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趙肅啜了口茶方悠悠道:“自古以來,都說君子不黨,啓善此言,倒是標新立異。”

吳維良見他不置可否,便道:“君見漢時王莽,宋時范仲淹,王安石,無論奸臣能臣,無黨不成事,但憑孤身一人,充其量只能當個清官,卻做不了幹吏。旁的不說,就說本朝陽明公,哦,聽說大人也是王學門人?陽明公所創立的心學,門下弟子成千上萬,若不是有這些人的聲援,心學何能流傳下來?這同樣是結黨。結黨本身,並無好壞善惡之分,區別只在於人心,握於能臣之手,自然能建功立業,握於奸臣之手,則免不了身敗名裂。”

他說得口乾,也顧不上風度,拿起茶盅牛飲一口,接着講下去:“您看如今的張居正,之所以能一呼百應,殺伐果斷,正是因爲手底下有一批支持他的人,這實際上也是結黨。”“這個黨要怎麼結法,纔是關鍵。不能讓帝王忌憚,從而視之爲亂黨,更不能輕易給政敵以攻訐的把柄,以在下看來,張居正雖然急着做事,可他的行止,還是高調了些,既役有約束底下的人,也談不上嚴於律己,今上不是昏庸之君,如此下去,君臣罅隙遲早會變大,屆時他就危險了。”趙肅頻頻頷首,雖說旁觀者清,但能像吳維良這樣看得清楚的人也不多。

“啓善啊,你這樣的人才,不去做官,當真可惜了!

吳維良擺手:“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我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功夫,真讓我上考場,只怕又要名落孫山,自家知自家的事,這世上也未必只有科舉一途可走,能在大人麾下,我亦如魚得水。”他屢試不第,早就絕了光宗耀祖的心思,被趙肅延攬過來之後,也一心一意地爲他謀劃,都說紹興出師爺,在趙肅看來,吳維良這個蜀人可也一點不差。

“方纔和大人說到哪兒了?

“君臣罅隙。”

“哦對,所以大人要以張居正爲鑑,萬不可走他的老路。話說回來,您以做事爲主,經營人脈爲輔,若是放在唐太宗又或本朝成祖之時,本是沒錯的。”

趙肅挑眉,故意問:“這又是爲何,難道現在不是太平盛世,今上不是明君?兩人關起來說話,自然都是推心置腹之言,吳維良也就直話直說:“如今雖不是亂世,可正當轉折之際,馬車行於狹隘山路之上,左右皆是懸崖萬丈,一個不好,就要墜入深淵。說句不好聽的,眼下比當年太祖打天下時,還要艱難幾分。”

趙肅緩緩道:“創業容易守業難,這道理我明白,我大明發展到今日,已經是非變不可,非變不能生存,陛下知道,張居正知道,我知道,很多人也知道。如果張居正能夠改革沉痾之政,讓國家煥然一新,我也甘當輔佐,一心一意助他成就大業。”

吳維良哈哈一笑:“大人明知道答案,何必還說出這個假設?張居正如火,而大人如水.火太盛,大明容易被烤乾,水太盛,則容易氾濫成災,二者缺一不可。大人先前不干涉張居正的改革,而是從旁拾遺補漏,避免了與他正面衝突,這樣的計策確實很好,但是大人不要忘了,水火也是不能相容的,您終究不是張黨,您的老師是被他趕出朝廷的.您身上早就打上了高拱的烙印,從一開始就不會被張居正推心置腹,所以這種合作註定無法長久,但凡與他意見相左,張居正都會認爲您要和他作對。”

趙肅不語,吳維良指出的問題,恰恰也是他所擔心的,所以先前他儘可能地避其鋒芒,但是正如吳維良所說,這種平和的局面絕對不可能長久。

“那末依你之見呢?“大人一直以來,都遺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趙肅一怔:“什麼問題?

“真正與張居正不諧的.是那些被張居正壓制,在考成法中落馬的官員,張居正行事霸道,急於求成,考成法縱然收一時之成效,也必定讓很多人心懷不滿。所以您不上,那些備受張居正排擠和打壓的人,也會蜂擁而上,到時候不但便宜了別人,而且張居正新政的那些成果,也會毀於一旦。反之,如果大人將來能接替張居正,那麼在下相信,您必定會延續改善張居正那些施政方略,而非全盤否定,如此一來,大明纔有希望延續中興局面,當今陛下雄心勃勃,君臣合力,大明有救!

趙肅嘆道:“真是句句刻骨入心,知我者,啓善也。”

吳維良笑了起來,起身長揖:“大人謬讚!所以當務之急,是應對三日之後的內閣議事,大人想與張居正勢均力敵,就得有自己的人馬。”

趙肅沉吟:“與我交好的那些同僚,要麼在外地,要麼就是職位還低,可堪大用的,只有申時行一人,,總不能讓我那老師又回來吧?

吳維良道:“大人忘了,陳以勤、葛守禮二位大人就要返鄉了,他們都是三朝老臣,手中必然有不少人才舉薦,大人不妨問問他們的意見。”

趙肅恍然。

京郊崇文門外。

陳以勤、趙肅各騎一馬緩行,身後家僕數人相隨,並着馬車裡的陳氏家眷,卻隔得有些距離,方便兩人敘話。

前者一身葛色布袍,鬚髮皆白,沒了官服在身,看上去更像一個教書的老先生,後者也是一身素淡顏色的便服,衣袂隨風而起,從容隨意,卻似魏晉名士。

這一行數人看上去像退休致仕的官宦人家,京城百姓本也見怪不怪,只因趙肅外表着實出色,便引得路人頻頻回首。

“少雍啊,老夫還記得數年前,你外放萊州,也是送你到這裡,只不過那會兒一起的,還有高肅卿他們。”陳以勤微微晴嘆,過了片刻,仰頭高聲吟哦起來:“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趙肅笑道:“陳老何故如此悲傷,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歸老田園,纔是神仙生活的開始,學生倒有兩句詩要送與與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