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將衆利、文官重義,這是文官們的看法,甭管私底下如何齷蹉不堪、狼心狗肺,自古以來文官都是如此告訴世人,也如此告訴自己。所以他們自己可以胡作非爲、見利忘義,但若是武將那麼做,必然要羣起而攻之,將其挫骨揚灰、打落塵埃,然後用刻刀將之鐫刻於書簡之上,使其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
斑斑青史,歷歷在目,然則真相早已隱藏於歷史的塵埃之中,“王莽謙恭未篡時”,孰真孰僞、孰對孰錯,誰又能真正分得清?
所以此刻房俊順着李承乾的意思反駁岑文本,使得岑文本極爲不屑,也極爲惱怒。
但他並未第一時間阻止房俊,而是冷靜的傾聽。
房俊還不知自己已經被文官之首的岑文本歸納於“佞臣”之類,手裡婆娑着茶杯,曼聲道:“於公,柴哲威乃譙國公,其父柴紹昔年追隨高祖皇帝起兵,建功立業,乃貞觀勳臣之表率,其母平陽昭公主更是功勳赫赫,巾幗不讓鬚眉。如若因爲此次大敗便將其褫奪爵位,甚至剝奪官身、一擼到底,那麼之前一直隔岸觀火未曾向陛下宣誓效忠的那些貞觀勳臣會怎麼看?恐怕沒人會認爲柴哲威最有應得,而是人人自危。”
岑文本眉頭緊蹙,雖然不恥於房俊這個“佞臣”的爲人,明知他在狡辯,卻也承認這的確是個大問題。
眼下由於尉遲恭長驅直入奔襲長安,連續擊敗四路大軍,聲勢一時無兩,關中人心思變。這個時候必須對關中各地駐軍以及朝中文武予以安撫,否則局勢將會愈發惡化。
房俊喝了口茶水,續道:“於私,巴陵公主乃是陛下姐妹,金枝玉葉、天潢貴胃,陛下登基之後對一衆公主大肆封賞,朝野讚譽,如此刻因嚴懲柴哲威而導致巴陵公主聲望受損,甚至往後與夫家產生隔閡、夫妻不諧,陛下自然爲難。所以在下認爲,柴哲威固然罪責難逃,卻不宜嚴懲重罰,還需仔細斟酌。”
書齋內諸人默然無語,都不欲在這個問題上表態。
柴哲威這次大敗的確極爲嚴重,但正如房俊所言那般,與眼下因爲大敗而導致的局勢相比,安撫貞觀勳臣更爲重要,一個柴哲威是死是活無關緊要,但若是能夠因此穩定貞觀勳臣的人心,使得那些之前沒有站在東宮這邊的貞觀勳臣放下心相信陛下不會秋後算賬,這顯然更爲重要。
岑文本陰沉着臉,低頭喝了口茶水,並未多言。
身爲皇帝,家事國事哪裡能事事分得清楚?陛下是個仁厚之人,友愛兄弟姐妹,若因爲堅持嚴懲柴哲威而導致巴陵公主夫妻不睦、生活不諧,只怕最後還要歸罪到他頭上來。
尤爲重要的是,柴哲威是武將,自己身爲文官這邊幾個領袖之一,不應在此事過多置喙,否則難免被陛下猜忌爲自己始終放不下文武之爭。
不能因小失大……
……
大小事宜商議初定,諸人散去,李承乾將房俊叫住,與其一道返回後殿。簡單洗漱之後也未沐浴更衣,便帶着房俊來到偏殿,見到皇后蘇氏與巴陵公主。
皇后蘇氏與巴陵公主一齊起身,萬福施禮。
李承乾擺擺手,微笑道:“自家人,何必拘禮?”走到主位坐下,有宮女奉上香茗。
房俊向二女施禮問安,二女還禮。
諸人落座,巴陵公主眼巴巴的看向李承乾,也不繞彎子,直接說道:“譙國公此番戰敗,罪責難逃,只是不知朝廷打算如何處置?”
