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林寺建於南北朝時期,最興旺時有僧衆兩千餘人,三口碩大無比的鐵鍋顯示出這座寺院曾經的輝煌,現在還有三百多名僧人,靠山腳下的二十頃寺田養活,年初以來的旱災也波及到了這座寺院,收成無望,佃戶們紛紛去了州城討活,僧人們也只得四處去化緣求生,目前偌大的寺院裡只剩下三十幾名年邁的僧人,靠寺院剩下的一點餘糧度日。
由於僧舍衆多,李慶安的三百名親衛有足夠的住處,衆人都帶着乾糧,山腰處一口泉眼還沒有完全乾涸,幾名親衛在一名僧人的引領下,跑去打水了。
僧房中,李慶安站在一張小型沙盤前久久凝視不語,沙盤是嶺西地圖,用泥塑成,平時拆爲八塊裝在箱子裡,用時再拼在一起。
儘管北庭和碎葉離他已經很遠了,但是他的根還在那裡,他的親人、他的部衆、他未完成的事業都在北庭,那裡是他夢縈魂牽的故鄉。
離開襄陽時,他得到了李林甫寫給他的一封信,高仙芝已經準備進攻吐火羅了,且得到朝廷的批准,李林甫在信中問他這場戰役的結果會怎樣?
這兩天,李慶安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按歷史記載,高仙芝應該是在朅師國勝利後的歸途中遇到寧遠國使者,寧遠國告密石國曾經勾結大食,欲奪取碎葉,引起高仙芝震怒,高仙芝便轉道石國,大肆屠殺掠奪石國都城後,再返回長安述職。
然後安西軍進攻碎葉,企圖恢復碎葉軍鎮,卻引發了大食軍東進,最終怛羅斯之戰爆發。
但歷史已經被改變了,碎葉已經被他奪下,所以高仙芝爲了和他競功,選擇了掃蕩吐火羅,吐火羅也是後世的阿富汗北部一帶,西北方向便是河中諸國,而吐火羅的正西方便是烏滸河,也就是後世的阿姆河,跨過烏滸河便是黑衣大食的老巢呼羅珊,李回春帶給他的情報是,阿拔斯在那裡駐紮有重兵,問題是,現在已是天寶九年,公元七百五十年,大食的內戰結束了嗎?
這一點李慶安不是很清楚,可如果大食內戰一旦結束,高仙芝橫掃吐火羅,必然會引發大食人的反擊,這一點不會因爲他李慶安的穿越而改變,這是東西兩大帝國爲爭奪中亞的必然碰撞,那麼這場吐火羅戰役的後果會怎麼樣?
李慶安用小木棍輕輕敲打着沙盤,如果他是高仙芝,他就會先將北庭重軍調至碎葉,防止大食北犯碎葉,北庭安西兩路軍馬,一路守碎葉,一路打吐火羅,他有這個條件的,他兼任北庭節度使。
關鍵是高仙芝對這場戰役的意識有多高,他會不會像楊國忠那樣,只考慮吐蕃而不考慮大食?他有沒有派人去大食刺探情報?他有沒有做好兩線作戰的準備?
