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水痕

第三十五章水痕

蒼炎暴雨之夜總算過去了,光明卻在層層烏雲之後,遲遲沒有降臨。冒着破天一樣的大雨,一直在外面幫秦烽尋找長星芒眠瑾的空嵐國公主風漣回到秦府,帶着能證明自己清白的人,眠瑾。

這日是辰砂先起牀,聽到消息他衝得比秦烽還快。眠瑾被帶回來之後就住在自己原來的院子裡,辰砂一路跑進去,好久沒有得到主人照料的院子空蕩蕩,滿目淒涼。

眠瑾的房間辰砂來過不少次,初入秦府時,他在眠瑾這裡向眠瑾學習了不少東西。長星芒眠瑾的房間簡潔乾淨,除了牀就是書櫃和書桌,梳妝檯藏在不怎麼明顯的角落,讓這裡乍一看有些像年輕男子的房間,只在細節部分有一絲絲屬於女性特有的溫婉柔美,比如窗臺上的一小盆不知名的花。可是眠瑾失蹤好久,這房間雖每天有人收拾,那盆花卻還是在精心照料下死去。

辰砂一進房間,首先就被那盆死去的花吸引了注意力,然後才把目光移到黑暗中的牀上。

在辰砂的記憶裡,眠瑾從來沒有哪天會像現在這樣,把整個人都隱藏在讓人看不清楚的地方。水有百態,作爲秦烽的長星芒,她身上總是交替着帶着泉的動力和潭的深沉,偶爾也會流露出小溪般的溫柔或者爆發出潮汐般的魄力,但絕不是這樣——只是死水。

心裡沒來由的一陣慌亂,辰砂三步作兩步搶上前,本想開口安慰,卻在對上那雙眼睛時瞬間啞然。

死水,無痕。

什麼東西也牽不起她的感情,她還活着,作爲一具行屍走肉,世界在她眼中已然死了。

辰砂幾次張嘴,可無法發出聲音,好不容易調動僵硬的手把眠瑾安安靜靜交疊放在腿上的雙手握住,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止不住的顫抖。

風漣原本是抱着找到眠瑾洗脫自己嫌疑的目的去爲秦烽奔波的,此時也眼圈泛紅。她和眠瑾同爲女人,在感情上畢竟有些共通的地方,眠瑾的遭遇,讓親身經歷過後宮爭寵奪權的她都做不到無情以對。

辰砂看得很清楚,眠瑾的腹部,是平的。

喉嚨有些酸澀,辰砂閉了閉眼睛,幾個月前小心翼翼貼在眠瑾肚子上傾聽小生命動靜的那種溫馨的回憶還歷歷在目。那是一個孩子啊,會作爲父母愛情的結晶和血脈的延續,哭着誕生,笑着成長,會用軟軟糯糯的聲音呼喚着人間最動聽的詞,那聲“爹爹”和“娘”,會成爲父母記憶裡最閃亮珍貴的一顆寶石。

那個孩子,本該在母親的懷裡睜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聽故事,在父親身後追着學步。他摔倒了,會聽着父親鼓勵的話,抹着眼淚咬着嘴脣站起來,撲到父親懷裡被稱讚着“真厲害”,然後對着憂心過去露出微笑的母親大大笑出兩個小酒窩。

他本該……這樣出生,這樣長大的……

秦烽披着衣服闖進來,頭髮未束,散亂披下。看到眠瑾坐在牀邊,他剛要張口問什麼,猛然注意到眠瑾的腹部,腦子像是被雷劈中,晃了晃,扶着門框纔沒有摔倒。

整個屋子裡的人都很安靜,除了風漣壓抑過分的吸氣聲。

秦烽放手,緩緩走進來,辰砂默默站起來讓到一旁,看秦烽將眠瑾摟進懷裡。

“怎麼會這樣……”

風漣猛然想起更無法啓齒的事情,倒抽一口涼氣,忍了忍,低聲說:“所有下人,通通出去。”

