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安已經三天沒有回府了。他每天都忙到深夜,便睡在北庭城中,這幾個月,移民、礦山、工場、學堂、練兵、新堡、匠戶,千頭萬緒的事情一齊向他涌來,不僅是他,節度使府所有的官員們都忙得兩腳不停,從早到晚,一整天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北庭的政務原本比較簡單,幾十年來幾乎沒有變過,新吏老官們早已習慣了慢節奏的生活,但李慶安接手後便有了變化,不僅朝廷遷來一萬餘新軍戶和一千匠戶,還同時准許北庭開礦鑄錢,另外還有李慶安的許多新舉措,辦工場、辦學堂、築新堡,幾乎每一件都令人頭痛不已的事情在三個月內同時開工。
萬千瑣碎的事情幾乎將北庭官員們的腰板壓斷,好在經過三個月的錘鍊,官員已經漸漸適應了新節度使雷厲風行的作風和高效率、快節奏的處事風格。
這幾天,北庭官員上上下下都在忙碌一件大事情。那就是一千匠戶的到來,唐朝的匠人分官匠和私匠兩種,一般而言,官匠的水平要高於私匠,朝廷選匠人中技藝高者,像府兵一樣立特殊戶籍,定期進京服役,如少府監有匠兩萬人,匠作監有匠一萬五千人。
來北庭的一千匠戶是從少府監、軍器監和匠作監挑選出來優秀官匠,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技術工程師,這一千匠戶的到來也就意味着北庭手工業品的製作能力將大大提高,意味着很多東西不再依賴朝廷供應,在軍方是軍械帳篷可以自己的打製,在民間是絲織、造瓷、釀酒、農具等等手工業不再落後於中原,可以在北庭市場上買到和長安最流行的絲緞,北庭的田間地頭會出現中原最先進的水車等農具,北庭的官員們都深知這一點,因此對於匠戶的到來,他們每個人都盡心竭力,做好一切安置事宜。
公務房內,李慶安正在考慮火藥的製作,這次很多匠戶都來自軍器監,李慶安卻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這些匠戶沒有一個人聽說過可以燃燒爆炸的東西,也就是說沒有一個人知道火藥這回事,難道自己獻給李隆基的火藥配方還躺在庫房睡大覺不成?
火藥是他賴以發家的秘密武器,至今爲止只有他的幾個心腹知道火藥配方。或許別人通過種種渠道也會知道火藥這回事,但他們想真正研製出有殺傷力的火藥配方卻不是那麼容易。
基於這樣的考慮,李慶安便決定守住火藥的配方秘密,還是交給自己的親兵來配置,暫時不讓工匠染指。
“使君!”門被推開了,王昌齡快步走了進來,笑道:“連接武庭鎮的金滿橋已經修通了,使君要不要去看看?”
來北庭近半年,王昌齡被曬成了黑炭一般,瘦得如皮包骨,他在北庭被稱爲最忙碌的人,替李慶安掌管北庭的營田和鑄錢兩件大事,同時又兼任庭州學政,千頭萬緒的事情使他忙得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雖然忙碌異常,但他心情卻十分愉快,不用考慮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不用去討好上司,只管埋頭把事情做好便可,這種簡單的生活是他夢寐以求的,他現在的身份還是李慶安幕僚。並得了一個校檢工部郎中的頭銜。
“走吧!看看去。”
李慶安收拾一下桌上的文書,便向門外走去,又笑問道:“那個陳忠和去西州赴任了嗎?”