這些都讓李慶安十分憂慮,歷史上高仙芝敗在大食人手上,很大程度就是因爲他對大食的認識不足造成,而歷史會不會重演這一幕?李慶安內心十分矛盾,他既希望唐軍能夠打贏這一仗,可又希望高仙芝再一次敗在大食人手下。
就在李慶安陷入沉思之中時,突然,‘刺客!’遠方隱隱傳來了一聲叫喊,在寂靜的黑夜中格外清晰,李慶安猛地一驚,他一扭頭,卻聽見了一聲破空聲,他身子本能地向左微微一側,這是他在無數場戰役中千錘百煉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在生死存亡的一刻爆發了,‘嗖!’一條黑影瞬間從他臉龐擦過,這是一支力道強勁的箭,直釘在牆上。
如果我們把鏡頭放慢,就在李慶安聽到破空的一剎那,他的右腳本能地一點地,身子借力向左偏,而窗紙就在這一刻破了,一支藍汪汪的毒箭穿透窗紙,直向他的頭射來,他臉恰好向左偏了兩寸,毒箭便擦着他的臉射過,發生這一切,時間只用了半秒。
李慶安在地上一滾,又躲過了另外一支箭,這時屋外傳來了他親衛們的怒吼聲,緊接着是刀劍相擊,刺客似乎來了不止一個。
李慶安一把抓過牀頭上的弓箭,他迅速奔至外屋,將箭壺背在後背,抽出一支箭搭弓上弦,躲在一個黑暗的角落,從他這個角度,透過一個破爛的窗戶,可惜清晰地看見院子的情形。
李慶安住的這個院子是寶林寺最大的僧院,院中可以容納五百餘人,院中有兩撥人在拼鬥,都是黑衣人,唯一的區別就是對方手臂上纏有白布,而且蒙面,刺客約四十餘人,個個武藝高強,他的親兵們雖然數倍於對方,但依然佔不了半點便宜,單打獨鬥他們遠不是刺客的對手,但他們有豐富的戰場經驗和默契的配合,彷彿一堵銅牆鐵壁,擋住刺客向裡屋衝擊。
李慶安勃然大怒,他眯眼張弓便是一箭,長箭閃電般向一個最兇悍之人射去,已經有兩個弟兄倒在他的劍下。
這是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子,他的劍法凌厲,彷彿猴子一般靈活,他一個跟斗,平空躍起,準備翻過李慶安親衛組成的人牆,就在這時,一支強勁無比的鐵箭呼嘯而來,一箭從他頭頂射入,直插入脖腔。
男子慘叫一聲,從空中墜下而死,就在這時,李慶安的第二支箭又到了,一箭射入一個女刺客的眉心,將她釘死在地上;第三箭,一名剛從牆上跳下刺客被釘死在牆上,鐵箭射進了他的嘴中;第四箭,將一名高個刺客穿心而過;第五箭,牆頭上傳來了淒厲的慘叫聲。
李慶安的鐵箭一箭接着一箭,箭箭狠辣無比,箭箭奪人性命,他的箭速之快,無人能躲過,只片刻時間,已經有二十八名刺客死在他箭下,其餘刺客嚇得魂飛魄散,轉身要逃,怎奈李慶安的三百親衛已經前後左右將他們團團包圍,一陣亂箭射過,最後的十幾名刺客全部倒在血泊之中。
一刻鐘後,一場突來的刺殺結束了,親衛們在忙碌地清理屍體和四處搜查,親衛校尉江小年正向李慶安彙報最後的戰況。
“稟報使君,刺客一共被殺了四十五人,還有兩人未死。”
“我們弟兄死傷多少?”
“死了兩人,陳標和婁八郎,重傷三人,輕傷十四人。”
李慶安點了點頭,嘆息道:“按老規矩,火化後骨灰送回家,好好撫卹家人。”
這時,另一名親衛跑過來道:“稟報使君,那兩人招了,他們一共來了五十人,有五人沒有進來,他們都是從洛陽慶王別府而來。”
“慶王?”
李慶安不由冷笑了一聲,不用說他也能猜到是慶王派來的,他們要除掉自己這個倖存的太子黨人,防止李亨復辟。
“那這兩個人原來是做什麼?”
“他們原來都是江洋大盜,被關在長安獄中,後來被慶王用重金買出來,一直養在洛陽。”
這時帶人去搜尋的親兵營副尉趙延嗣回來了,他躬身稟報道:“使君,我們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麼奇怪的事?”
