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維總是貪婪的,而且從不理智。
當知道自家郎君得到陛下寬恕闔家無憂,且平白得了御賜的國公爵位,巴陵公主的心思反而從生死存亡轉移到房俊此舉之用意上,既然房俊幫着自家郎君洗脫罪責,更得到皇帝賜予的爵位,是否代表着房俊並不打算長期“霸佔”自己?
如此說來,昨夜自己不顧廉恥的送上門去,固然得了一夕之歡,實則卻並未令對方“食髓知味”“朝思暮想”?
本來應當值得慶幸之事,可爲何心底卻泛起幾分失落慍怒?
有些傷自尊是怎麼回事……
王氏看着巴陵公主神色變幻,低聲道:“越國公以往雖然紈絝,卻並非薄情之人,房中無論正妻還是妾侍都以禮相待、相親相愛,那武媚娘以妾侍之身份掌管房家偌大產業,這種事何曾聽聞?昨夜越國公雖然言辭相拒,但回頭便向皇帝諫言,否則咱家豈能逃脫謀逆大罪?想來,越國公這是不願在你面前落下人情,以免令你心存虧欠……雖然對待你的手段有些齷蹉,但其心至誠,未必對你無情。”
作爲妯裡,萬萬不該說出這樣的話,豈不是將自家弟妹推向另一個男人懷抱?這種事一旦傳揚出去,不僅巴陵公主落得一個水性楊花之罵名,她這個嫂子更要被千夫所指……
然而她又能怎麼辦?
如今自家郎君被褫奪爵位、流放北疆,但柴家長房數年來積攢的家業豐厚無比,若沒有一個強力的依靠,怕是要被人給敲骨吸髓將長房的財貨家資盤剝乾淨,可柴令武可以依靠嗎?王氏認爲不可靠,那等紈絝公子一無是處,作爲柴家子弟、陛下駙馬這是何等雄厚底蘊,卻連三省六部都進不去,如何能夠庇佑長房?
所能依靠的,唯有眼前這位公主殿下。
而區區一個公主的話語權也不大,若能使得巴陵公主與房俊保持穩定關係,這纔是能讓柴家長房安枕無憂不虞旁人覬覦的好辦法……
巴陵公主現在六神無主,根本沒能意識到王氏更深層次的用意,只能抿着嘴脣微微頷首,心亂如麻,一句話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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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席捲,枯草飛舞,天空的烏雲好似鉛墜一般壓在人的心上,有一種透不過氣的壓抑。
貞觀十八年的第一場雪,或許已經不遠了……
霸水汩汩流淌,兩岸柳樹幹枯的枝條在大風之中搖曳,時不時有幾艘船隻在河道上緩緩駛過。橋上商賈絡繹不絕,車馬轔轔,往來不絕。
橋頭一側的堤岸下有一處長亭,奴僕用紗幔將亭子圍了一層又一層擋住寒風,亭子裡燃着一個小火爐,爐上水壺正開“都都”冒着熱氣,劉自提起茶壺將開水注入一個陶瓷燒製的醒酒器之中,再將一個精緻小巧的銀質酒壺放置其上,未幾,一股澹澹的酒香便在亭內相對密閉的空間氤氳開來。
執壺斟酒,將其中一杯推到對面的蕭瑀面前,劉自雙手捧杯,道:“此去江南,迢迢千里,在下以此薄酒祝願宋國公一帆風順、福壽綿長!”
蕭瑀亦舉杯,兩杯相碰,各自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蕭瑀捋着鬍子,似有話說,然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喟然長嘆,搖頭不語。
想他蕭瑀出身名門,年少之時更是南樑皇子,文采風流鑲金嵌玉,何等意氣風發?孰料國破家亡,不得不被迫北遷關中,於前隋皇宮之內卑躬屈膝、苟延殘喘,將尊嚴棄之於地,與閹宦爲伍。不過即便在那些最黑暗的歲月之中也始終未曾墮落心志,努力謀求上進之路,終於在唐國公李淵起兵之時予以支持,並且助其開國稱帝,也由此踏上大唐權臣之路。
自大唐立國之日其,蕭瑀便是朝中數一數二的重臣,深得李淵之信任,功蓋當朝、權傾一時,即便是後來秦王奪嫡登上皇位,依舊尊其爲宰輔,託以重事。
然而歲月荏冉、光陰如梭,時至今日身軀老朽,卻要以此等恥辱之形式貶斥回鄉,一生功名付諸流水,甚至臨行之際,居然只有一個別有心思的劉自前來相送,以往下屬同僚一個不見……
胸中自有千萬言,然喉嚨哽噎,卻是有口難言。
劉自也能體會對方心底的不甘、酸楚、落魄,頓了一頓,再度給蕭瑀斟酒,道:“如今您歸鄉頤養天年,朝中唯有在下力抗軍方,屬實獨木難支、心有餘而力不足。假若他日連在下也不得不辭官隱退,這朝廷上下怕是就將成爲房俊的一言堂。以武治文,必然窮兵黷武,及至國庫空虛、糧秣告罄,怕是民不聊生、社稷飄搖……將來吾等於九泉之下,有何顏面去見太宗皇帝?唉!”
