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安的馬車位於四萬大軍之中,這次他沒有騎馬,而是乘坐一輛極爲寬大的馬車,儼如一座移動的房間,由十二匹馬拉拽,一路東來,他都在馬車內辦公,馬車內除了他以外,還有他的侍妾如畫,負責侍候他的起居。
這輛馬車還是當年哥舒翰送給他的那輛,車內鋪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這是戰利品之一,四周用木板加厚,有被褥靠枕,佈置得非常舒適,在靠窗處有一張低矮的小寬桌,上面有文房四寶,案頭放着厚厚一疊文書,馬車還有一間內室,裡面是藏書室,有近千本圖書。
此時,李慶安正伏案批閱安西送來的文書,侍妾如畫則盤腿坐在內室,正聚精會神地看書,跟李慶安這麼多年,如畫也學會了讀書寫字,指掌李慶安府上的財權,這次出來,李慶安本來是想讓舞衣跟隨自己東去,但舞衣卻喜歡安靜,不願東奔西跑,明月認爲這倒也符合如畫的性格,便讓如畫跟了他。
李慶安批閱了一本報告,隨手端過茶杯,放到脣邊,卻發現杯中已經空了,他放下杯子,向後看了一眼,見如畫看書正入迷,不由苦笑着搖了搖頭,這妮子說是來伺候自己的起居,但迄今爲止,茶沒有幫自己倒過一杯,整天沉溺於書的世界。
這樣下去可不行,非要讓她倒一杯不可,李慶安將茶杯輕輕在桌上敲了敲,沒有反應,再敲一敲,還是沒有反應,他只得重重咳嗽一聲,喊道:“如畫!”
如畫慢慢擡起頭,眼中一片茫然,她還沉浸在書的情節之中,李慶安指了指茶杯,笑道:“給你的夫君倒杯茶!”
“好的。”
如畫剛要站起身,卻‘哎呦!’一聲,又重重倒下,痛苦得眉毛都皺了起來,“大哥,我腿抽筋了,麻得不行。”
“我來給你看看!”
李慶安正要起身,如畫卻嚇得連連擺手,“別過來,你千萬別碰我,一碰更難受。”
李慶安知道這種抽筋腿麻的感覺,最怕人碰,偏偏有人喜歡惡作劇,故意去碰,他本來也想逗逗她,見她痛苦得厲害,便也擔心起來,問道:“你要我做什麼?可以幫幫你。”
“你別碰我就行。”
停一下,如畫又道:“我有點口渴,要不你幫我倒杯茶吧!”
.......軍隊離北庭城還有十里,這時,一騎報信兵從遠處飛馳而來,將一卷紅色信筒舉國頭頂,大聲道:“長安急信!”
親兵接過信筒快步來到車窗前,低聲道:“大將軍,長安急信。”
李慶安正在喝自己倒的茶,聽見親兵的聲音,他放下茶杯,開窗接過了信筒,是紅色信筒,意味着有極重要之事,他連忙將信抖了出來,慢慢將薄薄的紙卷鋪開,只見上面寫着:劍南發兵八萬,正向長安開去。
李慶安吃了一驚,劍南發兵,這就意味着局勢升級了,雙方的較量從幕後走到了臺前,公開化了。
他沉思片刻,立刻吩咐親兵道:“去,把嚴先生請來!”
