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辭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聽完鏡涵的話的。
看着他低着頭跪在自己面前明顯是惴惴不安的樣子, 鏡辭心裡默默嘆息一聲,沉聲道,“你先起來吧。”
鏡涵卻沒有動, 好半天才訥訥地吐出一句, “臣弟並非有意欺瞞皇兄, 只是……”
鏡辭俯身去拉他的手臂, “沒怪你, 起來吧。”
他是真的沒想到當年那個孩子居然逃過一劫被送到民間,更沒想到那個人居然與自己近在咫尺這麼久,但是仔細想想, 鏡辭自己都覺得詫異——他竟然沒有覺得太過意外,畢竟他早就知道, 楚諾的身份必定不簡單, 只是未曾想過會是如此罷了。
楚諾……
鏡辭在心中重新描摹了那人的輪廓, 一時間也不知道心下究竟是何種感慨。竟原來,那人與自己也有一半的血脈相連, 甚至如若當初他得以留在宮中,自己還要叫他一聲“皇兄”。
鏡涵半低着頭,沒有注意到鏡辭臉上的神色。
他被鏡辭拉着,卻依舊堅持着不肯起身。
飛快地回想了一遍今日一早在寧王府中楚諾對他說過的話,微微闔上眼, 帶着些孤注一擲的意味道, “臣弟斗膽, 有一事相求。”
鏡辭放開了抓着他手臂的手, 居高臨下地打量他片刻, “何事?”
不是沒聽出他話語間的寒意,只是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只能硬着頭皮繼續了, “楚諾……想見父皇一面。”
迴應他的,是良久的沉默。
鏡涵愈發不安起來,擡起頭悄悄看向鏡辭,見他雙眸中全然的冷意不由得心中一沉,“皇兄……”
鏡辭卻是深吸了口氣,斂去了所有神色,“那楚諾現下在寧王府?”
鏡涵心中更加惴惴,聲音都低了幾分,“是。”
鏡辭卻是輕輕地笑了開來,“此事容後再議,你命人去一趟寧王府,宣楚諾明日早朝後進宮。”
一夜輾轉難眠。
好容易捱到早朝結束,聽下人來報說楚諾已經進宮正在御書房外等候,急匆匆地趕到了御書房,卻被告知皇上已將人傳召進去,並且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內打擾。
與昨日不同的是,鏡涵知道這一次,自己不能再說一句“皇兄若怪罪下來由我一人承擔”就闖進去,萬一真的犯了皇兄的忌諱,後果恐怕是任何人都無法承擔的。
雖然心急如焚,能做的卻也只有不安地守在門口等候,直到足足一個時辰過去,御書房的門才從裡面被推開。
元祿很快跑進門去,片刻後又跑了出來,“皇上請寧王殿下進去。”
鏡涵趕忙應聲,跑了進去。
御書房裡並沒有他預想的那般劍拔弩張。
鏡辭坐在書案後,而楚諾坐在一側的椅子上,相當安之若素的模樣。
見鏡涵進來,鏡辭攔住了他見禮的動作,只笑道,“朕已經應允楚諾明日前往別宮探望父皇。”
鏡涵微怔片刻,有些不知自己該要作何反應才妥當,囁嚅片刻也只是說出了一句,“謝皇兄。”
楚諾也站起身來,“那,草民便謝過皇上恩典。”
鏡辭只點點頭,“嗯,朕還有事,你便親自送他出宮吧,明日之事朕會親自安排。”
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鏡涵並未注意到任何異狀,只是很快點了頭,“是,臣弟遵旨。”
送了楚諾回去,又在寧王府坐了大半日,再回宮的時候,天色已經暗透了。
鏡涵沒有料到的是,鏡辭正在棲霞宮裡等他。
看着皇兄平靜的模樣,不知怎地竟是有些心虛,低着頭走過去,聽見的卻是他帶着笑意的聲音,“來,陪朕對飲幾杯。”
鏡涵依言坐到他的身邊,伸手取過早已放在案上的酒壺,倒滿了面前的兩隻白玉酒杯。
鏡辭似乎確實興致頗高,一邊喝酒一邊和鏡涵說起小時候的事。
他說了很多,也說了很久,到了最後,酒勁上涌的鏡涵只模模糊糊地聽見一句,“你放心,哥不會讓你死的……”
到了第二日,鏡辭果然安排好了一切,在鏡涵的執意要求下,也允了他同楚諾一道前往別宮。
走到別宮門前的時候,鏡涵忽地有些恍惚。
好像,從皇兄繼位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父皇了呢。
這麼久以來,自己也就真的從來沒想過,到這裡來看看。
父皇……
細想起來,這個形象在自己心裡已經很模糊了,從小就沒得到過屬於那人的任何疼寵關愛,想來卻也不覺得有太多遺憾,大概還是因爲一直以來就有皇兄在身邊吧……到了現在,他只覺得棲身於別宮的那人,似乎,有些可憐……
正胡思亂想間,忽地聽到楚諾的聲音,“我自己進去吧,鏡涵,你在外面等我可好?”
