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飛的分析並不是臆斷,而是有一定的情報基礎,尤其是哥舒翰的動態,李亨派了數名探子潛伏在襄陽和哥舒翰的管轄地界,秘密收集情報,所以令狐飛纔會對哥舒翰的情況瞭如指掌。
哥舒翰確實在很久以前便和李瑁秘密結成了聯盟,當初哥舒翰背叛了李亨投靠李隆基,卻沒有能得到重用,他的本想留在漢中,這樣的他的士兵們也能離隴右相對近一點,家眷往來便利,但李隆基卻沒有如他的意,而是將他派到兩湖駐紮,將他的軍隊改成兩湖軍。
兩湖也就是鄱陽湖和洞庭湖,哥舒翰的駐地位於豫章縣,也就是今天的南昌,唐朝時這裡尚未開始大規模開發,人口稀少,森林茂密,讓哥舒翰感到了無盡的失望,此時哥舒翰已經五十餘歲,又身患腳疾,兩湖地區的溼熱使他腳疾加重,病痛的折磨和年歲漸增使哥舒翰心中對前途充滿了悲觀。
就在這時,李瑁卻親自帶了荊襄最有名的良醫來探望他,給他減輕了病痛,這使哥舒翰的內心對李瑁充滿了感激,一來二去,他們的關係漸漸密切了,此時的李隆基已來日不多,哥舒翰也知道自己需要找一個靠山了,也恰好此時李瑁表達了招納他的意向,兩人一拍即合,從此,哥舒翰便暗中投靠了李瑁。
八月的荊襄依舊籠罩在處暑的悶熱之中,襄陽城昨天剛下了一場雨,使道路變得異常泥濘,這時,在襄陽城外的官道上,遠遠飛馳來了一隊騎兵,騎兵隊約五百人左右,爲首將領正是哥舒翰。
近兩年的江南生活,哥舒翰容顏見老,兩鬢已經明顯斑白了,一雙飽經滄桑的眼睛裡充滿了疲憊之感。
他是從荊州趕來,本來他將率十萬大軍從陸路向揚州進發,但由於李亨突然出兵,使他們被迫改變了計劃,停止了東征揚州的行動,哥舒翰趕回襄陽,和李瑁商量下一步的對策。
如果在兩年前,哥舒翰一點都不會把劍南軍放在心上,那時他手中有五萬隴右精銳,足以擊潰數倍於己的敵人,但現在他沒有把握了,他的五萬隴右精銳在兩年間逃亡了八成,只剩下了一萬忠實於他的騎兵,而李瑁兵力雖多,卻都是未經過大戰磨礪的新兵,哥舒翰着實感到擔憂。
騎兵隊一路疾奔,片刻便來到了襄陽城下,襄陽城守軍認出了哥舒翰,便立刻閃開門道,哥舒翰的騎兵隊飛馳衝進了城門。
在襄陽城北有一片佔地約三百餘畝的建築羣,飛樑斗拱,瓊樓宇閣,氣勢十分宏偉,這裡便是李瑁的荊王府所在,這座王府是李瑁來襄陽後新修,但正是這座府第使李隆基對十八子李瑁產生了不滿,李瑁的王府佔地寬闊,氣勢恢宏,而成都的南明宮只有兩百餘畝,不僅比荊王府小,而且也寒酸得多,當時李隆基入蜀時,荊王府只修好一半,李隆基曾親自下旨,命李瑁立即停工,王府不得闊於王宮,但李瑁並沒有理睬,而是繼續將荊王府修建完成。
其實李瑁也有過機會和父皇修補關係,李隆基儘管恨他大修荊王府,但最終也讓了一步,幾次召他到成都覲見,但李瑁卻擔憂蜀王李璬之事重演,他便不是生病就是公務繁忙,找種種藉口推脫,日積月累,怨恨一天天積累在李隆基的心中,使他對李瑁深爲恨之。
李瑁今年不到四十歲,長得玉面英挺,氣質雍容,他生在帝王之家,也就天生有了對權力的慾望,他最初封爲壽王,他的母親便是被李隆基曾經最寵愛的妃子武惠妃,李隆基甚至答應過武惠妃,將立李瑁爲太子,而李林甫也暗中承諾武惠妃,將極力扶李瑁上位,但隨着武惠妃病逝,以及楊玉環事件後,李瑁便漸漸被他父皇冷落了,成爲一個閒王,但在節度使危機爆發後,李隆基開始冊封親王到各地主政,李瑁被封到了襄陽,後被李豫改封爲荊王。