嚴莊也在隊伍之中,他也乘坐一輛馬車,只不過比李慶安的馬車要小,當然也沒有什麼侍妾侍候,這次東進,他將作爲主要幕僚跟隨。
片刻,嚴莊匆匆趕來,李慶安讓他上了馬車,待他坐下,李慶安便道:“先生,長安又有了新情況。”
說着,把鴿信遞給了他,嚴莊迅速看了一遍,他心中也吃了一驚,儘管這在他意料之中,卻沒想到竟來得這麼快,他不由陷入了沉思。
這時,如畫終於端了兩杯茶過來,跪下來將茶放在桌上,又歉然對李慶安笑了笑,對剛纔倒茶一事表示道歉,李慶安點點頭,指了指內室,意思是讓她去繼續看書。
小門輕輕關上,如畫不再打擾他們,嚴莊已經從沉思中醒來,便笑道:“說實話,這件事在我的意料之中,李隆基想復位卻無所依憑,他必然會找幾個兒子,吳王太遠,過來不便,荊王兵力太少,無法和朝廷軍抗衡,唯有蜀王李璬,爲人精明能幹,又能帶兵,還有高仙芝輔佐,更重要是他實力強大,手中有十萬大軍,還學習安西的民團制度,又建立了十萬人的後備軍力量,實際上,李璬手上有二十萬大軍,所以李隆基纔會看中他,我估計又給許了什麼諾言,或許太子一類,他才這麼積極率兵北上。”
“那先生可想過,我們該怎麼對應?”
“大將軍想不想一舉殺進長安,一腳踏上含元殿?”
“不!”李慶安堅決搖了搖頭,“現在我奪位的時機還遠不成熟,現在我不會上位,不過,我已經決定直接介入朝廷事務,不再袖手旁觀。”
“如果是這樣,大將軍第一步就是要取河西,大將軍移師涼州,陳兵隴右,離長安就不遠了,我想,只有有大軍在長安附近,不管是誰,都會想着安西這支強大的力量。”
李慶安輕輕摸着下巴,拿下河西和隴右當然不錯,最好是兵不血刃。
.......長安城此時已是一片混亂,宗室各家各戶處於風頭浪尖,在霍國公主府被抄後,李豫又下令抄了十幾家因兼併土地而臭名昭著的公主及親王的府邸,包括慶王和棣王的府宅,李豫由此得到了大量的錢糧,府庫充盈,糧食滿倉,一下子便解決了財政危機。
但他的政治危機卻越陷越深,各家宗室權貴開始大規模串聯,開始武裝並訓練莊丁,而朝廷也開始分裂,自張筠之後,楊慎衿和陳希烈兩位重臣先後辭職,楊國忠和王珙也各自糾集自己的黨羽,代價而沽,他們不再看好李豫,受此影響,朝官們人心惶惶,很多人都不上朝了,躲在家中。
關中各州各縣到處都是徵兵點,李豫也孤注一擲,他就像賭紅了眼的賭徒,已經不顧一切,他動用錢糧,開始大規模徵兵,僅僅半個月時間,便募兵近八萬人,使他的兵力達到了十八萬,日夜不停地操練。
雖然朝野上下鬧得雞飛狗跳,但長安市面卻很平靜,李豫從關中各大莊園中抄獲糧食近五百萬石,除了兩百萬石用於軍隊,其餘三百萬石全部交給戶部,由新任戶部尚書裴旻全權負責,裴旻爲了穩住長安糧價,先後先長安市面投放了四十萬石低價糧,使長安剛剛暴漲的糧價立刻被打壓下去,糧價跌到每鬥一百五十文,這是近兩年來的最低價,糧價下跌使民心安定,長安各坊民衆生活有序,沒有任何亂象發生。
西市一側的西嶺巷,原來的熱海居酒肆,這裡已經成爲李慶安在長安勢力的大本營,此時的長安及關中地區,除了漢唐會的近千人外,又從安西陸續派來了兩千名斥候軍,他們也是安西的特種部隊,化裝成平民,在漢唐會的掩護下,潛伏進了長安附近各縣,或是酒樓夥計、或是茶鋪店員、或是鏢局打手、或是武館生徒,形形色色,積極配合漢唐會執行安西內務府的各種命令。
西嶺巷雖然是長安情報機構的大本營,但信鴿往來卻不在這裡,這裡靠近西市,居民衆多,信鴿往來頻繁,容易惹人懷疑,信鴿一般在城外的村莊中,有專人負責傳遞。
這天下午,一輛馬車飛馳而來,駛進西嶺巷,‘嘎!’地一聲,停在了一扇黑漆大門前,馬車上跳下一名年輕人,上前重重敲門,門開了一條縫,年輕人取出一面銅牌一晃,閃身進了門。
“胡總管在嗎?”他低聲問道。
“在!可是有安西消息?”
