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有事的結果就是睏倦不翼而飛,怎麼都睡不着了,朱翊鈞睜着眼睛發呆。
到了半夜,趙肅覺得有些熱,皺着眉頭把被子推開一些,旁邊有人又幫他把被子蓋好,他若有所感地睜開眼睛,卻看到朱翊鈞正看着他,目光在黑暗中格外有神。
趙肅一下子清醒過來:“陛下?”
朱翊鈞忙道:“朕吵着你了?”
“沒有,陛下睡不着嗎?”趙肅以爲他睡慣了宮裡的大牀,還要和自己擠在一起,肯定左右都不舒服。“要不臣到隔壁去,這裡給您吧。”
“不用不用!”朱翊鈞按住他,“朕不是因爲你才睡不着的,只是在想些事情。”
一說話反倒去了大半睡意,趙肅順口問:“想什麼?”
朱翊鈞當然不能和他說自己那點不足爲外人道的心事,只說:“想朕大婚的事情。”
趙肅心道果然長大了,少年慕艾,嚮往男女之情,倒也正常,便道:“陛下已經親政,想來大婚也就在這一兩年了。”
“朕已經向太后與張師傅提過,三年之後再議婚事。”
“什麼?”趙肅大吃一驚。
看到他意外的神色,朱翊鈞微微一笑:“如今先帝新喪,做兒子的,自然要爲父親守孝三年,百善孝爲先,爲帝王者,自然要身先士卒,才能作天下榜樣。”
這下子睡意全沒了,雙眼習慣了黑暗,藉着外面透進來的微光,也可以瞧見對方的神色,趙肅細細打量了他一番,發現自己有些明白這少年的心思了。
現在大婚,皇后人選必然是太后和張居正喜歡的,而非皇帝自己喜歡的,若換了一個懦弱點的帝王也就罷了,偏偏朱翊鈞太有自己的主見,不肯當個提線木偶,由人擺佈,當然希望大婚越晚越好。
換了歷史上的朱翊鈞,如今的年紀只怕還在內宮和小太監玩樂,自然更不在乎自己的皇后人選是圓是扁,但眼前這名少年,已經不再是歷史上那個冷冰冰的符號了,他有血有肉,會撒嬌耍賴,有自己的思想,在自己的薰陶影響下,也一心想當一個明君,富國強兵,由此帶來的變化,必然是性格也跟着強勢起來,不甘屈居人下,即便那個人是張居正。
對這種變化,趙肅不知道是高興教育成功好,還是擔心歷史偏移了軌道,不知會走向何方好。
見趙肅不言不語,朱翊鈞有些擔心,試探問:“肅肅,你是不是覺得朕很任性?”
趙肅回過神,搖頭:“陛下長大了,有自己的思慮,臣明白。”
一句臣明白,讓朱翊鈞心中溫暖熨帖。
小時候,這個人耐心引導,把自己真正當成一個大人來看待,在所有人都覺得他年輕氣盛,擔不起一個國家的時候,又是這個人成爲他最堅實的臂膀,讓他在心情低落的時候,總還有一處地方可去,總還有一個人可以傾訴。
左右兩人已經醒了,索性真的聊起天來,朱翊鈞對開放海禁之後的情景抱着頗高的期待度:“記得小時候你和朕說過西洋的種種物事,若真有個西洋人來中原,朕得見見,種種與大明截然不同之處皆可印證,假使他們真有比大明還先進的東西,定要學過來,以免朝廷那些御史們眼睛成天長在頭頂上。”
朱翊鈞畢竟沒有親身經歷過,所以無法真正想象世界上有比大明還要強盛的國家,但少年總是容易接受外來事物,以一個帝王的身份能說出這番話,彌足珍貴,要知道中國素來許多皇帝都認爲世上唯有中國纔是天朝上國,這樣自大的心態,最終導致一步步落後。
“泰西諸國,如今最強盛者,當爲佔據我國濠鏡的佛郎機人。佛郎機其實只是泛稱而已,它們真正的名稱,叫葡萄牙,和西班牙。這兩個國家憑藉先進的航海技術和海上貿易,稱霸海洋,足跡遍及大半個世界,貿易使得大量黃金流入他們國家,所以富得流油。”
這些典故,朱翊鈞曾經聽趙肅提過,但沒有現在這麼詳細,聞言眼前一亮:“這樣說來,佛郎機人已經是無敵於天下了?”