“我們已經查過所有的人,最早那一聲有刺客的叫聲都不是我們的人,也不是寺裡的僧人,更匪夷所思的是,我們在樹林裡發現了五具屍體,應該就是沒有進來的五名刺客,在其中一名刺客的身上,我們發現了這個。”
趙延嗣將一張疊好的紙條遞給了李慶安,李慶安展開了紙條,只見上面寫了兩個字:‘慶王’。
李慶安慢慢將紙條揉成一團,這張有點畫蛇添足的紙條讓他心中忽然生出了疑心,“這些刺客真是慶王派來的嗎?”
林欲靜而風不止,看來這次河南道之行,不會那麼簡單。
“使君,那兩個活口怎麼辦?殺掉嗎?”
“不!把他們傷治好,送到長安高力士府中去,還有這五十名刺客的人頭一起送去。”
李慶安冷哼了一聲,究竟是誰花重金把他們從獄中買出,一查便知。
開封縣佔地面積極大,城牆周長六十餘里,人口二十餘萬,其中三成人口都是靠漕運生活,但幾個月的乾旱使汴河水降到了最低,已經無法行船,漕運已經停止了四個月,這給汴州人的生活帶來了極大地衝擊。
開封縣中除了縣衙、州衙和轉運支使衙門,還有就是河南道採訪府官衙,採訪府官衙的人數並不多,二十幾名衙役,一名判官,四名採訪支使。
這天上午,李慶安抵達了開封縣,但迎接他的,不是河南道的文武官員,而是汴河沿岸兩萬餘漕運苦力的大規模靜坐抗議。
開封縣的主幹道叫做白水大街,此刻大街上密密麻麻坐滿了漕運苦力,人人頭扎白巾,赤裸着上身,皮膚黝黑油亮,每個人的眼中都充滿了憤怒和倔強,他們並不完全是汴州的漕運苦力,還有來自宋州、亳州,甚至有的還是來自徐州。
在城門口,李慶安遇到了前來迎接他的觀察使衙門判官劉嗣鬆,這是一個頗爲精明能幹的黑瘦男子,約三十餘歲,在這裡已經做了六年,非常瞭解當地的情況。
“使君,不知是誰走露了你來上任的風聲,這些漕運苦力前幾天就從四面八方趕來,這不,堵在城中向你施壓呢!”
“向我施壓?”李慶安心中不由有些奇怪,便笑道:“向我施什麼壓,我又不是龍王爺。”
判官劉嗣鬆苦笑一聲道:“河南道乾旱,京城的漕運改走長江,再走漢江北上,苦力們很擔心漕運就此改道,他們的生活就將無以着落,所以他們就聯合起來向使君施壓,不準朝廷將漕運改道。”
“原來如此!”
李慶安向四周看了看,除了劉嗣鬆帶來的幾個衙役外,再沒有任何官員,他便問道:“那太守和縣令呢,怎麼不見?”
“李使君,我在這裡!”
只見遠處奔來了十幾名官員,個個滿頭大汗,爲首是名五十餘歲的中年男子,正是汴州太守吳清。
他上前拱手施禮笑道:“在下汴州太守吳清,歡迎李使君來汴州。”
語氣中並沒有一種上下級的口吻,這也難怪,李慶安的庭國公只是爵位,只表示一種身份,不代表官職,冠軍大將軍只是散官,若沒有相應的實權職官相配,也沒有任何意義。
李慶安目前的官職是御史大夫,從三品銜,而且還沒有御史中丞那種御史臺的實權,僅是一種虛職,而汴州是上州,太守也是從三品銜,從官品上兩人是平級,但太守卻更有實權。
大唐的行政級別是縣、州、省三級,省是指中央尚書省,道並不是一種行政級別,觀察使也不是太守的頂頭上司,只是一名欽差大臣,清理刑獄和監察官員,有彈劾權、舉薦權和刑獄處置權,但不能干預地方政事。
正是這個緣故,吳清對他的態度便是敬而不恭,他嘆了口氣又苦笑道:“這些漕工從四面八方趕來,指明要見使君,我們又不敢強制驅趕,怕引發暴亂,使君一來便面臨如此棘手之事,在下實在是過意不去。
嘴上雖然說過意不去,但眼中卻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得意,李慶安也笑了笑回禮道:“在下是軍人出身,對地方事務沒有什麼經驗,聖上要求我最大程度減少旱災損失,還希望吳太守多多配合才行。”
“一定!一定!”
