,她不能太過自私,她知道父親也並非壞心想害白大夫,只是不想受牽連。
解釋完後,她看向林素音,見林素音面色還算平靜,心中還是忍不住開口:“林……姑娘!”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只好叫聲姑娘。
林素音擡頭看向她,輕輕點頭,示意她說。
先前她還曾懷疑這女子或許本就是墨白一系的人,但此刻卻覺得,這女子應該說的不是假話。
他們應該並無太多瓜葛,只是湊巧也來了這裡。
鄭玲瓏心裡砰砰跳,臉上很緊張,低下頭,輕聲道了一句:“白大夫其實本性應該不是壞人的。”
林素音眼神微微一頓,明眸望着低頭捏着衣角的鄭玲瓏,有波光閃爍了一下,一直少言只是傾聽的她,居然開口道:“哦,爲什麼這麼說?你們之前不是不認識嗎?怎麼知道他的爲人好壞?”
“我們之前都不認識,可在被蠻子追殺後,他卻還肯冒着風險救我們,而且還答應幫我尋找我哥,這不像是做壞事的人。”鄭玲瓏想了想道。
林素音沉默,其實說真的,她也未必就多瞭解明王。
當初其在京城的惡名,早就隨着他突然暴露少年宗師的修爲而模糊,誰敢說一個少年宗師會是庸才?
修道,不止武力,沒有一定的智慧,不是心思通透之輩,又如何得道?
林素音眉目微徵,但很快卻又皺眉。
當年,初次見他時,他那無禮的該死模樣,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今日,他喜怒無常,突然過來給自己一掌的舉動,更難以稱爲一個心性好的人吧。
沒有與鄭玲瓏爭論,她也不是那個性子。
也就在這時,窗外突然響起了一些聲音。
“林姑娘,可能是白大夫回來了,我去看一看。”鄭玲瓏起身。
……………………
……
一間地下密室之內。
並排躺着的三具人影。
寧兒、阿九、陳掌櫃!
三人皆是昏迷不醒,墨白並沒有時間去理會林素音,他此刻正在這間密室,神色深沉,眸子微閉,盤膝坐於阿九身後,雙掌緊貼阿九後背,額頭竟隱隱有白色霧氣散發。
很明顯,他在爲阿九療傷,看他神情之凝重,在醫道之上他這種時刻絕對不多。
而另一旁陳掌櫃和寧兒,此刻身上卻插着銀針,仍然昏迷不醒,應該是阿九傷勢最爲緊急,墨白先行爲他療傷。
想一想也是,阿九無論在武道又或醫道,如何能與墨白相比?
然,就是墨白當初動用此未傷敵,先傷己之術,都多年命垂一線,他又如何能夠倖免,此術,墨白曾嚴令,非入死地絕不準動用。
不過,好在是他到的及時,在救下阿九的那一刻,便已施法,封住了他的心脈,延緩生機消散,這纔有機會全力爲他療傷。
密室裡,不剩其他人,唯有鐵雄蹲在寧兒身邊握着寧兒的手,望着他那滿身的血污,與蒼白的臉,他身軀微顫,咬着脣,臉上汗水密佈。
他眼裡滿是驚恐與憤怒。
周身血氣,在情緒太過起伏之下,隱隱不穩。
有氣勁勃發,令那燭光搖擺不定,似要閃滅。
“靜心!”墨白眸子未睜開,但卻眉心皺紋卻明顯越緊,嘴脣微動,便有冷喝聲傳出。
雖未睜眼,但聲音卻極爲嚴肅。
一聲冷喝,讓鐵雄眼神頓時一窒,周身氣息也猛然一頓,擡起頭看了一眼墨白,先是低沉道了一聲:“是!”