年輕人點點頭,“是紅色信管,十萬火急!”
“請隨我來!”府中人走帶着年輕人匆匆向內宅走去,穿過幾道大門,一直走到內宅深處,他指着一間屋子道:“胡總管在裡面開會,你自己去吧!”
胡總管也就是安西內務府長安總管胡沛雲,他在銀元爭鬥戰中立下大功,已被提升爲中郎將,統管長安的三千餘名安西內務府成員。
此時胡云沛正在和十幾名心腹手下商量聯絡安全問題,因爲來的人多了,一個不小心就會暴露,因此,安全聯絡便成了當務之急。
這時,門外傳來了稟報聲,“胡總管,有安西緊急情報,紅色信筒。”
紅色信筒是特急情報,一般是由李慶安指示發出,代表着重大命令,在這時局最緊張的時刻有紅色鴿信傳來,胡云沛當然不甘怠慢,他立刻命道:“拿進來!”
年輕人進來,遞上了一支紅色竹筒,胡云沛掰開竹筒,從裡面倒出細細的一卷紙,他迅速展開,只見是李慶安親筆手書,上面只有五個字:‘立殺安慶宗’。
......安慶宗被軟禁在安祿山位於長安的府宅內,府宅在親仁坊,是七年前李隆基賜給安祿山的豪宅,佔地三十畝,按建築規格,高檐穹頂,屬於親王級別的宅院,事實上這座宅院是從前李隆基胞妹玉真公主的宅子,玉真公主出家爲道士後,這座宅子便空閒下來,李隆基賞給了安祿山。
大宅內建築華美,亭臺樓閣一應俱全,奇花異草比比皆是,假山池魚隨處可見,可就是這麼一座美宅,此時卻冷清如鬼宅,沒有一個家人僕婦,只住着兩百士兵,將安慶宗軟禁在後院的一座小院中,安慶宗是安祿山的長子,本意是想進京求爲駙馬,同時也爲人質,但李隆基卻不幸在朔方暈厥,再沒醒來,安慶宗的駙馬夢也就破滅了,由於安祿山強佔河東,李豫盛怒之下,便下令將安慶宗囚禁在安宅,本來有五百士兵嚴密看管,而且是被關在一間屋子裡,但一個月前,宮中傳出確切消息,聖上準備拿他去換回西涼王李璿,對他的囚禁也隨即放寬,從一間屋變成了一座院子,監視士兵從五百人減爲兩百人,還派了兩個僕人來服侍他。
安慶宗終於要得以釋放了,他每天翹首以盼,盼望着被釋放的那一刻,不料最近政局突變,李豫和先帝李隆基的矛盾公開化,抄家抄田,長安一片混亂,安慶宗又被遺忘了。
入夜,士兵們還和平時一樣的在安府外面巡邏,由於朝廷局勢緊張,親仁坊內很早便安靜下來,家家關門閉戶,大街上行人稀少,這時,遠方傳來了馬車的轔轔車,只見一輛馬車緩緩駛近,停在了安宅前,兩個守門的士兵並不吃驚,這輛馬車前幾天天天來,是侍御史李動的馬車,在朝廷決定用安慶宗交換西涼王李璿後,李動便是這件事的具體操辦者,正是他安排安慶宗換了住處,又給他安排了兩個僕人,他已經好幾天沒有來了,今天再來,想必又有什麼安排,只不過他晚上來,令人感覺有些奇怪。
車門開了,李動下了馬車,他身後跟着一個隨從,不是上次那位,而是個新面孔,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後面還跟着一人,儘管這個人穿着黑袍,頭戴斗笠,輕紗遮住了面容,但守門士兵還是一眼便認出來了,這竟是一個年輕女子,透過輕紗,她的容貌應該非常不錯。
李動挺了挺腰,一步步向大門走去,隨從和女子跟在後面,其實李動的腰應該挺不起來,他背上了沉重的枷鎖,他的兩個兒子、妻子和老母都被一夥陌生人劫持走了,引爲人質,他不得不按照這些人的指令來辦事,否則,妻兒老母人頭落地。
“李御史,這麼晚來,有事嗎?”一名軍官走了出來,拱手笑道。
李動點點頭,在軍官耳邊低語幾句,又指了指那女子,軍官眼中露出了羨慕之色,朝廷考慮得周到啊!知道安慶宗最近心緒不寧,竟拿宮妓來安撫他,卻沒有人考慮他們這些當兵的,哎!