趙肅搖頭:“那倒未必,如今泰西還有個國家慢慢崛起,名爲不列顛。這不列顛帝國的當權者,卻是一位女帝,叫伊麗莎白。”
朱翊鈞大吃一驚:“女子如何能爲帝,莫非是武瞾一類的女子?”
“泰西有些國家,女子也有繼承權,當國王膝下沒有嫡親兒子時,女兒可以作爲第一順位繼承人,這位不列顛王國的女王,就是前任國王唯一在世的女兒。”
朱翊鈞敏銳地抓住其中的疑點:“何以這些國主,稱爲國王,而非皇帝,難道是因爲他們的國家特別小?”
“泰西諸國,確實不如華夏大,整個泰西合起來也就比大明稍微大一些,但是國土的大小並不能決定國家的貧富。在泰西,能對一個國家產生影響的,不僅是國王,還有它的宗教。與我們不同的是,他們的國王不是天子,而要經過教廷認可,教宗親自加冕,才能稱之爲皇帝,否則,就只能稱爲國王。”
朱翊鈞若有所思:“泰西人也講究名正言順。”
趙肅笑了笑:“不錯,在他們那裡,教宗的權利極大,不僅干涉泰西各國內政,而且對異教徒實行殘酷鎮壓,向普通民衆發售免罪符,聲稱購買之後,就可赦免其平生的罪孽,死後升入天堂。”
朱翊鈞皺眉:“這與邪教何異?”
他想起嘉靖年間的道士們,利用嘉靖皇帝迷信長生,到處招搖撞騙的情景,導致底下的大臣們爲了迎合皇帝,也要寫青詞,不僅浪費錢財,而且荒廢國事。當時朱翊鈞的年紀雖然不大,但耳濡目染,對此也十分反感。
趙肅道:“這個說起來就複雜了,每個宗教自然都有自己的好處,如佛道一般,若僧侶道士能夠恪守清規,不摻和世俗的事情,那麼這倒也不失爲引導人心向善的一種方式。只不過人生在世,總有種種**,就算是出家人也不能免俗,久而久之,教會沾染了俗世的權力,又想控制人心,難免就開始污濁起來。”
朱翊鈞點頭:“你說得不錯,人心不足蛇吞象,種種惡果,必是由此而起,所以即便是帝王,也該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不可貪婪無度。只是教會這般猖狂,難道各國君主也都聽之任之?”
“自然不會,所以各國與教會勾心鬥角,暗潮洶涌,一直都沒停止過,甚至有人提出宗教改革,建立新教,其中也有各國的暗中扶植,藉以對抗教會。”
朱翊鈞下了結論:“由此可見,泰西即便富裕,也不是銅牆鐵壁,大明雖然如今弊病叢生,也非無藥可救。”
趙肅笑道:“不錯,陛下一語中的,入木三分,確是如此。”
朱翊鈞思忖道:“這樣吧,你未來負責造船這一塊,又和市舶司打交道,少不了和泰西人打交道,屆時若碰見一兩個學識淵博的,可引來給朕見見,朕要親自問問西洋各國的情況,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微臣遵旨。”趙肅說完,又想起自己和他睡在同一張牀上,這話說得有點不倫不類,不由微微一窘,幸而天色尚黑,對方也沒注意。
從趙肅口中,朱翊鈞對西洋又多了不少了解,以至於之後的泰西傳教士來華,受到接見,本以爲天朝皇帝對泰西知之甚少,不料朱翊鈞張口就來,如同親見,不由大爲驚奇,自此收斂了小覷之心,這是後話了。
“肅肅,你怎麼對泰西的情況如此瞭解?”