吳清笑容異常誠懇,連忙道:“使君不妨從東城門入城,那邊沒有堵路的漕工。”
他話音剛落,李慶安的三百親衛突然發動了,他們戰馬疾奔上前,橫刀出鞘,弓箭上弦,大聲喝道:“誰敢不要命上前!”
李慶安這才發現漕工們都涌了上來,不知是誰告訴他們,觀察使到了,他們紛紛上前申訴。
“我們要見觀察使!我們要見李使君!”
漕工密密麻麻,一眼望不見邊際,羣情激憤,吼聲如雷,拼命向前涌動,三百親衛有些阻擋不住了,戰馬不住向後退。
李慶安瞥了一眼吳清,只見他一言不發地向後退了幾步,這些漕工是來找李慶安的,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
李慶安不由冷笑了一聲,好一個下馬威!
“各位聽我說!”李慶安大喊了兩聲,但他的聲音立刻被海嘯般的叫喊聲淹沒了,此刻數萬漕工的聲音越來越大,情緒越來越激動,怒吼聲一片,你推我攘,開始騷動起來,數萬漕工有一點失控的趨勢了,現在不管衙役喊叫還是漕工的領頭人都無法控制局面了,若再不將他們安靜下來,要鬧出事端了。
吳清也沒有想到數萬人聲勢竟是如此駭人,汗水從他額頭上流下,他有些手足無措了,所有的官員都驚慌地看着他,現在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李慶安向親衛副尉趙延嗣使了個眼色,做了一個手勢,一名臂長力大的親兵將一隻小型火藥包點燃了,他猛地向空中一拋,足拋出二十丈高。
小火藥包在半空中猛然爆炸了,如平地一聲驚雷,一股濃煙騰起,數萬漕工霎時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
就在安靜的一剎那,李慶安高聲喊道:“我是觀察使李慶安,所有人都聽我說!”
他騎在馬上,中氣十足,聲音傳出去很遠,兩萬多漕工心中震駭,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連太守吳清也被嚇得呆若木雞,半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汴河漕運我一定會給大家保住,聖上給了我旨意,讓我無論如何要保證大家平安度過旱災,我李慶安向大家承諾,不會讓一個人餓死,不會讓你們背井離鄉,離開家園,請大家相信我!”
不知是誰先鼓掌,接着幾十人、數百人、上千人,最後掌聲如雷,歡呼聲響徹天空。
一場即將發生的漕工騷亂被暫時平息了,但事情並沒有因此結束,數萬漕工依然聚集在汴州漕運碼頭上,李慶安的承諾只能平息他們一時的激憤,但養家餬口的壓力使這些長年勞作在漕運上的男人們焦慮不安,等待着活命的糧食。
觀察使府內,判官劉嗣鬆和幾名衙役在向李慶安彙報着旱災下的民情,開封縣內的米價已經上漲到每鬥七百文,而且正以每天五十文的價格向上漲,搶購之風屢禁不絕,由於河水斷流,江淮的糧食運不過來,陸路上盜賊成羣,許多去江淮運米的商人都死在半途,財物盡失,官府的倉米已經不多,隨時有停止賑災的可能。
現在各地官府都在等待着朝廷的安排,而朝廷的安排便是把他李慶安派來河南道調查情況。
千頭萬緒的事情一起襲來,每件事情都是迫在眉睫,但李慶安最感到憂慮的是聚集在漕運碼頭上的兩萬漕工,一旦他們再次鬧事,極可能就會釀成汴州動亂。
他正要起身去找吳清商量應對之策,這時,劉嗣鬆卻告訴他了一件讓他意想不到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