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申國公府

今冬的關中多雪。

剛剛還是晴天,一轉眼雲彩便陰暗下來,不多久,又是一場瑞雪飄飄灑灑的從天而降,將八百里秦川籠罩在一片悽迷之中。

蘆花一般潔白輕柔的雪花紛紛揚揚,隨着北風在天地間翻卷舞動。

天有些冷,卻正是煮酒賞梅的好時節。

申國公府花園之中。

荷花池早已封凍,池畔的涼亭中早有僕人準備好了炭爐泥壺,又在周圍放上一道風圍,北風不透,這冷意便消減了許多。

大雪把申國公府連綿的樓臺屋宇落得寒冷、悽清、靜謐,仿若與世隔絕。天地間除卻由雪花飄落時發出的索索細小聲音和紅泥小火爐上水壺咕嘟咕嘟的聲外,沒有別的任何聲響。

侍女僕人都被遠遠的打發開去,涼亭之中,兩人對坐。

地上鋪着厚厚的錦墊,隔絕了寒冷。

申國公高士廉年過六旬,但保養得宜,一襲寬大的蜀錦壽字暗紋棉袍,貴氣堂皇。一張國字臉上笑容寧和,花白的鬍鬚修剪得整整齊齊,氣度儼然。

坐在他對面的,卻正是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神情有些憔悴,親手提起火爐上的水壺,洗茶、泡茶、分茶,動作熟練,儀態恭謹。

長孫無忌少年喪父,與母親、妹妹被異母兄長孫安業趕出家門,由舅舅高士廉撫養長大。高士廉見李世民才華出衆,便將甥女嫁給他,長孫無忌與李世民成爲郎舅。正是因爲高士廉的愛護栽培,纔有長孫皇后的母儀天下,纔有長孫無忌的權傾朝野。

對於自己這位舅舅,長孫無忌視如親父。

高士廉端起潔白細膩的白瓷茶杯,看了看晶瑩翠綠的茶湯,輕輕的啜一口,一股回甘縈繞在口齒之間,清新甘醇。

放下茶杯,便嘆道:“那房二到底是幹了一件雅事,這清新雋永的茶水,較之以往融匯百味的煮茶之法,的確倍增雅緻,清新之中蘊藏着甘醇,平淡之中透露着雋永,恍如人生啊。”

長孫無忌凝視這自己面前的一杯茶水,聞言,陷入沉默。

高士廉也不看他,緩緩的品着茶水,眼眸望向風圍之外的荷花池另一畔。

自己的外甥自己當然瞭解,他相信即便是遭遇了最沉重的挫折,這個外甥已然會自己想通想透,從谷底走出,根本勿需自己去開解勸導。

雪落無言,落地無聲。

天空中鵝毛大雪,飄飄灑灑,恣肆飛揚。頃刻,天地間便一派白雪皚皚的世界。

荷花池畔的一叢梅樹迎霜傲雪,淡紅色的花朵在肆意飛舞的雪中任意綻放,紅花燦燦,冰肌玉骨。梅花與雪花相襯成輝,相映成趣,雖然距離稍遠,鼻端卻仍然似有陣陣芳香迎面撲來,清幽怡人,沁人心脾。

茶香梅香,不分彼此……

良久,長孫無忌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高士廉這才收回目光,慈愛的看着長孫無忌,才發現一向意氣風揚的外甥臉上,已然多了許多愁苦的皺紋,以及深深的疲憊和苦悶。

歲月如水,奔赴東流,任誰也無法挽留片刻。

都老了啊……

想了想,高士廉輕聲問道:“衝兒如今可好?”

他並沒有問及長孫衝現在何處,是何情形,這是必要的智慧,即便是最親近的親人,在這種情勢之下,亦要保持足夠的警惕。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分煩惱。

陛下能夠念舊,不追究長孫衝所犯謀逆之罪,任其隱姓埋名自生自滅,這已是天大的恩賜。

長孫無忌抿了抿嘴,搖頭答道:“某亦不知,自從出走之後,便杳無音信,只知大抵在江南一帶,實際情形,卻是一概不知。”

最寵愛、最有前途的長子落得現如今的下場,長孫無忌可謂痛徹心脾。多年來的愛護與栽培,一朝落花流水盡皆成空,甚至連承歡膝下都有所不能,怎不令他意志消沉?