趙肅面不改色地隨口扯謊:“臣從小在長樂那邊,家鄉有人出海謀生,下了南洋那邊,聽過一些見聞,後來到了萊州,開放港口,也接觸了一些外來的商人,所以知道得多些。”
朱翊鈞點點頭,沒有生疑,又嘆道:“朕雖然知道循序漸進的道理,但總覺得眼下朝廷內外,要解決的事情實在多得很,心裡又未免焦躁了些。”
實際上趙肅覺得也是,他身臨其境,才知道很多事情做起來並不是那麼容易,這個時期究竟會不會像前世一樣成爲明朝衰落的轉折點,也就要看這十幾年了。
但如果他也流露出着急的情緒,只怕皇帝會更加焦躁,故而只能安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慢慢來罷。”
朱翊鈞嗯了一聲:“張師傅着手吏治,以他的雷厲風行,朕也不是太過擔心,若是因下手太狠,得罪了人,這事朕自是要保他的。你在工部,海禁一事也上點心,回頭朕與張師傅說說,把市舶司也劃到你手下。”言語之間,少年的帝王氣度隱約可見。“只是眼下軍隊廢弛,縱有戚繼光、譚綸這樣的人才,也是杯水車薪。”
“陛下英明,所以臣以爲,軍隊需要改革,不過得等張閣老整飭吏治之後,再來動軍隊這一塊,就名正言順,也容易很多。”
“如此說來,朕倒想讓戚繼光上個條陳,他治軍多年,對軍隊弊病再熟悉不過,朕想聽聽他怎麼說的。”
“甚善。”趙肅覺得他這陣子進步飛快,不僅思慮周全,行事穩重,而且氣場越來越足。
卻不知朱翊鈞爲了趕上他,也爲了不被張居正挾制,暗地裡付出不少心血去學習。
兩人說得興起,便靠在牀榻上聊着,有趙肅在側,朱翊鈞精神頭十足,一聊就到了天色吐白,外頭侍衛過來詢問皇帝是否回宮,結果等裡頭門一開,發現皇帝頂着兩個黑眼圈出來。
侍衛不敢問,只得迭聲請他趕緊回宮,否則太后怪罪下來,他們擔當不起,朱翊鈞只能跟趙肅道別:“老師,那等你明日進宮再說罷。”
他心中對趙肅有份情愫,卻也沒失了尊敬,更不願旁人對趙肅有絲毫怠慢,所以在人前,素來都稱老師或師傅,以示敬重。
趙肅也行禮道:“恭送陛下。”
朱翊鈞又說了幾句,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趙肅將他送到門口,目送着他離去,一轉身,便瞧見賀子重靠在門口。
“昨晚歇息得可好?”
“還好,就是沒人抵足而眠,秉燭夜談。”賀子重漠然道。
“……你來得正好,我有事與你說。”趙肅拎着他進了兩個孩子的寢室。
裡屋按照趙肅的設想佈置過,一張偌大的嬰兒牀,周圍掛着五顏六色的小雞小鴨,都是布縫起來的,裡面塞滿布絮,還有鈴鐺,風車等等玩具,不一而足,這些都是趙肅根據記憶中的印象,把後世嬰兒牀的擺設照搬過來,牡丹和連翹照顧孩子盡心盡力,又有乳母和下人,照顧兩個孩子綽綽有餘。
此時兩個嬰兒剛剛被餵飽,神采奕奕的眼珠子到處亂轉。
饅頭比較活潑,富有傾訴欲,瞧見有人來了就咿咿呀呀亂叫一通來,說着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語言。而湯圓比較安靜些,蓮藕似的小手揮了幾下,對着父親邊流口水邊傻笑。
“義、父?”賀子重重複着剛纔從趙肅嘴裡冒出來的詞。
“不錯,讓他們認你爲義父,將來也要如待我一樣孝順你。”趙肅笑道,一邊握住湯圓的小手迴應他的熱情,暗自可惜沒有攝像機可以記錄孩子的憨態。
“我是韃靼人。”賀子重語調生硬地陳述。
“那又如何?”趙肅挑眉。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當官,會被彈劾,而我會成爲你的把柄。”
趙肅淡淡道:“除了我,也沒人知道你的身世了,你是大明的子民,誰敢說不是?等你以後在軍中建功立業,就更無人敢小覷了。”
“軍中?”賀子重蹙眉,被他一個接一個丟過來的消息轟炸得有點茫然。
“我已經給戚繼光寫了信,過陣子,你就可以到他那裡報到了,當然,職位不會太高,怎麼也得從小兵當起,但在他手下,如果你能力突出,也不會被埋沒的。”
先前賀子重每回看到禁軍侍衛,臉上表情都會有細微的波動,趙肅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從來就沒想過要把賀子重綁在身邊,這樣太過自私。他武藝高強,又不怕吃苦,天生是軍人的料子,不該只是保鏢侍衛的角色。
“我不走。”賀子重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在牀上扭來扭去的嬰兒。
趙肅沉聲道:“子重,你是我兄弟,而不是家丁,你應該有更好的前程,不該浪費在這裡。我現在是京官,不用再像前幾年那樣到處奔波,也就不需要什麼保護了,而你就像一把劍,再鋒利的劍,如果很久不用,也會鈍掉。”
“我不想走。”賀子重硬邦邦道。
趙肅見狀,只好換一種方式:“照現在來看,軍隊遲早是要進行改革的,如果你在軍中,將來說不定能幫上我的忙。”
賀子重臉上終於有了鬆動,他想了半天,問:“什麼時候去?”
