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士及長吁短嘆:“悔不當初啊!”
房俊澹然道:“郢國公之言,在下不敢苟同,所謂的‘悔之不及’,只不過是因爲此番兵變失敗而已,你們無法承擔失敗的後果,可若是贏了,你還會有半分悔意麼?怕是隻剩下得意了吧。人不能如此無恥,只想着贏了便獲得一切,輸了便怨天尤人,事情既然做了,無論勝敗都應該坦然面對。”
輸了就得認,捱打要立正,古往今來莫不如此,哪能只論勝、不論敗?
宇文士及默然,道理的確是這麼個道理,他不是不能接受失敗,而是不能接受失敗所帶來的嚴重後果,當初一門心思想着扶持晉王登基之後如何如何,卻總是心存僥倖認爲不能失敗。
如今敗局已定,即便陛下不會斬盡殺絕,但關隴門閥因他之舉措而導致徹底崩頹,依舊令他痛不欲生……
聲音有些顫抖,望向房俊的目光有些希冀:“二郎,你說……關隴子弟是否還有進入朝堂的可能?”
房俊想了想,頷首道:“當然有可能,書院開春之後便會招生,現在正在編撰招生章程,原則上此次招生一半學子通過各方舉薦,另一半學子則需要通過書院考覈,且無論出身,只要不曾作奸犯科者即可。”
言下之意,並不會特意針對關隴子弟,如果關隴子弟有真才實學,完全可以通過考試進入書院,以後自然有機會進入官府、甚至進入朝堂。
宇文士及疑惑道:“陛下的國策是打壓門閥,經過此番兵變,天下門閥前所未有的虛弱,正是一網打盡的好機會,又何必給予其東山再起的機會?”
當下,關隴門閥幾乎徹底傾覆,山東世家損失慘重,江南士族元氣大傷,天下最頂尖的門閥萎靡不振、瀕臨崩潰,陛下正該以秋風掃落葉之勢一股蕩平,否則等到這些門閥穩住陣腳,再想予以剪除難如登天,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又爲何主動給予門閥喘息之機?
房俊將桌桉上的茶壺拿起晃了晃,拿起一個倒扣的茶杯倒入涼茶,一口飲盡,嘆息道:“門閥乃國之毒瘤,這一點即便是門閥自己也不能反駁,但悲哀的是隻要階級存在,門閥便必然存在……古往今來,自從人們組建了社會結構的那一刻起,階級便已經存在,縱然人們滅亡之日,階級也不能消除。”
當社會分工存在、生產資料需要分配,階級便自然而然的誕生了,同樣的道理,只要社會分工依然存在、生產資料依然需要分配,階級便會一直存在。
而對於華夏文明來說,“家國天下”始終是最核心的精神,但究竟是“先有家再有國”,還是“先有國纔有家”,卻是一個直指文明本源的問題。
家與國,互爲一體、休慼相關。
想要徹底消滅門閥的存在,前提便是消滅階級的存在,而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門閥只能遏制,不能清除。
宇文士及亦是當世人傑,只略微考慮片刻,便明白了房俊的本意:“門閥之初始乃是一家一姓,只要這一家一姓存在,必然會在某一刻條件成熟的時候發展成爲門閥,今日沒有了關隴門閥、山東世家、江南士族,明日亦會出現其餘的門閥。打壓門閥的目的不是消除門閥,而是掘斷門閥賴以傳承百世卻凌駕於皇權之上的本質……”
房俊欣然頷首:“門閥可以存在,但不能由一個或者多個門閥來掌控民族之未來,因爲門閥的利益與國家的利益是相悖的,唯有集權才能使得國家強盛、民族不衰。”
只有集權才能保證國家利益高於一切,這纔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賴以長治久安、榮耀繁衍的根基所在。那些以“民煮”的幌子推動的所謂“選舉制”,其實是最爲虛僞且愚蠢的行爲,如果當真人人都有機會成爲主宰帝國的那一個,那豈不是天下大亂?畢竟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着治理國家的能力的。反之,如果真正治理國家的是那些官僚階層,選舉出來的領袖只是名義上的領袖,那麼“民煮”何在?
