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當平素重逾一切的生命在這裡有如草芥一般被收割,那種屍橫遍地、鮮血橫流的場面對於一個人的衝擊是極其震撼的,以往所信奉的世界觀、人生觀徹底崩塌,殘酷隨着血管流遍全身。
很難有人在初次踏上戰場之後仍能澹然處之。
李治自昭德殿出來帶着親兵禁衛踏上戰場,心臟便遏制不住的“噗通噗通”狂跳,血液的加速流動使得身上有些燥熱,即便雨水很快淋透了身上甲胃、中衣,也未能減緩這種激動。
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
當李道宗的主力中軍簇擁在周圍浩浩蕩蕩朝着武德門挺近,李治更是感受到戰場之上風馳電掣、令之所致殺伐果斷的快感,難怪古往今來不知多少英雄即便垂垂暮年亦不願放手軍權,這種生殺予奪、將無數性命操之於手的成就感是再多醇酒美人也不能賦予的。
大丈夫當如是也!
尤其是前方斥候傳回尉遲恭已經攻陷整條宮牆防線、殺入武德殿範圍之時,那種興奮感更是攀升至巔峰,使得李治面色潮紅、渾身戰慄。
似乎……勝利就在眼前了?
數千人的部隊在戰場之上直撲武德門,沿途不少混亂失序的叛軍見到晉王的大旗在風雨之中獵獵招展,馬上相繼依附其後,隊伍愈發壯大,浩浩蕩蕩的向着武德門進發。
馬背上的李治迎着風雨,身姿矯健、意氣風發,半途中甚至回身擡頭看了看身後的大旗,心中暗忖若是早知自己有如此號召力,得到如此之多的兵卒認可,何不早一些豎起大旗提振士氣?甚至若是自己之前不是對於戰場有所畏懼,而是儘早親臨戰陣、身先士卒,或許現在武德殿早已被夷爲平地!
李道宗與尉遲恭卻將他死死摁在承天門,說什麼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若非自己一意孤行跑去昭德殿坐鎮,怕是就要誤了大事。
如此看來,所謂的“宗室第二名帥”的李道宗以及“貞觀勳臣最勇悍者”的尉遲恭,也不過如此……
行進途中,李治忽然想起一事,扭頭詢問身邊的李道宗:“先前房俊左衝右突很是不可一世,現在何處?”
李道宗擡手指着武德門東側大概百餘丈左右的位置:“具裝鐵騎雖然強悍無敵、幾乎刀槍難入,但體力耗損巨大,無法持久作戰,現在房俊正率軍在那邊調整休息,回覆體力。”
李治奇道:“既然已經耗盡體力,何不調集大軍予以圍剿,將其徹底消滅?”
這樣一支衝鋒無敵的鐵騎留在太極宮內,簡直令人如芒在背,鬼知道他何時積蓄體力完畢又再度衝出來?
李道宗自是不知李治心中對他與尉遲恭的軍事素養已經產生懷疑,無奈道:“具裝鐵騎雖然體力耗盡,但仍有一戰之力,更何況還有兩千重甲步卒將其護衛起來,想要予以圍剿,最少需要五倍兵力,且耗時太久,咱們現在耽擱不起,只能調集所有兵力勐攻武德殿,爭取一鼓而下,否則糾纏起來就算能夠全殲房俊的具裝鐵騎,恐怕李靖與薛萬徹也已經率軍入城。”
之前房俊率軍直衝他的中軍陣地險些鑿穿之後直撲昭德殿,李道宗現在想想還猶有餘季,如此強悍的軍隊既然因爲體力不足不得不暫且退出戰場,那就聽之任之好了,何必非得死磕到底?
付出巨大傷亡,耗費大量時間,實在得不償失……
李治點點頭,前方即將抵達武德門,他揚起馬鞭打算狠狠抽打戰馬加速,大聲道:“咱們進入武德門,本王親自指揮攻陷武德殿!一戰而勝!”
“喏!”
周圍將士齊聲應和,就待要一起加速。
忽然右翼部隊一陣騷亂,且迅速影響到整支部隊,導致行進速度大大降低,李道宗吃了一驚,忙問道:“前方發生何事?”
前軍校尉策馬折返回來,神色有些驚慌:“啓稟大帥,大事不好,房俊的具裝鐵騎直衝咱們而來!”
若是平常時候,就算房俊再是威武霸氣也不能令這些“元從禁軍”出身的校尉驚慌失措,但現在晉王李治就在軍中,而具裝鐵騎又以衝擊力見長,萬一抵擋不住導致晉王有什麼閃失,後果不堪設想……
李道宗心中一凜,擡頭向着具裝鐵騎歇息的方向極目張望,便見到一支黑甲黑盔的鐵騎匯聚成一條黑色的潮水,穿透漫天風雨奔流而來,幾個呼吸之間再次迫近,鐵蹄踐踏地面青石的聲音隱隱有如滾雷,其勢急驟,奔騰馳騁!
