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墜海,天地寂滅。
江海之上萬道餘暉漸漸湮滅之時,小舟沿着吳淞江水道返回華亭鎮,蕭灌已經帶着幾個家僕候在碼頭,見到小船靠上碼頭,有水手搭上跳板,趕緊一個箭步衝上去,攙扶着祖父走下跳板。
腳踏岸邊,蕭灌這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孩兒無能,累祖父陷身亂軍之中,罪該萬死!”
蕭珣苦笑一聲,伸手撫摸蕭灌頭頂,嘆息道:“當時若真的身死於軍中,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起碼不用日後被江南士族戳嵴樑骨……罷了,事已至此,夫復何言?我在此盤桓幾日,與房相聊一聊,你回去告知汝父,速速籌集一匹錢糧軍械送到這裡,由水師船隻送往關中支援太子,聊表心意。”
事實上,在潼關被晉王把持的當下,江南的物資根本不能由水路運抵長安,所謂的籌集錢糧軍械只不過是表達蘭陵蕭氏的態度而已——自此放棄晉王,轉而支持太子。
蕭灌略微錯愕,就算如今江南私軍一戰而潰,再不能全力支持晉王,可總不至於轉投陣營支持太子吧?
當初募集私軍北上就是蕭家起頭,號召江南士族籌集糧秣輜重,現在蕭家反過來支持太子,豈不是等同於將其餘江南士族都給賣了?
這可不僅僅是捱罵,簡直就是自絕於江南士族……
就算海貿被水師徹底掐斷,也不能行下如此背信棄義之舉啊!
蕭灌一臉急切,想要規勸,蕭珣卻擺擺手,沉聲道:“此事你且回去與汝父召集族人商議,至於行與不行,無需在意我。”
言罷,向着等在前方的房玄齡走去,兩人談笑風生,一起走入鎮公署大院之內。
蕭灌一個人在風中凌亂……
雖然不知祖父受到房玄齡何等脅迫,但就連名義上的家主蕭瑀都要尊重祖父的意見,何況他們父子?趕緊連夜返回南蘭陵,見到父親,召集族老商議此事。
……
鎮公署內,已經擺上了宴席,房玄齡與蕭珣洗漱一番,請其入座,作陪的是蘇定方。
蕭珣年歲大了,體力不佳,不能飲烈酒,遂準備了一壺黃酒,活血提神,飲之剛好。
喝了幾杯酒,蕭珣滿腹心思,隨意夾了幾快子菜,看着蘇定方讚歎道:“平素只聽聞水師縱橫七海、未嘗一敗,到底未曾眼見,故而心中不以爲然。如今放在知曉水師戰力之剽悍當爲舉世第一,蘇都督帶兵有方,胸有韜略,是老朽鼠目寸光,坐井觀天了。”
自皇家水師創建以來,一路橫行七海、所向披靡,原本盤踞於東海諸島的諸多海盜被清剿一空,新羅、百濟、倭國、安南、柔佛等國的水師更是不堪一擊,連戰連捷,開拓航線數條,勾連南北、橫貫東西,使得大唐的商船暢行大洋,順風順水。
如此剽悍之戰績,給予江南各家的第一印象並非是水師如何強盛,而是海盜以及各國水師戰力地下、烏合之衆,不堪一擊……既然陸上的大唐雄師能夠開疆拓土、懾服諸胡,水師也理當如此。
故而對於華亭鎮收繳鉅額商稅心懷不滿,心心念念想着取而代之,將海貿之權力徹底收入囊中,世世代代攫取巨大利潤,支撐江南士族盤踞天南,與中樞分庭抗禮。
這纔有了此次號召江南各家募集私軍,企圖北上輔左晉王爭奪皇位之舉措。
當下晉王勢弱,依仗門閥才能與太子爭鬥,他日登基即位之後論功行賞之時,依舊要倚重天下門閥來穩定執政根基,門閥政治將會攀升至貞觀初年的規模,甚至猶有過之。
然而這一切,卻被水師在燕子磯一頓火炮轟得支離破碎,煙消雲散……
如今需要綢繆的不是如何掌控江南劃江而治,而是怎麼才能在水師的威脅之下生存下去。
不僅僅是水師,待到太子登基,接踵而來的必然是對江南的政策打壓……
蘇定方老練沉穩,並未因徹底狙擊江南私軍而有半分得色,矜持笑道:“南海公謬讚了,此站皆是麾下將校三軍用命,吾坐鎮後方半分力氣也沒出,不敢領受這份讚譽。”
打你區區幾萬門閥私軍,烏合之衆,哪裡用得着我出馬?麾下將校就輕鬆擺平……
蕭珣苦笑搖頭,轉而對房玄齡道:“玄齡放心,家中一定會贊同支持太子的決議,蘭陵蕭氏自南樑亡國以來,再不復割據一方的雄心壯志,之前對李二陛下忠心耿耿,今後也一樣對太子殿下俯首稱臣,斷無叛逆之心。”
支持晉王爭奪皇位是一回事,起兵反唐則是另外一回事,前者失敗之後還可以對太子俯首帖耳唯命是從,盡力挽回太子的惡感,後者則必將成爲整個帝國全力打擊之對象,蘭陵蕭氏揹負不起那樣的重壓,稍有不慎,便是闔族滅亡之結局。
房玄齡敬了他一杯酒,而後澹然道:“如此最好。”
該說的他已經說的很清楚,若蕭家依舊看不清形勢,不甘心放棄對江南的掌控,依舊妄想如之前一般不尊中樞號令、於地方上分庭抗禮,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無論什麼後果,蕭家都得承擔。
他問蘇定方:“怎地不見王玄策?先前叮囑你的事情,可否已經通知至江南各家?”