旁邊侍候的侍女們紛紛退下,一個個都抹着眼淚,房門關上了,陰暗的房間裡一片死寂。

“你……冷靜點聽我說……”風漣看看秦烽又看看眠瑾,覺得開不了口,於是又閉嘴不說。秦烽腦子裡一團亂,只是抱着眠瑾不語,辰砂直覺接下來會聽到更讓人無法接受的事情,剛想勸風漣暫時別說了,眠瑾卻自己把那件晴天霹靂一般的事情用一種毫無波瀾的語調說出來:

“這個身子,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了。”

秦烽一僵。

辰砂只覺得渾身發冷,震驚地轉向風漣,風漣不忍和他對視,把視線轉開了。他又看向眠瑾,眠瑾面容沉靜,氣息都沒有亂,依然是那種沒有絲毫生氣的模樣。

時間好像在這裡失去效果,不知道過了多久,秦烽終於動了——慢慢的,一點點的,放開了眠瑾。

“哪種毒比較好?”眠瑾再次出聲,語氣中帶上一點點隨意,彷彿在問秦烽“這次進回來的布料你喜歡哪一種,我給你做衣服”一樣簡單。

辰砂有些不解,惶惶看了看眠瑾又看了看秦烽,無措得像個什麼也聽不懂什麼也不會做的孩子。

“……我會……讓你安靜的去……今天就先洗一洗……找身乾淨的衣服……”

窗外一聲炸雷,劈得整個屋子都震了震。

“你們在說什麼……”辰砂走近一步,有些踉蹌,沒有發現他自己的聲音在抖,“什麼安靜的……去?”

風漣看了這邊一眼,知道無表情的眠瑾和看着地上的秦烽不會回答辰砂,於是告訴他:“這種事情,怎麼可以讓外人知道……自然是要……走的,不過是……自己走總是要……體面些……”

“走?”辰砂現在還不敢相信,繼續自欺欺人,“走的話……馬車就好了……毒什麼的……對了,快點換洗一下好好休息,姐姐的身體還不好吧……脈象那麼差……”

另外三個人沒有理他,風漣只是又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喂……姐姐……”辰砂拉住眠瑾的一隻袖子扯了扯,聲音哽住,他卻還不自知,“快去洗洗……你的身體……”

“小砂,我現在才知道,”眠瑾挑起眉,看着沒有和她對視的秦烽,一字一句地說,“男人都是什麼東西。”

秦烽退了一步:“眠瑾……你不是不知道這種規矩,至少我會讓你清清白白的走……”

眠瑾只是冷笑。

辰砂呆呆看着兩個人的對話,渾身冰涼,繼而心口一團火焰轟然爆發!

這是丟臉的事情,按照封建的規矩,被侮辱的女人只有去死,哪怕她是自己相伴多年的枕邊人,哪怕她之前還懷着自己的骨肉,剛剛纔經歷地獄最底層的痛苦和屈辱!

任何時候,封建大家都以面子爲重,讓他們失了面子的女人,無論曾經爲他們做了多少,都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自裁!

“秦烽。”辰砂一把抓下自己腰間墜飾的星芒花,冰涼的星芒花因爲火誓而發出灼手的紅光。他用力握住星芒花配飾,幾乎要將那配飾握成粉末,然後用力朝秦烽的臉砸過去!

“你這個混蛋!”

一把扯過木然而坐的眠瑾,辰砂一手將她摟進懷裡,轉身揮袖。屋外的雨水在水屬之力的作用下凝成□□,把房間的木門直接擊碎。辰砂帶着眠瑾縱身躍起,直奔向馬廄。

秦烽條件反射閃過星芒花配飾,那塊配飾砸在牆上,頓時碎裂。他怔了一下,緊跟着縱身躍起,居然在馬廄前追上了辰砂:“站住!你想幹什麼!?”

辰砂背對着秦烽站住,手裡拉着秦府最好的馬的繮繩。眠瑾安安靜靜在辰砂身旁站着,好像剛纔那些話說完之後,她的靈魂已被抽走,對外界的任何事情再無反應。

“秦烽,火誓已經給你了,從現在起你可以當眠瑾已死,然後她的行蹤,你絕不可以再查,辰砂會把她帶到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去。”不想回頭,辰砂小心地扶眠瑾上馬,隨後自己也躍上去,坐在眠瑾身後。

“辰砂,你!”