隨即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又突然單膝跪倒在地,眼中殺意再次抑制不住的狂閃,擡起頭終是向墨白微顫道:“六爺,寧兒剛纔差點就被梅志峰殺了,我……”
墨白聞聽聲響,眉心的皺紋徹底成了川字,但似乎阿九的傷勢耽誤不得,他沒有迴應。
密室裡依然靜悄悄的。
未得到墨白迴應,鐵雄又沉默了,再次低下頭,看向寧兒。
腦海裡又開始閃爍着他趕到之時,寧兒飛天而起,決絕赴死的畫面,再一次閃爍糾纏。
那一幕,讓他呼吸困難,血液冰涼,感覺無比心悸!
“保護好寧兒,照顧她!”家族蒙難,鐵氏一門僅剩兄妹二人,父母臨終時的唯一交代,他不敢忘!
自從那一日他揹着年幼的寧兒逃亡開始,一路血染,顛沛流離,誰敢保證今日生還是明日死?
他修爲已廢,突圍何其艱難,那些年,他所經受的傷痛,常人難以想象。
多少次望着師兄弟們捨身替死,他英雄男兒何能眼見此而貪生?多想放手一搏,殺到熱血燃盡。
若非寧兒還需要他保護,他絕對活不到今天。
爲了這世上唯一留下的血脈親人,他硬生生從鐵血男兒變爲隱忍懦夫,一切卑微活計,甚至遭受屈辱,也只能隱忍不發,最後甚至願意進入明王府爲僕……
多年來,他終於走到了今天,曾經做夢都沒想過,寧兒能活的如此安寧,看着她一天天長大,鐵雄心中欣慰,只要她過的好,並不寧願她也如自己一般揹負血海深仇過日子。
就連她不肯好好用功練武,鐵雄也並不執着,和六爺一樣,只讓她練好保命輕功便是。
只要他還活着,就不會容人傷害他妹妹!
然而,今日最後一刻,他眼睜睜望着寧兒身死在即,那一刻他同側心扉,而且極端絕望。
他拼了命的想救下她,但他做不到!
修爲不夠,只能瘋狂的向前衝,最終卻眼睜睜看着梅志峰的劍尖刺入寧兒身體。
“吼!”鐵雄突然喉嚨裡傳來一聲低吼,他目光裡的清明被這絕望與仇恨掩埋。
一直壓制的火焰,終於再不受控制,開始轟然膨脹。
“不行,要救寧兒,必須救寧兒,死也要救……”他彷彿已然神志不清,心底並不清明的念頭在一遍遍的狂閃。
是太害怕了,又是不接受自己太弱了,更或者也有一些心頭曾有過的負面怨念,在此刻交織而爆發。
憤怒、憋屈、仇恨、驚恐、不甘在這一刻彷彿要將他渾身血氣徹底燃燒,他鬚髮慢慢開始勁舞,他周身勁力開始放肆磅礴。
雖單膝跪地,但臉色猙獰,盡顯瘋狂。
盤膝閉目的墨白,眼皮微跳,面色陡然徹底沉凝下來,再次開口,吐出兩個字:“醒來!”
然而,伴隨着他這聲音,鐵雄不但未清醒,反而他身上,突然冒出了一縷黑光,一閃而逝。
一直未睜眼的墨白,在他身周冒出黑色玄光的一剎那,陡然睜開了眸子,定在了鐵雄身上。
“殺,殺,殺……”黑色玄光在鐵雄身上黯淡明滅,伴隨着他口中無意識的吐出殺字,他整個人變得恐怖起來。
那蓬勃的勁力,在密室裡瘋狂迴盪的氣息,已吹起了寧兒的衣角。
墨白眼望着鐵雄身周玄光明滅,有宗師之象,臉上卻並沒半點欣喜之狀。
他反而,眼神裡一縷慍怒閃過,明顯極爲不悅。
用心培養了如此之久,卻沒想到,他居然脆弱到如此地步,寧兒還未出事,他便已走火入魔,而若寧兒身死,他又當如何?
倒並非不解鐵雄照顧寧兒長大,如爹如孃的心情,但道家中人,需靜心,正心,穩心,並非要無情,但卻決不能失去本心,否則,那是懦弱,而非重情!
正不了本心,何談道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