李承乾面色一沉,澹然道:“柴哲威損兵折將、大敗虧輸,更使得叛軍長驅直入,導致關中局勢大壞,方纔前殿議事之時,喊打喊殺者皆有之,雖然暫且並無定論,但基本都贊成予以嚴懲。”
雖然一定打定主意放過柴哲威一馬,但賣人情不能平鋪直敘,而是先要給足壓力,使其震懾畏懼,而後網開一面之時才能收貨慶幸與感激。
他得讓巴陵公主將朝廷的態度帶回去給柴哲威知曉,從此畏威且懷德……
巴陵公主俏臉煞白,忙起身道:“陛下,此番大敗,譙國公已然認識到錯誤,回府之後悔恨不已。只不過如今柴家處境艱難,既不容於關隴門閥,又遭受貞觀勳臣排擠,舉步維艱。妹妹下嫁柴家,便是柴家的人,自是感同身受,還請陛下念在妹妹爲難,能夠寬容一二,則感激不盡。”
說着,淚珠子滾落,滿面悲慼,斂起裙裾跪了下去。
李承乾忙道:“妹妹,使不得!”
一旁的皇后蘇氏忙伸手拽着胳膊將巴陵公主拽起,嗔道:“你這人哩,陛下是你的親哥哥,有什麼事情好生說話,若他能寬宥一二自然會寬宥,可若是礙於朝堂律例不得不予以懲戒,你這般做法豈不是陷陛下於不義?真真是湖塗了。”
“啊!”巴陵公主有些倉惶,意識到不妥,這不是逼着陛下寬宥柴哲威麼?
忙藉助皇后蘇氏的手站起身。
以人臣逼迫陛下,這是何等罪過?若是再被陛下認爲自己這是在恃寵而驕,那更加了不得……
李承乾溫言道:“不必擔心,你我乃手足姐妹,哪裡需要顧忌那麼些規矩?況且我方纔話未說完,雖然大臣們都主張嚴懲柴哲威,好在二郎仗義執言,說是柴哲威之敗固然難逃責罰,但畢竟有妹妹你的情面在,不好過於苛責。你回去告知柴哲威,讓他馬上出城迴歸左屯衛軍營,整頓殘兵整編部隊,待到下一次用兵之時,我準他戴罪立功,若是再如當下這般大敗虧輸,那便兩罪並罰,怨不得我不顧念親情了。”
巴陵公主驟聞此言,只覺得心中一寬,感激不已的看着李承乾,又喜又愧,抽抽噎噎道:“陛下對吾等姐妹關愛有加,吾等本應誓死效力,爲陛下排憂解難,如今非但不能幫到陛下,反而還得陛下爲難,實在罪該萬死。”
皇后蘇氏伸出玉手拍拍她的肩頭,輕聲笑道:“陛下與你姐妹一場,豈能不對你多加關照?這也是應當應分,殿下不必如此。反倒是越國公能夠在朝堂上仗義執言,維繫殿下你的情面,令你不至於在柴家爲難,倒是要殿下好好感情一番。”
說着,她鳳眸微橫,瞥了一旁的房俊一眼,俏臉似笑非笑。
房俊:“……”
皇后娘娘,您這是唱得哪一齣兒?
該不會是認爲微臣“好公主”,所以讓巴陵公主記住自己一個人情,感念自己的幫助,以便日後方便微臣對巴陵公主下手吧?
您可真是對微臣寵愛有加啊……
他忙道:“皇后此言,微臣愧不敢當!因陛下對公主多有愛護,不忍她從中爲難,故而暗示微臣爲公主分說一番,大臣們也都領會了陛下對仁愛之心,這纔沒有揪住不放,微臣萬萬不敢居功。”
“誒!”
李承乾反倒一擺手,笑道:“二郎倒也不必如此,今日若非是你當場分辨是非,那些大臣們怕是不會給朕這個面子,定要嚴懲柴哲威纔是。都是一家人,你也不必居功不受,巴陵要好好記住這個人情,別看外頭都說這廝是個棒槌,但今日爲了你的事,卻是連岑文本的面子都不給。”
房俊無語,心說您跟着搗什麼亂?
巴陵公主這會恢復冷靜,一雙美眸瑩瑩入水的向房俊看過去,螓首微垂,萬福施禮,聲音嬌嬌柔柔:“越國公之恩情,本宮沒齒不忘,請容日後報答。”
對於房俊與幾位公主的“風流韻事”,她自是早有耳聞,如今見到房俊不僅不在意以往與柴家兄弟的齷蹉,甚至不惜得罪岑文本亦要幫着自己說話,該不會是在打自己的主意吧?
然後便發現自己本應有的羞惱之意渾然不見,反而羞澀之餘,有那麼幾分暗藏的竊喜……
倒也不是自己就真的想要紅杏出牆,只不過身爲女人,總歸是有着幾分虛榮之心,有這樣一個權傾朝野的當世豪傑心心念念自己的身子,豈能沒有幾分自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