辰砂調轉馬頭,因爲出府需要走這個方向,他看向秦烽,不光頭髮,連眼睛都已經變成了藍色,周圍的雨不再淋到他和眠瑾頭上,而是結成一張水網,像刺蝟的防護,堅決拒絕別人靠近。秦烽知道,如果他再踏前一步,辰砂的水刺網會讓他變成蜂窩。

“秦烽,”辰砂的語氣更平板,“火誓你已經收下了,那就不要拒絕辰砂的要求。自己處理好秦府裡的事情吧,其餘的事不需要你操心。”將眠瑾小心摟進懷中,不讓人看到眠瑾的長相,辰砂拉住繮繩,眼神冷厲。秦烽還沒反應過來,巨大的水衝擊就猛的把最近的一面院牆砸塌,辰砂縱馬從他身旁不遠處疾馳而過,帶起的水濺了他一身。

辰砂憤怒之下沒有看路,操縱更大的水柱砸過去,一連擊破了好幾道障礙,其中就有江懷雨的院牆。正在江懷雨院子裡做客的風颺聽到遠處的動靜站到窗前看,驚訝地發現用水流沖塌這個院子院牆的辰砂騎着馬過去。忽然,他的眼神凝固了——辰砂的眉心,那隱隱浮現的藍色莫非是……

衆所周知,使用力量超過一定限度,頭髮顏色會變,再超過一定限度,眼睛顏色也會變,只有得到水屬之神庇護的人才會在力量用到最高限度時,眉心出現藍色的象徵“水”的符文。像辰砂使用的那種高級水屬法術,全天下也不過那麼十幾個人會用,比如各個水屬國家的國王、女王、祭司長和湛海聖子。既會用那種法術又會在眉心出現藍色水屬符文並且還是這麼年輕的男性的人,風颺只能想到一個。

以前在冷宮時,風颺仗着有武藝,偷偷摸到書庫裡讀過不少秘藏書籍。有關靈魂轉移之術,他早有耳聞,那些秘藏書籍裡也有涉及。聯想以往緋在自己身旁的種種表現,再聯想辰砂的那些反常,辰砂和那個據說失憶了的曉光儲君之間的曖昧……難道這是真的?

如果是這樣,那麼……風颺看着辰砂遠去,慢慢握緊拳。

兩日後,秦烽對外宣佈是官府幫他找到了五星芒辰砂和長星芒眠瑾,所以懸賞換做幫官家捐錢修路。再一日後,秦府傳出消息,長星芒眠瑾因爲在外奔波過久,染病身亡,秦府大喪。

辰砂在帶走眠瑾後的第五天回到了秦府,繞着秦烽走,自己去好好洗了個澡然後吃飽睡覺,可見這幾天實在是奔波得累了。可是秦烽並不讓他如意,傍晚時聽說他睡醒了準備吃飯,差了個小廝來叫他一起去商量些事情。

秦府正在大喪期間,一律簡衣素食。辰砂身穿白衣來到飯廳,路上意外發現風颺居然穿着簡裝皇袍坐在江懷雨那裡。風颺是西方空嵐國的皇帝,空嵐國以風之白虎爲尊,是以皇袍多爲白色,他這樣穿,倒也符合喪事期間的習慣。只是難爲慣穿藍色的江懷雨也換成了白色。

進來之後略略掃過餐桌,冷冷清清的飯廳裡只有秦烽、茗煙兩個人和幾位侍女。辰砂行禮,秦烽讓他入座,並無交談的晚餐便開始了。一桌子人都安靜得很,連餐具相碰的聲音都輕微得不可思議,一頓飯吃的非常沒滋味。

飯畢,辰砂本想離席繼續補眠,可在座的人沒有一個動。他這幾天快馬加鞭把眠瑾送走,又安排了不少事情,趕回來已是滿心疲憊,形容憔悴,起先根本沒注意到飯廳裡氣氛不對。

白慘慘的蠟燭冷冷地燃,照出的影子陰沉沉地閃。辰砂有點頭疼,扶着額閉了會兒眼睛,忽然發現這是眠瑾的習慣動作,怔了怔把手放下了。秦烽本來沉浸在今天聽到的那件事情裡無法冷靜以對,並未看辰砂,這時無意中看到他的動作,也愣了一會兒,然後嘆氣:“辰砂……”