世間從無真正之自由,更無真正之民煮,沒有任何一種制度是完美無缺的。
歷史長河浩浩蕩蕩,那些政權分化卻美其名曰“民煮共和”的國家、民族終將湮滅其中,唯有“集權”才能永恆。
人類如此,動物如此,宇宙萬物皆如此。
一切事物發展之極限,皆是“集權”,“集權”纔是最頂級的生存形態……
宇文士及固然聰明,且見多識廣、知識淵博,但對於這種社會架構的終極形態卻無法更深體會,腦子有些不夠用,這大大超越了他的認知境界。
不過他總算明白了陛下的心意,以及關隴門閥即將遭受的處置,提着的心終於放下。
只要不讓他成爲覆滅關隴門閥的罪人,他死而瞑目……
*****
自宇文士及關押之處出來,房俊心思沉重的回到住處,躺在牀榻之上難以入眠。
朝堂之上,若說與他真正的“忘年交”,唯有宇文士及與孔穎達兩人,而今夜一番毫無遮掩的暢談雖然打消了宇文士及的顧慮、擔憂,但他也清楚感受到宇文士及已經萌生死志。
勸是沒法勸的,就如同當初長孫無忌不得不自盡一樣,身爲關隴領袖卻將整個關隴帶入深淵,就一定要給整個關隴門閥一個交代,對於任何一個有着強烈自尊的人來說,都不可能厚顏無恥的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
這是責任,也是擔當,誰若勸說或者阻止,就是將他們推到被世人唾棄的層面,取承受無休無止的攻訐與謾罵、埋怨,唯有以死明志,才能保全名節。
雖說宇文士及咎由自取,但時至今日,他們那一個時代的人已經沒剩下幾個,甚至貞觀勳臣都凋零衰敗,依舊活躍在朝堂之上且掌控帝國權力的寥寥可數。
時代的大潮洶涌澎湃,推動着那些風雲人物殘破退卻,也將更多人捲起浪潮的巔峰。
而在這更新換代的過程之中,太多無辜者被捲入其中、粉身碎骨,雖然說這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但是最爲痛苦的結果卻並非那些達官顯貴、世家門閥取承擔,而是所有的不幸都強加給毫無抵抗之力的平民百姓。
偏偏他們都是旁觀者……
房俊心理有些煩躁,既感到不忍、又感到憤怒,他從來都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成爲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因爲他做不到權衡利弊之後心安理得。
房門再度被敲響。
房俊煩躁的吼了一聲:“什麼事不能明早再說?老子困得很!”
門外響起衛鷹有些戰戰兢兢的聲音:“那啥……巴陵公主在營門之外求見,高將軍不敢擅專,讓小的來通知二郎,見或不見,請二郎決斷。”
“娘咧!”
房俊心情不好,聽聞巴陵公主前來,愈發煩躁,罵了一句,怒氣衝衝道:“這婆娘深更半夜出來會見男子,當真不要名節了是吧?那行,她既然將自己當做貨物,老子索性成全她!將她帶過來!”
“喏!”
門外的衛鷹應了一聲,咧咧嘴,夾着尾巴回頭就跑,自家二郎雖然平素看上去親和開朗,但倔脾氣一旦發作,那可是誰都受不了,巴陵公主正好撞在刀口上,今晚自求多福吧……
須臾,一輛裝飾普通的馬車自營門外緩緩駛入,出去簇擁周圍的房俊親兵以及營地之內寥寥幾個高層將領,沒人知道馬車之內坐着何人。
馬車抵達帥帳一旁的房舍,巴陵公主被侍女攙扶着下車,一件深黑色的斗篷遮住頭臉,晚風吹拂,展露着纖細窈窕的腰肢。
“大帥正在房內等候,請殿下入內。”
巴陵公主嗯了一聲,邁步走向門口,門口的衛兵卻一伸手,將隨行的侍女攔住:“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侍女輕呼一聲,有些慌亂:“啊……但是……”
“行了,你留在外面等着吧。”巴陵公主咬着嘴脣輕聲說了一句,斗篷下的纖手緊緊攥在一起,緊張得似乎有些喘不過氣。
侍女不敢多言,擔憂的目光隨着巴陵公主進入門口,然後被關上的房門擋住……
房內,房俊大馬金刀的坐在桌桉之後,蹙眉看着蓮步慢行走進來的巴陵公主,不悅道:“半夜三更,殿下故伎重施進入軍營,不知所爲何事?”
似乎是想到之前自己也曾哀求房俊,結果自家郎君果然被陛下輕輕放過,所以巴陵公主忽然底氣足了起來,勉強露出一個微笑,柔聲道:“越國公何必明知故問?此來,自是想要央求越國公救一救吾家郎君。”
房俊目光灼灼的盯着巴陵公主,直至將燭光映照下的那張俏臉盯得逐漸粉紅、霞生雙頰,這才起身,緩步來到把零工身前,直至生息可聞才停下腳步,看着緊緊抿在一處的紅脣,低聲道:“請殿下跪下。”
巴陵公主愕然擡頭,滿臉不可置信。
但人在屋檐下,自己有求而來,只能斂起裙裾,雙膝一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