對於兒子的牽掛,更令他心中愁苦,一腔悲憤,不知如何發泄……

高士廉略作沉思,問道:“長樂如今還在宮裡?”

長孫無忌道:“前些時日一直隨房陵公主在道觀裡清修,高陽公主出了事,這才返回宮裡照顧。”

高士廉就暗暗搖頭,這位智計百出、胸有丘壑的外甥,也是亂了方寸啊!長孫衝現在畏罪潛逃,豈能再牽連長樂公主?陛下對長孫家已經仁至義盡,若是遲遲不對長樂公主的未來表態,恐怕會令陛下因怨生恨,那可就大大不妙。

長樂公主,那可是陛下的嫡長女,陛下與長孫皇后生前最最寵愛的閨女!

高士廉就說道:“長樂的未來,你要儘早決斷。”

長孫無忌愕然,隨即恍然。

他本就是智謀出衆之人,否則如何能助李二陛下在逆境之中奪取江山?只是因爲長子遭逢鉅變,令他心神受損,一時之間無法接受現狀,潛意識裡還保留着有朝一日長子能重回府中的希望,所以才遲遲沒有顧及長樂公主的去留。

現在,是該有所決斷了……

便說道:“孩兒近日會去跟陛下說明此事,還是和離爲好……”

涼亭中,再次陷入沉默。

對於長樂公主這個兒媳兼外甥女,長孫無忌是極其滿意,也是極其憐愛的。長樂公主深受父母寵愛,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驕縱之氣,知書達理溫婉賢淑,乃事絕無僅有的良配。

可惜,最終竟然走到今日之境地……

世事變幻,莫過於此。

“咕嘟咕嘟”

火爐上的水壺再次沸騰起來。

長孫無忌提起水壺,再次泡茶,然後深吸口氣,說道:“四郎近期如何,傷勢可曾大好了?”

高士廉老臉就是一抽……

自家四郎囂張跋扈的脾性,一直以來都令高士廉極爲頭痛,但是屢教不改,他也無法。可到底是自家的孩子,被人如此重傷,說不心疼那純粹扯淡,即便知道事情的起因是自家兒子挑釁在先,卻又怎能對房俊沒有一絲怨氣?

嘆了口氣,說道:“還好,御醫每隔幾天就會前來診治,說是不會殘疾,只是膝蓋骨碎裂,即便養好,也不可能如同往昔一般靈活,尤其不能受重力,唉……”

長孫無忌便冷哼一聲,咬牙道:“此子無法無天,某絕不會善罷甘休!陛下居然有心思要啓用此子擔任滄海道行軍大總管,簡直不知所謂!”

對於房俊,長孫無忌是恨到骨子裡!

若非房俊對長孫衝三番四次的羞辱,長孫衝或許也不可能走上那條不歸之路!在長孫無忌看來,導致長子如同喪家之犬一般流亡在外有家不得歸的罪歸禍首,便是房俊!

一向陰沉狡詐的長孫無忌,怎能咽的下這口氣?

即便有房玄齡護着也不行!

高士廉卻是皺皺眉,提醒道:“只看陛下的打算,便知大用房俊的意圖其實是爲了東征所謀劃,四郎,不可輕舉妄動。”

長孫無忌是長孫晟幼子,上有三個兄長,排行第四,高士廉一直都稱呼其爲四郎。

長孫無忌正欲說話,忽聽腳步聲響,有僕人在亭外道:“家主,房相府上二郎,在外求見。”

高士廉微楞,與長孫無忌面面相覷。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只不過,這小王八蛋到申國公府來做什麼?

國公府中唯一與房俊有交集之人,便是高真行,可高真行被房俊打斷腿正在養傷,那是真真的死對頭,他此來何意?

高士廉略一沉吟,便冷聲道:“不見!”

開什麼玩笑,當申國公府是什麼地方?傷了老夫的幼子,還想要上門炫耀囂張一番怎地?老夫沒跟你算賬,已算是寬洪大量,簡直不知進退!

那家僕卻並未退走,而是苦着臉說道:“房二郎還有一句話,說是若家主不見他,一切後果自負,勿謂言之不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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