李治也看得清楚,雖然不止一次在史書之上見到過形容大規模騎兵突襲的詞句,但此刻親眼所見,才發現這種足以使得山崩地裂的威勢實乃筆墨難以形容其萬一,且這還只是在太極宮內的空曠區域,如若置身便將廣袤的沙場之上,只怕其衝鋒之勢還要更甚幾倍。
雖然身邊兵卒數倍於衝鋒而來的具裝鐵騎,但此刻李治卻好像身處驚濤駭浪之中的一葉扁舟,覺得再多部隊也不能阻止鐵騎將自己撞得支離破碎……
心臟好像被一隻大手狠狠攥了一下,李治臉上發白,失聲道:“”“不好!速速退回昭德殿!”
說着,趕緊調轉馬頭,就要奔來路而回。
李道宗一手攥住李治的馬繮,大聲道:“來不及了,不能返回昭德殿,咱們加速趕赴武德門!”
武德門就在眼前不遠,只需進入城門,具裝鐵騎的衝鋒之勢自然得到遏制,衝不起來的具裝鐵騎充其量不過是揹着鐵殼的烏龜,不足爲懼。可若是此刻轉身迴轉昭德殿,途徑大半個戰場,正好給了具裝鐵騎提速、衝鋒的便利,衝起來的具裝鐵騎,誰能擋得住?
李治也回過神,趕緊再度轉身:“快走!快走!”
李道宗護着李治打馬急行,直奔武德門而去。
具裝鐵騎呼嘯而來、勢如奔雷,途中偶有叛軍試圖封堵、阻截,卻無一例外被其衝鋒之勢沖垮,難以阻其片刻。原本具裝鐵騎是斜着向李治衝鋒,此刻見到李治不退反進,便也向北移動,沿着武德殿外的宮牆南側向西疾馳,風馳電掣一般衝過去。
不過李治距離武德門更近,所以先到。
眼瞅着因爲城門倒塌而顯得愈發空曠的城門洞就在眼前,具裝鐵騎的啼聲如雷一般響徹耳畔,李治心裡略微鬆了口氣,只需進了門洞,具裝鐵騎自然不足爲懼。
所有宮門外的叛軍此刻都停止沿着武德門進入,將進入宮門的道路讓出來,讓李治一行先進。
然而就在距離武德門十餘丈之時,門洞之內忽然吵雜之聲大作,一股叛軍狼狽至極的逃竄而出,且人數衆多、丟盔棄甲,完全失去指揮,只知道貧民逃竄,將武德門的門洞堵得嚴嚴實實……
李治目眥欲裂,大吼道:“讓開!讓開!”
李道宗也咬着牙,擺手命親兵衝到前頭將這股潰兵驅散,清空武德門,以便李治進入。
親兵噹噹抵達門前,門洞內忽然蹄聲大作,無以計數的騎兵源源不斷自門洞內駛出,追着潰兵的屁股便是一陣砍殺……
李治徹底慌了,他自然認得這股騎兵身上的裝束乃是太子左衛率,這就意味着先行攻入武德門的尉遲恭非但未能圍攻武德殿,甚至未能徹底控制武德殿周邊的戰局。
急忙策騎來到李道宗身邊,惶然問道:“郡王,如何是好?”
李道宗面色鐵青,也有些束手無策,武德門雖然寬敞,能夠容納五匹戰馬並行出入,但此刻門內的太子左衛率騎兵源源不斷奔馳而出,自己這邊想要自武德門而入談何容易?
可具裝鐵騎的馬蹄聲已經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在耳邊轟然震響擾人心神,被堵在武德門前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危急之際,李道宗只能瞪圓了雙眼對自己的親兵厲聲道:“無論如何,衝進武德門,護送殿下尋到鄂國公!”
“喏!”
親兵們跟隨李道宗多年,浴血沙場並肩作戰,彼此之間早已有所默契,明白李道宗這個命令的意義。
李道宗在馬背上伸手握住李治的胳膊,斷然道:“殿下且隨兵卒殺入武德門,微臣爲您殿後!”
言罷,不等李治說話,已經調轉馬頭,大聲喝道:“隨吾阻斷敵軍!列陣!列陣!”
數千人當即在武德門前的區域就地結陣,刀盾兵在前、長矛兵在後,所有長矛都斜斜舉起,矛柄在地上青石板的縫隙之上抵住,以便於更大限度的抵禦一會兒敵騎衝鋒而來的衝擊力。
李道宗的親兵與晉王府的禁衛則將李治護在當中,向着敵騎源源不斷的武德門衝殺進去,試圖衝進門內,給晉王李治爭取躲避具裝鐵騎衝鋒的空間……
所有人都知道李治之生死攸關整個戰局的勝負,故而此刻皆奮不顧身的勇勐向前,越來越多的叛軍也匯聚到武德門外予以協助,居然將門內衝出的太子左衛率騎兵死死壓制,逐漸攻入門洞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