“今天一早去了,帶着妻兒老母,我也去送了,唉!破爛爛一馬車東西,沒見過那麼窮的縣令。”王昌齡十分感慨道。
李慶安也笑了笑道:“這個陳忠和雖然有一點迂腐,但爲官清正廉明,在民衆中口碑極好,我看過他的資歷,在高昌縣和交河縣做了六年的縣令,把兩縣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他尤其善於胡漢之間的矛盾,西州胡人提起他,無人不豎大拇指,所以這次八千軍戶移民西州,也只有他才能替我處理好這件大事。”
“這是使君善用人所長,北庭官員都說,在使君手下做事,雖然累點忙點,但心情都很舒暢,有一種很充實的感覺。”
兩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兒,便來到了金滿縣以南的武庭鎮,這裡離金滿縣不到十里,中間隔了一條金滿河,有四百餘戶來自軍器監的匠戶被安置在武庭鎮上,武庭鎮原本只有幾十戶人家,但周圍有大片空地。爲迎接匠戶的到來,李慶安便下令士兵在武庭鎮的空地上夯泥砌石築屋,短短兩個月時間,武庭鎮的空地上便豎起幾百座房子,爲了便於匠戶們去金滿縣,他又下令在金滿河上建造了一座橋樑,今天便是橋樑正式開通的日子。
李慶安一行人來到金滿橋邊時,簡短開通儀式已經結束了,橋上人來人往,很多都是做生意的小販,挑着各種北庭的土特產,葡萄酒、醃羊腿、馬鹿頭、白疊布、冰馬奶等等,前去剛來北庭的匠戶中兜售,同時從他們手上收購一些他們從中原帶來的便宜物品,如茶餅、綢緞、瓷器等等。
匠戶和軍戶不同,軍戶是陸陸續續自發而來,而匠戶卻是由朝廷官員帶隊,統一前來,也正因爲有朝廷官員在,河西安思順準備攔截一批軍器監匠戶的計劃纔沒有成功。
“使君,這橋修得很堅實,至少可以用百年。”
王昌齡拍了拍橋上刻着橋名的石墩笑道:“這‘金滿橋‘三個字還是我題寫的呢!”
李慶安也微微笑道:“整個北庭就數你的書法最深厚,不找你找誰?”
他催馬上前。搭手簾向橋南望去,只見數百棟被統一刷成白色的屋子整齊地分佈在一片遼闊的平整土地上,前段時間他來視察,這裡還是冷寂一片,可隨着四百三十戶從長安遷來的軍器監匠戶的到來,這裡開始變得生機勃勃,道路兩邊,一百多名男子正在挖坑種樹,一大羣孩子歡笑着跑向金滿河,一個個脫得光溜溜地跳進了河中,河邊有大羣婦人正在洗衣。笑語聲遠遠傳來。
這時,一名漢人老者趕着一輛馬車向金滿橋而來,金滿橋有些坡度,他連忙跳下來推車上橋,不料馬車太重,竟一時推不上來。
李慶安連忙上前去幫忙推車,士兵紛紛跑來幫忙,片刻便將馬車推上了橋,李慶安見馬車上竟是裝滿了黑色的泥土,不由好奇地問道:“老丈,運這麼多泥土做什麼?”
老人笑呵呵道:“這不,家裡剛分了四十畝土地,正忙着開墾追肥,我看造房子挖出的泥土很肥沃,扔掉了可惜,便打算運到我地裡去。”
“老丈就一個人嗎?”
“沒有呢!兩個兒子和兒媳都在地裡幹活,趁這兩天有空,他們趕緊替我開墾土地,否則以後他們忙起來,就沒有時間了。”
李慶安點點頭,又笑問道:“老丈覺得北庭如何?”
老者掏出帕子擦擦汗笑道:“挺好,我在軍器監造了三十年的箭,沒想到老了還居然分得了四十畝地,就憑這一點,我來北庭一點也不後悔。”
“哪有沒有什麼覺得不滿意的地方呢?比如說官員對你們刻薄什麼的,有沒有?”
老者搖搖頭,嘆了口氣道:“還有什麼不滿足的,給土地給牲畜,還給了兩百斤糧食,兒子做工匠工錢不薄,一家人過得高高興興,如果一定要說不滿意,只有一點,就是這裡的氣候我還不太適應,白天太熱,晚上又涼,不過沒關係。我想住個幾年我就習慣了。”
說着,他跳上馬車對李慶安笑道:“小夥子,謝謝你幫我推車,我先走了。”
“老丈慢走!”李慶安笑着拱了拱手,待老者走遠了,他纔回頭對王昌齡道:“你去找人統計一下,有多少人家需要開墾土地的,給我一份詳細的報告,我會安排軍士幫忙,這些匠戶要立刻開工,不能再耽誤下去了。”
“屬下明白,這就去安排人統計,明天一早給使君報告。”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有人在遠遠地高喊:“使君,有急報!”