辰砂看向秦烽,秦烽拿出一張紙遞過去,辰砂接來一看,上面是黑白分明的四個大字“第三有疑”和數字符號“3”。看來這個就是夜崢拜託寧雪若傳遞的情報了。他們使用的是秦烽手下的情報網,這張紙到秦烽手裡一點也不奇怪。那麼現在秦烽給他這張紙……莫非是他已經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秦烽端起酒杯,視線始終停留在面前的杯子裡:“你救下來的人,既然被你帶走我也不說什麼了。這個是他傳給你的,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今天的秦烽很奇怪,他這段時間連連遭到打擊,所以一直比較消沉,但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幾乎是一種……絕望的模樣。辰砂不由放緩了語氣:“回盟主,辰砂不知。”

“第三,這個還不夠明顯?”秦烽笑了笑,眼睛裡毫無笑意。

老實說,辰砂從未往這方面想過,聽到秦烽的話一驚,向安安靜靜的茗煙看去。後者一直以標準大家閨秀的姿態坐着不動,此時見辰砂看向她,才淡淡回了一個淺笑。

“逝水,不是什麼太難弄到的毒。內院管事,很容易安排上菜的時機和擺菜的順序,還有干涉菜品的製作。也只有對自己人,眠瑾不會設防。茗煙,乾脆點吧。”秦烽依然看着杯子,只是語氣更加悲哀。

茗煙聞言,仔細想了想,溫婉地笑了笑,整個人還是那種淡然的傳統江南女子的感覺:“辰砂公子喜歡吃的菜,都放得鹹了些,就是讓他想多喝水。眠瑾姐姐從來不喜歡銀耳蓮子羹,那時放在那裡也無妨呢,因爲她一定不會喝。”

辰砂聽着聽着,緩緩閉上眼睛。

“風漣公主太沖動,對辰砂公子敵意又大,所以她會這麼做,也是正常的——我則不會被懷疑。”茗煙笑着繼續說,“可是後來,眠瑾姐姐太小心了,盟主也那麼關心眠瑾姐姐,我很寂寞。”

“我沒有太欺負她呢,只是對她說,盟主您碰到了特別麻煩的事情需要讓她去處理,她就自己跟着我走了。”溫柔的,平靜的語調,“孩子沒有的話,盟主就會不喜歡她,而且失了貞潔的女人,自然應該去死吧?我纔是一心一意爲盟主的人,盟主怎麼會喜歡一個脾氣這麼壞的妻子呢?像眠瑾姐姐那樣的人,也只合適當盟主的妾。畢竟我是盟主親自上門提親的那個人,盟主您還記得嗎?”

秦烽猛然把手握緊,指縫間血水滴落。他低着頭,聲音沙啞,好像聲帶被血淋淋地打磨過,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間擠出來:“把那杯酒,喝下去!”

茗煙安靜地看了秦烽一會兒,有點苦惱似的笑了笑:“盟主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喝酒,會醉。不過如果是盟主的意思,那我當然是要喝的。”說着她端起面前一直沒有動過的酒杯,再次溫柔地注視着秦烽,目光纏綿,像是想將這個人的形象刻在靈魂上,帶到下一世,輪迴相依。

秦烽咬着嘴脣,辰砂默然不語。茗煙笑了笑,左手託着杯底,右手端起酒杯,一點點,一口口,將那杯酒飲盡——這是秦烽在酒桌上最迷人的動作,她喜歡,她愛,愛得很深。

這個夜,無雨,無月。也許是哪家有喜事,一朵朵美麗的煙花在天邊綻開,剎那芳華,瞬間絢爛。

聽着窗外的煙花聲,茗煙一點點伏在桌上,秦烽低着頭站起來,拉了辰砂就走,將茗煙丟在身後的餐桌上,好像沒看見那隻失了血色的纖弱蒼白的手伸向自己。

門開,光照進來,而後關上,隔絕了那個身影。茗煙微微笑了,安靜地閉上眼睛,開始做夢,一個帶着那人影子的夢,甜蜜的相思,永恆的幸福。

屋外,煙火燃盡,繁華沒落;屋內,燭光黯淡,夢無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