“李御史請進吧!”
李動給隨從和女子使了個眼色,快步進宅去了。
安慶宗今年三十出頭,身材肥胖,頗像其父,他爲了做駙馬,至今尚未娶親,所以在長安他是單身,他被關押了半年之久,着實令他吃盡了苦頭,這些天終於放鬆了,由關押變成軟禁,食宿條件都大大改善,還有人服侍,不過寡人之疾卻令他苦惱,在河北,他可是夜夜離不開女人,而現在,他已經半年多沒見女人了,令他夜裡難以入眠,他就盼望着早點出去,好好找上幾十個女人快活一把。
他正打算睡覺,這時,外面傳來了李動的聲音,“安公子,休息了嗎?”
“沒、沒有!”
安慶宗大喜,李動的到來會不會有新消息,他連忙迎了出來,這種時候他眼光特別敏銳,一眼便看見李動身後的女人,女人面紗已經摘下,果然美貌如花,安慶宗眼睛都看直了,此時莫說是個年輕美貌女子,就算是頭母豬,他會驚爲貂蟬。
他嚥了口唾沫道:“李御史,這麼晚找我有事嗎?”
李動在他耳邊低語幾句,指了指女子,曖昧地笑了起來,安慶宗心花怒放,一疊聲道:“請!請!請!快請進。”
李動負手對那女子道:“美娘,我就不進去了,你去吧!等會兒我帶你回去。”
女子點點頭,又將面紗放下了,可就在面紗放下的一瞬間,只見她眼中閃過了一道駭人的殺機。
那隨從也面沉似水,和李動一起等在院子中,房間裡只聽那女子傳來的笑聲,隨即燈熄滅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女子走了出來,手中什麼也沒拿,依舊用黑袍裹身,只是黑袍下襬異常寬大。
“好了嗎?”李動的聲音有些顫抖起來。
女子點點頭,平靜地道:“安公子已經睡了。”
“好吧!我們走。”
李動帶着他們走了出去,門口遇到了張頭張腦的軍官,他曖昧地笑道:“這麼快就完事了?”
李動呵呵笑道:“安公子心急,身子又胖,當然會快一點,他已經睡下,就不要打擾他了。”
“好!我送你們一程。”
“不用了!我們自己走。”
李動帶着二人便揚長而去,軍官望着女人的背影,摸着鬍子低聲笑道:“他奶奶的,這女人夠胖,屁股這麼大,可惜了!”
三人上了馬車,馬車立刻啓動了,女子從黑袍下取出了一隻圓形大包裹,遞給了隨從,冷笑一聲道:“已經得手了!”
“幹得漂亮!”隨從豎起大拇指讚道。
這時,李動驚懼道:“那、那我該怎麼辦?我的家人呢?”
隨從取出一包銀元遞給他,笑道:“我家總管不會欺你,你的家人在咸陽,具體地址就在包裡,包裡還有一塊銅牌,你交給看管的人,他們自然就會放了你的家人,然後我們會有人送你們全家去安西,像李御史這樣有學問的人,安西是歡迎的。”
李動接過小包袱,長長鬆了一口氣,點點頭道:“那好,我連夜離開長安。”
這時,關城門的鼓聲敲響了,馬車飛快地離開了親仁坊,向春明門飛馳而去。
“你們殺安慶宗做什麼?”
“李御史是有學問的人,不妨猜猜看。”
“讓我想一想,啊!我明白了。”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