在襄陽終獲獨立的李瑁終於露出了他對權力的渴望,超額招募軍隊,私自任命地方官,大興土地修建王宅,李瑁已經有一點迫不及待了,就算他當不了天下之主,但他也一定當荊襄的帝王。
一間佈置高雅的房間內,剛剛午睡起來的李瑁坐在桌前,正全神貫注地品嚐着侍女給他精心炮製的桂花茶,在一扇白玉屏風後,兩名侍妾正爲他彈奏着漢江之樂,清風、琴樂、茉莉花香,這一切都令人感到心曠神怡,這是李瑁的習慣,午睡後的半個時辰,必然是他飲茶聽樂的時間,雷打不動,就算是此時局勢緊張,也難以改變李瑁這個習慣。
不過今天李瑁卻似乎有點心神不寧,局勢的緊張雖然沒有改變他的習慣,卻改變了他心境,他心中不再悠閒自得。
李亨已經出兵二十萬大軍向荊襄一帶開來,而揚州的李璘據說也蠢蠢欲動,很快,他就將面對東西兩方的夾攻,這着實令他憂心之極。
這時,他若有所感,眼角餘光一掃,見一名家人在門口探頭探腦,似乎有什麼事,此時是他喝茶聽樂的時間,從來不敢有人來打擾,但這名家人居然敢露面,說明他有重要之事。
“什麼事?”李瑁也破天荒地打斷了聽樂,問了一句。
“王爺,哥舒將軍來了,在府外等候!”
“啊!”李瑁騰地站起來,急聲道:“速請哥舒將軍進府,不!我親自出迎。”
如果說還有什麼人能中斷李瑁的喝茶聽樂,那非哥舒翰莫屬了,現在哥舒翰就是李瑁的救命稻草,是他李瑁這個荊王能不能當下去的關鍵人物。
李瑁親自迎出了府外,王府大門外,哥舒翰牽着馬,十幾名親兵站在身後,他的五百人都暫時駐在兩裡外的一座軍營內休息。
哥舒翰一路風塵僕僕,他的眉頭皺成了一團,他原以爲在這局勢緊張的時刻,李瑁也會在軍營內,但沒想到李瑁居然還在王府中,這讓他心中着實有些惱火。
大敵當前,李瑁若在軍營內,就能給將士們帶來信心,能提高士氣,讓手下將士覺得荊王是在和他們一起面對戰爭的危機,這個時候了,李瑁卻還居然呆在王府中享受.....
這讓哥舒翰對他充滿了失望,畢竟是皇家子弟、天之驕子,天生就嬌氣了一點。
這時,王府大門敞開,只聽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羣,李瑁在數十名侍衛的簇擁下快步走了出來。
“卑職參見荊王殿下!”
哥舒翰快步上前,單膝要給李瑁跪下,卻被李瑁一把扶住,責怪他道:“我說過多少次了,哥舒將軍不必對我多禮!”
“卑職行的是軍禮,已經習慣了。”
“唉!現在局勢緊張,軍禮也免了,哥舒將軍快隨本王進府。”
哥舒翰聽他提到了局勢緊張,心中稍稍寬慰一點,至少他還不算太過於沉溺享樂,便點點頭道:“卑職確實要和殿下商量軍務。”
兩人走進府中,李瑁請哥舒翰坐下,又命一名美貌的侍妾給哥舒翰上茶,李瑁爲招攬哥舒翰,確實下了本錢,他有五個心愛的侍妾,其中兩個送給了哥舒翰,這一個上茶的侍妾叫如意,是李瑁的房中寶貝,這次讓她出來上茶,就有意送給哥舒翰了,好讓哥舒翰爲他賣命。
但今天哥舒翰心中有事,他無心女人,對上茶的美貌侍妾竟視而不見,李瑁見哥舒翰目光凝重,他心中暗暗吃驚,便對侍妾揮了揮手,命她下去。
房間裡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李瑁便低聲問道:“哥舒將軍,真的情況不妙嗎?”