一名士兵飛馳而來,翻身下馬,行一軍禮道:“稟報使君,嚴先生請使君立即回去,說有重要發現。”
“知道了,我這就回去。”
李慶安翻身上馬,狠狠抽了一鞭戰馬,向北庭城疾速奔去。
.......
“使君,嶺西茶莊上鉤了。”
嚴莊笑着把一疊情報推給了李慶安,“才短短三個月的時間,他們便利用給五堡駐軍送軍需物資的機會,在駐軍中發展了近兩千名漢唐會成員,勢頭很迅猛啊!”
李慶安接過情報翻了翻,不由冷笑了一聲,問旁邊一名臥底的唐軍校尉道:“漢唐會到底是怎麼回事?”
校尉連忙道:“回稟使君,發展卑職加入漢唐會的人是嶺西茶莊的大掌櫃,他只是說漢唐會以恢復碎葉軍鎮爲己任,只是一種自願的組織,加入後每個月給三百文錢,很多士兵就是衝這一點加入,可實際上,漢唐會的組織很嚴密,分堂、舵、局、隊四級,北庭爲堂,庭州爲舵,下面又設若干局,局下面再設隊,三十人爲一隊,有堂主、舵丞、局令、隊正等職務,卑職被任命爲三堡局的局令,手下有十二隊,三百六十名弟兄,每月有五貫錢的津貼。”
旁邊嚴莊徐徐道:“如果漢唐會只在北庭發展倒也可以理解,畢竟恢復碎葉要依靠北庭軍隊,可是我聽說漢唐會在大唐各地都有分舵,甚至遠至廣州也有,成員近萬人,這就不是恢復碎葉那麼簡單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漢唐會恐怕是志在天下,他們首腦都是來自碎葉,所以他們選中了北庭,作爲漢唐會新的根基。”
李慶安哼了一聲道:“先生的意思是說,假如我沒有發現,一年後,北庭節度使就是那個李回春了,對吧?”
“正是此意!”
wWW▪тt kān▪CO 嚴莊點了點頭,“按照他們目前發展的勢頭,一年後,北庭士兵皆爲漢唐會的成員,使君,此事早晚會被朝廷知道,使君若不盡早做出強硬姿態,怎麼向聖上交代?屆時恐怕就不是失察那樣簡單了,哎!我就擔心使君被他們抓住什麼把柄。”
“我自會有分寸。”
李慶安冷冷道:“我讓既然布了這個局讓他們鑽進來,就不會讓他們捏住我什麼把柄,來人!”
門外立刻進來一名軍官,李慶安令道:“讓南霽雲、雷萬春立刻來見我。”
片刻,南霽雲和雷萬春匆匆跑來,躬身道:“請使君吩咐!”
李慶安取出一本冊子,扔給他們二人道:“你們二人各率一千人,按冊子上名單,所有店鋪統統查封,所有人全部抓捕,立刻執行!”
“得令!”南雷二人下去點兵了。
李慶安戴上了頭盔,緩緩道:“至於嶺西茶莊,我要親自去查封!”
........