王玄策如今已經成爲“東大唐商號”的實際管理人,負責商號一應事務,權柄極重,平素便坐鎮華亭鎮,與華亭鎮、水師彼此聯絡,掌管商號對外通商事宜。
蘇定方答道:“查封江南各家在華亭鎮以及海外各處港口的貨殖、錢帛、房產,牽扯太大,單單華亭鎮自己很難做到,玄策正召集商號的諸多管事、賬房予以配合,通知已經派人下發至江南各家,如果繼續違抗中樞政令,則吊銷海貿執照,且不準任何人家的海貿之中有其股份,一經查實,以同罪論處,並處以隱匿股份收益的十倍罰款,以儆效尤。”
蕭珣苦笑着連連搖頭。
江南各家同氣連枝,若有其中一兩家遭受華亭鎮懲處,不得從事海貿,很容易於別人家的海貿之中投入金錢換取股份,繼續享受海貿的利潤。
但華亭鎮顯然對此早有預桉,此項政令一旦下發,誰敢冒着巨大奉獻給那些被吊銷執照的人家賣人情?
可以說,江南各家的脖子被華亭鎮市舶司卡得死死的。
而水師、華亭鎮、市舶司這三個衙門、一套人馬,悉數在房俊控制之下,使得江南士族想要從中做手腳放寬限制都不行……
軍事、政治、經濟……三管齊下,江南士族那什麼去抗衡?
負隅頑抗,只能是死路一條。
他看着雲澹風輕的房玄齡,深深嘆了一口氣。
以往房玄齡坐鎮中樞之時,天下人皆認爲其之所以擔任宰輔之首,是因爲當年陪着李二陛下一路殺出血路,作爲李二陛下的肱骨之臣理所應當的成爲文官之首。
畢竟其執掌中樞的幾年時間裡並未有太過顯赫的功績,名聲雖然有“房謀杜斷”之稱,但明顯被杜如晦壓過一頭,任誰都以爲房玄齡德行上無所缺失,能力卻一般。
但是現在房玄齡坐鎮華亭鎮,不依仗中樞半點助力,便能一手將江南士族壓得死死的毫無反抗之力,才驟然發現其人之胸襟、眼界、手段,都是常人難以企及之高度。
一個人、一支水師、一個華亭鎮,便將江南徹底平定。
如今才知道房玄齡的政治手腕何等高明,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
距離鎮公署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古色古香的院落,毗鄰碼頭,交通便利,前前後後頂盔摜甲的巡邏兵卒往來不絕,顯然是一處極爲重要的所在。
此地便是“東大唐商號”設立在華亭鎮的臨時辦事地點。
王玄策一身常服坐在職房內,將手中來自於南天竺的信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隨手放在桌桉上,起身來到牆壁上懸掛的巨型輿圖前,將目光投注到南天竺所在的半島尖端。
在他身後,席君買道:“天竺人沒那麼大的膽子,如今天下誰敢肆無忌憚的攻擊唐人的囤積之地?帕拉瓦與遮婁其爭奪南天竺的霸權常年開戰,此次遮婁其有一支船隊試圖繞過海疆自帕拉瓦南部登陸,對帕拉瓦形成南北夾擊之態勢,故而與咱們駐紮在錫蘭島北部的水師有了衝突。”
王玄策轉過身,來到桌桉前,沉聲道:“天竺人到底怎麼想並不重要,事實是咱們的水師受到攻擊,有兵卒陣亡,並且使得經由錫蘭島前往大食袋航線不得不短暫停止,其間損失何其巨大?所以必須給予警告,以儆效尤。”
席君買贊同道:“用何等方式予以警告?”
王玄策再度轉身,手掌摁在錫蘭島的位置,道:“調集峴港的水師趕赴南天竺,出兵佔據錫蘭島,將島上所有天竺人盡數驅離,自今而後,不準天竺人踏上錫蘭島半步。待到佔據錫蘭島之後,水師一部北上登陸,直撲建志補羅,迫使帕拉瓦簽署割讓錫蘭島,否則,便會同遮婁其滅亡其國。”
“啊這……”
席君買有些暈,固然大唐早已對錫蘭島垂涎三尺,可現在是遮婁其的船隊攻擊了水師,導致兵卒陣亡,卻反過來要帕拉瓦割地賠償……這還講不講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