鏡涵點點頭,雖然他跟着來了,其實卻也當真並不想進去見那個人,無關或者說沒有任何怨怪,只是,無話可說。
看着楚諾慢慢地走進別宮,鏡涵只靠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邊上,樹蔭灑下來,似乎也蓋住了他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個時辰,抑或是更多。
楚諾還沒有出來,倒是鏡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他身邊。
鏡辭並沒說什麼,只是在他身邊站定,同樣地望向別宮的方向,眸中神色甚爲複雜。
這一次沒有再等太久,不多時,別宮的大門打開,楚諾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徑直走到樹下,一貫溫潤的聲音裡竟似乎帶了些讓人捉摸不透的感慨,“草民已得償所願,多謝皇上成全。”說這話時他本是雙手抱拳,說到“成全”二字的時候卻是相當迅速地出手,不知道點了鏡涵的哪處穴道,鏡涵竟是立時應聲而倒。
早有準備的鏡辭順勢抱住鏡涵,一路將他抱到不遠處早就命人收拾打掃好的小院內,等着楚諾也跟進來之後,將所有下人都趕到院外守着,然後關上了門。
楚諾走到牀榻邊上,伸手探了探鏡涵的脈搏,回頭對鏡辭微微笑道,“楚諾說過,此生最不喜歡欠人,皇上既然準了楚諾多年所願,楚諾自然也不會食言。”
鏡辭卻是打量他良久才淡淡地問了句,“值得嗎?”
楚諾笑笑,“值得不值得,是要由草民自己判斷的,不是嗎?再說……”他再一次轉頭看向尚在昏睡中的鏡涵,目光更添了幾分柔和,“草民本就孑然一身了無牽掛,用我一命換得鏡涵一命,怎麼會不值得呢?”
那一刻,楚諾的眼神和聲音都太過溫暖,鏡辭竟突然覺得心裡一酸。眼前這個人,是同自己有一半血脈相連的,兄長。在過去二十多年的日子裡,兄長這個詞之於他實在太過陌生,然而現在……他輕輕搖頭,試圖揮去心頭異樣的情愫,“你可有萬全把握?”