李慶安主政北庭半年來,一直嚴束軍紀,從不擾民.但今天北庭卻忽然像冷水潑入熱油鍋一樣,庭州三縣沸騰了,尤其是金滿縣,一隊隊全副武裝士兵在街頭奔跑,按名單封店抓人。
北庭最大的熱海酒樓殺氣騰騰衝進了百餘士兵,他們大聲喝喊:“執行公務!所有人蹲在地上,手放在頭頂。”
食客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嚇得紛紛蹲在地上,掌櫃戰戰兢兢過來問道:“軍爺,出什麼事了。”
領頭軍官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回頭令道:“搜查店鋪,掌櫃和夥計全部帶走,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碎葉川客棧、南平珠寶鋪、百業瓷器鋪、賀獵賭館、君歸院青樓等等漢唐會的產業都被一一查封,商人被帶走集中關押,貨物和財產被查封,金滿縣家家戶戶關門閉戶,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時議論紛紛。
一隊五百人的騎兵隊風馳電掣般衝至嶺西茶莊前,李慶安一馬當先,戰刀一揮令道:“前後側門全部包圍,所有人一個不準走漏,全部抓捕。”
騎兵分兵四路,分頭抄上,數十名騎兵衝上臺階,撞開大門衝了進去,寬敞的廳堂裡一百多人正在買賣茶葉,‘轟!’地大門被撞開了,數十名騎兵衝進了大堂,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所有人聽着,全部蹲下!反抗者格殺勿論。”
騎兵們用漢語和突厥語各喊了三遍,催動戰馬,長刀出鞘,前後將在場商人團團圍住,商人們一個個嚇得臉色蒼白,紛紛蹲下,這時嶺西茶莊大掌櫃急對一名夥計使了個眼色,夥計正要偷偷溜走,一支箭呼嘯而至,‘哚!’的一聲,擦過夥計的鼻子,釘在他眼前的牆上,入牆半尺,箭尾在巍巍顫動。
李慶安策馬走了進來,他手執長弓,冷冷對夥計道:“你敢再走一步,下一箭就射穿你的腦袋。”
夥計的鼻子被擦破,流了滿鼻子的血,他嚇得膽寒心裂,癱倒在地上。
“李使君,你這是什麼意思?”
宋大掌櫃上前一步,怒道:“我們茶莊從來奉公守法,每個月的稅錢一文不少,你們徵用我們的車隊,我們也幾乎不收費,今天上門尋釁滋事,你們有什麼理由?”
李慶安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我該稱呼你什麼呢?宋掌櫃還是宋堂主?”
宋大掌櫃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他後退一步,喃喃道:“李使君,這是誤會吧!”
“有沒有什麼誤會,讓你們東主來給我解釋,不過解釋之前,漢唐會要立刻在我北庭消失。”
李慶安一揮手,令道:“把嶺西茶莊所有人都帶走,給我仔細搜查,一處地方也不準放過。”
士兵們一擁而上,把夥計和掌櫃押了出去,宋掌櫃拼命回頭大喊,“李使君,請不要殺人,我們漢唐會絕沒有惡意。”
“老老實實配合,我就不會殺人。”
李慶安又對一百多名戰戰兢兢的商人道:“請你們也跟去接受調查,只要你們真是無辜,我自會放了你們。”
五百士兵已經衝進茶莊內開始了搜查,嶺西茶莊是北庭第一大商鋪,佔地極大,除了巨大的幾棟倉庫外,還有住人的宅院,二百多名士兵衝進了宅院,把丫鬟下人統統驅趕出來,開始翻箱倒櫃,仔細搜查。
一名隊正帶着十幾名弟兄一路搜進內宅,他們來到一處小院中,隱隱聽見房間裡有笑語聲傳來。
他們上前一腳跺開了門,只見房間內一名年輕的男子正一左一右摟着兩個女人喝酒調情,門‘砰!’地被踢開,衝進來一羣士兵,兩個女人嚇得尖叫起來。
男子一拍桌子嗎,站起身怒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擅闖內宅,還有王法嗎?”
隊正也不解釋,一揮手,“把他帶走!”
幾名士兵上前便抓那男子,年輕男子忽然麼猛地把女人往士兵們面前一推,轉身便向裡屋逃去。
“抓住他!”
士兵們拔刀追了進去,那男子急得慌不擇路,只得跳窗而逃,不料他剛跳到窗外,幾名士兵早已在窗外等候,士兵們一擁而上,將他按到在地上。
男子拼命掙扎,“你們放開我!”
‘當!’的一聲,他身上掉下來一件東西,在陽光下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