仰頭,一杯酒飲盡。
這番話自是藏了心思,他並未一味的提及房俊“大權在握、權傾朝野”的危害,因爲現如今蕭瑀已經被迫致仕告老,朝堂上到底誰說了算他未必在意。
但攸關文武之爭,蕭瑀卻必然不能坐視不理。
說到底,蕭瑀曾經是文官之首、仕林領袖,現如今朝堂之上的文官幾乎各個曾在他手下任職,受過他的提拔、恩惠,只要他一日不死,就一日享受當初落下的恩情。
可如果軍方當權,文官皆被壓制,誰還能顧得上他這個遠在江南的老上司?
蕭瑀雖然退了,但這麼多年的人情握在手中,這纔是劉自最爲看重的。
畢竟論及資歷,他遠遠不及蕭瑀,若是蕭瑀臨行之際能夠將多年掌握的人脈、人情盡皆交付於他,才能使得他得到文官集團的徹底擁護,有實力與軍方鬥爭到底。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蕭瑀或許已經心灰意冷,對於朝堂之事在不縈懷,微微搖頭,岔開話題:“古往今來,明君輩出,然論及‘仁’之一字,無過於當今陛下。”
劉自蹙眉,附和道:“確實如此,謀反乃十惡之首,乃不赦之罪。然而陛下卻能夠網開一面,仁厚之心光耀千古,‘仁和’之號,實至名歸。”
即便最爲挑剔之人,也不能否認李承乾在連續兩次兵變之後所展現出來的寬厚大度、廣闊胸襟,除去在兵變先後死去之人,不曾對任何一人判處斬立決之刑。
但是在劉自看來,這是“仁君”之標榜,卻非是“明君”之所爲。
爲君之道,最基本的一條便是“賞罰分明”,有功者賞、有過者罰,若是連犯下“謀反”大罪之人都不能處以極刑,如何震懾屑小、如何以儆效尤?
“仁”的另外一層意思,未必不是“軟弱”……
蕭瑀喝了一杯酒,感受着溫熱的酒水穿喉入腹暖意融融,吐出一口酒氣,道:“老夫知道你心裡對陛下之‘仁’不以爲意,事實上許多人都認爲陛下是以‘仁’在掩飾他的‘軟’……然而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誰會不希望有一個‘軟’一點的君主呢?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與其犯下一點過錯便被予以嚴懲,何如君上能夠寬縱赦免、既往不咎呢。”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此儒家之古訓也。
其犯法,則在八議,輕重不在刑書……
然則自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這一項禮法又有幾個朝代奉行不悖?
遠的不說,就在前隋之時,隋煬帝剛愎自負、暴虐苛責,對朝廷大臣、文人學士動輒處以極刑,生死無常、斯文掃地,何曾在意什麼禮法?
朝堂百官戰戰兢兢、朝不保夕,那個時候誰不希望仁君當朝?
軟一些怎麼了?
越軟越好……
然而如今碰上一個仁君,卻又嫌棄過於軟弱,不能殺伐決斷,沒有明君之像……
貪心不足,此之極也。
劉自默然。
事實上,他豈能不知遇上這樣一位不殺人的皇帝是天大的好事?但正是因爲李承乾性子軟弱,對房俊言聽計從,毫無果斷心性,導致朝政遲早被房俊把持,軍方壓制文官,他這個宰輔如何更進一步,盡展一生抱負?
兩人默默喝酒,氣氛略有沉默。
一壺酒飲盡,蕭瑀放下酒杯。
覺察到時辰不早,劉自這才問道:“對於朝廷即將丈量天下田畝一事,宋國公如何看法?”
這是他的殺手鐗,他不信蕭瑀感受不到丈量田畝對於世家門閥的巨大威脅,雖然暫且不知陛下用意何在,但既然攸關到世家門閥賴以生存的天量土地,怎麼可能疏忽大意?
作爲天下第一等的門閥家主,蕭瑀難道真的可以視如不見?
蕭瑀搖搖頭,澹然道:“陛下好大喜功也好,別有算計也罷,吾等既然爲君之臣,自當忠於王事,萬萬不敢陽奉陰違,這件事是順其自然即可。”
如今朝野上下對於丈量天下田畝一事多有猜測,有的說是陛下好大喜功,想要繪製一份精確無比的帝國輿圖,傳諸後世名垂千古;有的說是朝廷要收回土地歸於國有,世家門閥想要重新擁有以往的土地需出資購買、登記入冊……
但蕭瑀知道,現在陛下與房俊一定在磨刀霍霍,就等着有人第一個跳出來阻撓丈量田畝,蕭瑀就算再是擔心自家的土地被朝廷所謀算,也絕對不肯當出頭鳥。
無論是誰想要讓他站出來對抗朝廷,那是萬萬不能。
陛下不喜歡殺人,房俊可不在乎多殺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