楚諾斂去笑容,肅聲道,“世間諸事本無‘萬全’,但草民自當盡力。昨日草民已經告知皇上,要解生何歡之毒除卻與至親換血一法,若能尋得血液百毒不侵之人,亦是可行。而草民因少時奇遇恰好便是百毒不侵的血液,加之與鏡涵亦算得半個血親,自然是事半功倍。”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至於換血之後,還請皇上差人將草民送回寧王府中,草民有一手下自會接應。我們會即刻離開盛京,從此再不出現,直到……幾月後毒發身亡。”
又是許久的沉默,終於,鏡辭輕嘆一聲,“那便開始準備吧。”
鏡涵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棲霞宮內殿,身邊只有鏡辭一人。
他撐起身子,很快發現腕上一陣陣刺痛。心中不由一沉,顧不得鏡辭的阻止,一把扯下了腕上的包紮,已經凝固的血痕瞬間刺痛了他的雙眼。
這傷是怎麼來的,他不會不清楚。畢竟當初,自己做過同樣的抉擇。
無意識地往四下看去,找不到楚諾的身影。
鏡涵心中已然明瞭,一時間只默默無言。
鏡辭只輕輕一嘆,“先養好身子,別亂想其他的。”
鏡涵頗有些茫然的模樣,似乎聽見了他的話又似乎沒聽見,過了好久,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在淺歌的悉心照料下,鏡涵的身體很快就完全痊癒了。
似乎是明白了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也可以料想楚諾之後會有怎樣的抉擇,鏡涵沒有再多問什麼,在鏡辭首肯後搬回了寧王府,很快回到朝中任職。
又過了幾日,別宮突然傳來消息,太上皇駕崩。
鏡辭想起那日楚諾對自己所言,“當年之事已經講清楚,現下那人恐怕已是強弩之末,如果可以暫且放下心結,不妨去看看吧”不由得一陣唏噓。
那日之後他是動過這個念頭的,卻終究還是壓了下去。罷了,他本就是涼薄之人,對於從未給過自己絲毫溫情的人,也當真沒有太多感情。
只是那一夜,他到底還是將鏡涵召進宮來,兄弟二人夜半對飲,直至天明。
轉眼,五年光陰飛逝。
又是一年中秋節。宮裡照例設下家宴。
幾位親王攜家眷一同入宮,一時間熱鬧非凡。
酒過三巡,原本在一旁由乳母照料的稚子踩着不穩的步子搖搖晃晃地走到鏡涵面前,把手裡紅得透亮的蘋果獻寶一樣地遞過去,“父王。”
鏡涵笑着接過來,一把將不足三歲的孩子摟進懷裡,笑得異常滿足。
夜色漸深,興致頗佳的鏡辭索性將衆人留在了宮中,直到夜半時分才散去。
鏡涵喝了不少酒,稍稍有些頭暈,他轉過頭去看淺歌,和跟在她身邊的兩個孩子,脣邊笑意愈發溫柔起來,嬌妻在側,兒女雙全,是多麼幸運又多麼值得珍惜的事。更不用說這些年來自己終於得償所願,伴在皇兄身邊,爲他分憂……
正想着,就聽見皇兄的聲音,“鏡涵,你隨朕到內殿來。”
鏡涵微微一怔,卻還是很快起身,跟在鏡辭身後走到了內殿。
鏡辭隨意坐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此去永寧兩月,可有事要稟告?”
有些意外於皇兄居然會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事,鏡涵稍稍斂了笑容,正色道,“永寧百姓生活和樂安康……”
鏡辭笑着打斷他,“在永寧可曾見過什麼故人?”
這話裡有話的架勢讓鏡涵心中一驚,正猶豫間又聽得鏡辭繼續道,“五年了,鏡涵,你還要瞞我?”他沒有等鏡涵回話,而是徑自說了下去,“鏡涵,你同楚諾都很聰明,那個時候,他救你是真,但用的並不是換血的法子吧……到底是怕我忌諱他動了殺機,於是索性假死逃脫,是不是?”
聽他這樣篤定的語氣,鏡涵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辯駁的餘地,正要跪下認錯,卻被鏡辭伸手攔住,他慌亂地擡起頭,對上的是鏡辭帶着笑意的眸子,“不必認錯,若是怪你,也不會允你每年都回去永寧兩三月了。”
鏡涵眼眶一酸,差一點就掉下淚來,原來,這麼多年來,皇兄一直對自己這般疼寵……
鏡辭看他這樣子也覺得好笑,“多大的人了,說哭就哭也不覺得丟人。”
鏡涵只順勢走到他面前將頭蹭到他肩膀上,“哥……”
鏡辭伸手撫過他墨色的發,語氣溫和,“嗯。”
不知過了多久,鏡涵側過頭,透過半開着的窗,恰好看到天幕中掛着的一輪明月。
他輕輕地笑了開來。
真好。
良辰美景,花好月圓。
天下沉壁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