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房俊這般說法,崔信反倒鬆了口氣……
既然是脅迫這數萬山東子弟作爲人質,逼着山東世家不得不配合丈量田畝,那就說明陛下並未有將這些山東子弟送去邊疆“戍邊”的想法。
山東之地雖然廣袤,但只要儘可能的配合朝廷,三兩年內也足以丈量完畢,到時候陛下自然沒有藉口將這些山東子弟羈押不放,只要這些人回到山東,山東世家十數年之內便能快速恢復,即便一時半會兒無法恢復到鼎盛之時,但李承乾也不可能長生不死……
一朝天子一朝臣,將來換了一個皇帝,山東世家未必沒有復興之望。
不過他還是追問道:“那麼陛下到底打算如何處置這些山東子弟?”
數萬人羈押起來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不僅要派遣足夠的軍隊予以看押,還要提供糧食,總不能都給餓死了吧?
房俊頓了一頓,道:“關中遭受兩次兵變,人口銳減、城防殘破,需要大量人力參與農田恢復、城池營造、道路修繕,這數萬山東私軍正好派上用場。不過無須擔心,陛下仁厚,已經命令水師自南洋採購大量稻米運抵關中,以供消耗,所以並不會有苛虐兵卒之事發生,待到山東土地丈量完畢,關中各處大抵也修繕得差不多,正好放歸原籍,兩全其美。”
崔信沉默不語。
這個可能性他其實已經有所預料,現在從房俊口中聽聞,便知道這件事八九不離十。
至於房俊所言“不會有苛虐兵卒之事發生”,聽聽也就罷了,數萬山東子弟的身份依舊是“俘虜”,怎麼可能有好的待遇?最好的下場也就是“不餓死”而已,至於到底能有多少人迴歸原籍,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然而他卻說不出半句不滿的話語,更不敢說自己反正在先,麾下山東私軍只能算作投誠、不能算作俘虜,否則一旦陛下震怒追究起來,連同自己在內,都得被坑殺。
*****
傍晚時分,停歇了小半天的雨水又淅淅瀝瀝的灑落下來,李承乾匆匆用過晚膳,負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水,凝神半晌、一動不動。
皇后蘇氏從後邊走來,將一件斗篷披在李承乾身上,柔聲道:“殿下可是擔憂關中水患?”
李承乾嗯了一聲,嘆氣道:“往年這個時候早已封凍下雪,今年卻氣候迥異,關中各處河道水勢大漲,若非去歲京兆府組織人力疏浚河道、加固堤壩,現在怕是已經變成一片澤國……難不成朕當真非是天命所歸,即便竊據皇位,亦要遭受天譴?”
“陛下豈能這般妄自菲薄?”
皇后蘇氏嗔了一句,上前半步嬌軀微微貼在李承乾身上,雙手抱住一條手臂,如蘭似麝的幽香盈滿李承乾鼻端,勸諫道:“天命所屬,神秘莫測,誰又能當真窺得天機?陛下既然坐在皇位之上、君臨天下,最起碼意味着這天下百姓是擁戴您的,人定勝天,只要萬衆一心,天命亦要爲之折服。”
“呵呵,皇后倒是好口才,不過朕聽着怎地好像是房俊那一套?嗯,天心既民心,民心所向,人定勝天……倒也有幾分道理。”
拍了拍蘇氏的手背,李承乾脫下斗篷,道:“朕也該去見見雉奴了,給他講講人心向背的道理。”
……
東宮。
來到麗正殿門前,李承乾停下腳步,擡頭看着這間並無恢弘王氣、反而顯得小巧精緻的殿宇,一時間百感交集。當年玄武門之變以後,太宗皇帝被高祖皇帝敕封爲太子,便曾短暫居於此處,而後自此處遷入太極宮,登基爲帝、御極天下,開創貞觀一朝。
而今卻早已物是人非,母后、父皇前後殯天,雉奴更試圖逆天改命、以下凌上,結果兵敗被俘、幽禁此處……
“見過陛下!”
守衛在此的百騎司兵卒見到陛下駕臨,趕緊前來相迎。
李承乾嗯了一聲,問道:“晉王情況如何?”
兵卒道:“精神有些頹廢,看上去很是惶恐,而且今日未曾用膳、滴米未沾。”
李承乾蹙眉:“可是膳食不好,慢待了晉王?”
兵卒嚇了一跳,這個罪名可承擔不起,忙道:“啓稟陛下,膳食皆乃御膳房整治,皆乃親王的最高標準,經由檢驗無毒之後送入殿內,吾等萬萬不敢慢待晉王殿下。”
“行了,朕進去探視晉王,汝等好生守衛,若有一差二錯,休怪朕予以嚴懲。”
“喏!”