“陛下會讓戚繼光上條陳,屆時你去找戚繼光,順道轉達陛下的批覆。”
“嗯。”賀子重沒什麼異議,這事就這麼定下來,他確實想從軍,但又捨不得離開趙肅一家,所以從來就沒提過這茬,卻沒想到趙肅竟然幫他想到了。
他面無表情:“孩子的名字定了沒,我不想別人問我乾兒子叫什麼名字的時候,我說叫饅頭和湯圓。”
趙肅哈哈大笑:“放心吧,我都想好了,就叫趙耕和趙耘,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讓他們長大了要努力幹活,賺錢養他們親爹和乾爹!”
饅頭和湯圓,哦不,是趙耕和趙耘還不知道自己悲催的命運已經被老爹定了下來,兀自沒心沒肺地吐着泡泡,看着大人們傻笑。
朱翊鈞剛回到宮,就聽到翡翠說太后娘娘要見他,已經來過幾次。
他下意識問:“哪位太后?”
翡翠小聲說:“慈寧宮李娘娘。”
朱翊鈞略一皺眉,瞬間恢復平靜。“知道了。”
翡翠看着皇帝遠去的身影微微怔愣,她還記得幾年前,仍是太子的朱翊鈞每回被李貴妃教訓,或多或少總會流露出些情緒,但曾幾何時,這種外露的情緒已經看不見了,而她也漸漸摸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
“張宏,”朱翊鈞叫來隨侍太監,“你到佛堂一趟,請太后到慈寧宮,就說朕在那兒。”
“是。”
慈寧宮裡,李氏繃着張臉,看着朱翊鈞走進來,沒什麼表情。
“母后安好,兒臣前來請安。”他仿若無事,微笑行禮。
“跪下。”
朱翊鈞從善如流,撩起袍子下跪,沒有絲毫遲疑。
李氏並不因此而面色稍緩,依舊冷冷道:“你可還記得,你父皇臨終前,對你說過什麼?”
“讓兒臣當個明君。”
“那你現在所作所爲,像個明君的樣嗎!”李氏語氣轉厲,“要不是馮保來告訴哀家,哀家還被矇在鼓裡,堂堂一國之君,竟然私自出宮,成何體統?!”
她沒有屏退左右,於是一屋子的宮女太監都在那裡看着皇帝被太后訓斥。
朱翊鈞也沒了笑容:“天地君親師,兒臣出宮探視師傅,何罪之有?請母后勿要爲了這種小事傷了身體。”
李氏聞言更氣得不輕:“小事?你覺得這是小事?!你也知道天地君親師,那麼師在君後!往小處說,若是皇帝有個閃失,江山社稷又該如何?往大處說,天子一言一行,無不爲天下臣民效仿,若你不能以身作則,怎能服衆!”
朱翊鈞慢慢地,一字一頓道:“兒臣以爲,皇帝雖是萬聖至尊,卻不能囿於深宮,如同井底之蛙,也因時常出宮查看民情,纔不會被矇蔽了耳目。”
他面色沉靜,並沒有像李太后那樣怒容昭顯,可也沒有絲毫退讓。
兩人各有自己的堅持,眼看皇帝拒不認錯,李氏怒氣更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還狡辯,也罷也罷!來人,把張居正傳召過來!”
朱翊鈞心頭一沉,神情冷然,正想說話,卻聽得門口有人高聲通傳:“太后娘娘到!”
如今有兩位太后,一位是朱翊鈞生母李氏,一位便是先帝皇后陳氏,來人顯然是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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