哥舒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我在路上得到消息,這次李亨派出的二十萬大軍中,有十萬劍南老軍,這些老軍都是從前的關中府兵,參與過與南詔大戰,也和吐蕃軍幾次作戰,我聽說他們的作戰能力,非常強勁,是高仙芝一手帶出來的精銳之軍。”
李瑁眉頭一皺道:“可是我們的軍隊也訓練多年,難道就一點都比不上劍南軍嗎?”
“殿下,軍隊的戰鬥力不僅僅是訓練,訓練只是很少一部分,關鍵是實戰,安西爲什麼如此強悍,就是因爲他們在實戰練出來的,經過大戰的磨礪,一名士兵訓練千日,可當他見到人頭被砍斷時,他一樣難以承受,我們的士兵就是沒有實戰經驗啊!”
哥舒翰心中有數,儘管荊襄軍也有近二十萬大軍,但這二十萬大軍的戰鬥力確實不如高仙芝的劍南軍,真的大戰起來,荊襄軍有七成的可能要落敗。
李瑁也明白哥舒翰所指,但他也沒有辦法,戰鬥力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提高,現在關鍵如何應對當前的危局,他沉吟片刻便問道:“我也知道局勢緊張,哥舒將軍可有對策嗎?”
“有!”哥舒翰點了點頭。
李瑁精神大振,急忙道:“哥舒將軍有何妙策?快說!”
哥舒翰猶豫了一下,雖然不太好開口,但形勢危急,他也只好一咬牙道:“殿下,要想應對此次危局,其實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公開向北唐皇帝效忠!”
“什麼?這怎麼可以!”
李瑁又驚又怒,要他向那個兩歲的小侄孫效忠,打死他也不幹。
“殿下息怒,聽我一言。”
哥舒翰也知道李瑁難以接受,但有些話他不得不說,“殿下也應該知道,現天下南北對峙,要麼是北唐要麼是南唐,天下人沒有第三個選擇,除非殿下想自立稱帝,否則殿下最後還得面對現實,不是向南唐稱臣,就是向北唐俯首,我想,殿下應該不會向李亨投降吧!”
說到這裡,哥舒翰的瞳孔漸漸收縮成一條線,眯着眼盯住了李瑁,他本來就有點懷疑李瑁會投降李亨,如果是那樣,李亨肯定會要自己的人頭作爲接受投降的條件,那李瑁會不會殺自己向李亨獻降呢?答案是肯定會,李隆基的兒子都和他一樣,爲了達到目的會不擇手段。
所以哥舒翰提這個建議,既是爲了解眼前之危,同時也是爲了試探李瑁,這時李瑁忽然明白了哥舒翰的擔心,他不由乾笑一聲道:“哥舒將軍想到哪裡去了?我怎麼會投降李亨,若投降他,我早就是承認他,會等到今天嗎?多慮了!真是多慮了!”
哥舒翰聽出李瑁有點言不由衷,只得嘆了口氣道:“殿下,其實承認北唐也未必是當真,主要是我們要得到李慶安軍隊的支援,如果李慶安肯援助我們一把,那這次危機就迎刃而解,但要李慶安援助我們,我們就得向北唐稱臣,這是關鍵。”
李瑁沉思了片刻,道:“可是我擔心李慶安會趁機吞了我們。”
“不!不會!”