兵卒退下,李承乾只留下一個王德,陪着他走上臺階,推門進入麗正殿。
殿內光線昏暗,沒有點燃燈燭,兩個侍女見到李承乾入內,趕緊上前斂裾施禮,李承乾擺擺手讓其退下,擡腳來到窗前。
窗前的地板上鋪着一張地席,李治穿着一身絲綢常服跪坐其上,正愣愣的望着窗外的雨水以及逐漸昏暗下去的暮色,對於身後的腳步聲、說話聲恍若未聞,整個人靜如磐石、一動不動。
略顯單薄的身形看上去有些瘦削……
李承乾站在他身後,看着毫無生氣的李治,心中因爲兵變而積攢的怒火頃刻間消散下去,原本一肚子申飭叱責的話語也化爲一聲嘆息……
“唉,你說說你,這又是何必呢?”
李治依舊一動不動。
李承乾上前兩步,撩起衣襬跪坐在另外一側,衝着王德擺擺手,王德趕緊尋到燭臺,拿起一旁的火摺子將蠟燭點燃,橘黃色的燭光在殿內升起,地板光潔明亮,大殿空曠幽深,窗外的暮色則愈發黑暗深邃……
李承乾見李治不語,便徑自說道:“稍後,朕會讓人將晉王妃送過來,晉王世子也會一併帶上。放心,你雖然對朕不悌、對帝國不忠、對百姓不義,但朕沒有父皇那樣的殺伐果斷,不會將你賜死,自今而後,你便在這麗正殿內居住,”
於公於私,雉奴都不能殺,只能使其圈禁在這宮牆之內,了此一生。
跪坐猶如磐石一般的李治終於忍不住肩膀抖動以下,然後慢慢轉過頭,眼中又是驚喜又是愕然,嘴脣蠕動兩下,澀聲問道:“陛下……當真不殺我?”
斬草除根,這是政治鬥爭之中的鐵律,當年太宗皇帝“玄武門之變”後已經擊潰太子李建成的勢力,卻還要縱兵入東宮、齊王府將上上下下殺得一乾二淨,否則何來貞觀十餘年之安穩?
此番兵敗,當他豎起反旗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他與李承乾之間唯有你死我活。
卻不想自己現在身陷令圄,卻能夠得到李承乾之寬恕……
李承乾微微揚起頭,目光在燭光浸染的大殿內遊移着,眼內滿是回憶與懷念:“武德二年的六月庚寅日夜,就在這座大殿內,九弟你呱呱墜地,朕那時也不過十歲的樣子,青雀、三弟一道衝進殿來,見到母后坐在榻上,懷中抱着你,你還衝我們笑……我們三個想要伸手抱一抱你,卻被母后訓斥一番,說你太小,我們作爲兄長要多多照拂、愛護……”
太宗諸子之中,李承乾、李寬、李恪同歲,李泰小一歲,李寬其母乃一宮女,被出繼給太宗之弟楚哀王李智雲,夭折。所以李承乾、李恪、李泰三人自幼一同長大,情分最近。
時至今日,李承乾依舊可以清清楚楚的記得當年這麗正殿內的陳設,時光荏冉,文德皇后的音容笑貌記憶猶新,當年跟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也記得分明。
若非母后早薨,他這個太子自然坐得穩穩當當,何來後面諸多爭儲之事?
李承乾回憶過往,念及母后溫情、手足友愛,笑了一笑,慨然道:“他們都說我非是治國之君,以前我不服,父皇能夠做到的我自認也能做到,無非是廣開言路、虛心納諫而已,只要不是剛愎自用、倒行逆施,這皇帝自然做得下去。然而到了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錯得很,事實上我不如父皇多矣,最起碼父皇對待兄弟手足的殺伐果斷,我便無論如何也做不來。”
殺李治容易,一杯毒酒、三尺白綾足以,以李治叛逆之罪,普天之下也說不出他這個皇帝半個不字,縱然有些小輿論,時過境遷之後也自煙消雲散。
但他過不去自己心裡那道坎。
對自家兄弟舉起屠刀斬草除根,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只要想想自己有可能下半輩子都會在自責、內疚之中惶惶不可終日,他便下不去手……
他擡手拍了拍李治的肩膀,聞言笑道:“好生在這裡住着吧,一應供給,皆按照超品親王之待遇,若有什麼要求也隨時可以讓人告知朕,朕自會滿足。你的世子也一同居住於此,朕會給他們尋找最好的老師教授學問,待到天下成平、四海安靖,朕會放他們出去做官,晉王爵位也不會褫奪,你的子孫世世代代都會享受晉王封爵,富貴榮華、與國同休。”
他不知道只要晉王活着,就會是一個巨大的隱患嗎?
他自然清楚,但他願意去承擔這個風險,只爲了保全這一份手足之情,不至於將來九泉之下無顏面見父皇母后……
自己已經坐上大唐皇帝的御座,君臨天下、御極九州,又何必擔負弒殺手足的罵名、下半輩子經受良心的折磨考驗?
房二那句話說得好:退一步,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