哥舒翰斷然否認道:“我與李慶安交往多年,對他知之甚深,此人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他本來就兵力不足,若吞併我們,就更分散他的力量,將面臨與李亨及安祿山兩線作戰的困局,他會得不償失,他肯定不會吞併我們,再說,他沒有五萬以上的軍隊,也難以吞併我們,這一點殿下請放心,卑職願以人頭擔保。”
李瑁揹着手慢慢走了幾步,他開始認真地考慮哥舒翰的建議了,其實李瑁誰也不想投降,他只想保持現狀,最好他能在南北朝廷之間左右逢源,利用他們的矛盾,撈取最大的利益。
沉思了片刻,他對哥舒翰道:“我可以向北唐稱臣,但我不想公開,可以私下表態,但我更希望能和李慶安秘密接觸,答應他某些條件,來換取他的出兵,哥舒將軍,不知這個方案如何?”
哥舒翰知道李瑁始終沒有誠意,他無可奈何,只得道:“好吧!我派心腹去和李慶安接觸,看他給不給我這個面子。”
“那一切就有勞哥舒將軍了。”
鄭州河陰縣,這裡是李慶安的主力大營所在,這天上午,三名騎兵從南面飛馳而來,他們皆是長途跋涉,顯得風塵僕僕,他們剛到李慶安大營外一里處,一隊營外巡邏騎兵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你是何人?爲何要擅闖大營!”
一名爲首的騎兵連忙拱手施禮道:“我們是從襄陽,受哥舒將軍的派遣,給趙王殿下送一封親筆信。”
“信在哪裡?”
騎兵取出信道:“信在此處!”
巡哨校尉一擺手令道:“搜查全身,除信之外,其餘物品一概不得帶入!”
十幾名士兵上前,將三名騎兵細細搜了一遍,將他們的兵器和隨身都一概裝入暫存袋中,校尉這才領着他們向大營而去。
此時,李慶安剛從洛陽返回,他專門回洛陽聽取了裴諝關於限田令的推進情報報告,此時都畿道的限田在裴諝的主持下已經全面展開,這其實就是沒收南唐權貴的土地,重新進行均田,重複着李豫在關中所做過的事情。
李慶安對此事看得極重,這也是他主張和安祿山軍對峙的主要原因,他需要時間在中原推動土地改革,收買中原的人心,否則一旦戰爭在中原地區鋪開,中原被戰爭摧殘不說,他的限田也無法再推行下去。
均田制是大唐前期繁盛的基礎,他如果想要中興大唐,就必須對土地進行攻堅,在一定程度上恢復唐初的均田制,然後大力發展商貿來引導唐朝資本的流向,而不再是兼併土地。
但這只是遠景,李慶安首先面對的是大唐的統一,此時,李慶安正在帥帳內聽取剛纔巴蜀回來的韋青平的彙報。
韋青平心中十分慚愧,他的任務沒有能夠完成,楊國忠和李琬的行動最終功虧一簣,楊家幾近被滅族,李琬也被抄斬。
“卑職也再三勸楊國忠不要再經第三人,直接舉兵圍困南明宮,那楊國忠也答應了,但卑職卻沒想到,他們還是找魚朝恩來行事,最後卻被魚朝恩告發,這是卑職的失職,請大將軍處罰!”
李慶安搖搖頭道:“此事我也知曉了,這是天意,上天註定李隆基要死在魚朝恩手中,也註定楊國忠要給李隆基陪葬,和先生無關,先生已經盡力了,而且先生能逃過此劫,這纔是最萬幸的事情。”
韋青平嘆了口氣道:“唉!不能爲大將軍辦成事情,卑職總歸是羞愧難當,還請大將軍給於卑職一定的處罰,以明軍紀!”
李慶安想了想道:“這樣吧!先生替我去洛陽,替我監督洛陽的限田,但先生要在暗處,從田間地頭收集民衆的意見和舉報,隨時向我彙報!”
“卑職明白了,這就去洛陽辦好此事!”
就在這時,帳外有親兵稟報道:“稟報大將軍,巡哨截住三人,說是哥舒翰派來給大將軍送信的心腹,有哥舒翰的親筆信。”
“哥舒翰?”
李慶安微微一怔,他隨即一轉念,忽然明白過來,他昨天才收到襄陽的密報,一定是爲那件事情了。
他便笑道:“帶他們進來!”
這時,他見韋青平要走,便笑着叫住了他,“先生不妨暫留片刻,此事恐怕也和成都有關,先生可幫我參詳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