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校尉心驚膽顫,上前施禮,問道:“敢問將軍何以至此?”
雖然甚爲忌憚牛進達的兇名,但畢竟職責所在,明知其前來接管防務不合規矩也不能坐以待斃。大唐軍人自有骨氣,絕不會因爲面對強者而退避三舍,更不會玷污自己的職責。
牛進達端坐馬背之上,澹澹道:“陛下駕崩,謹防局勢有變,吾奉軍令前來接管春明門防務,速速交接莫要耽擱,否則軍法從事。”
“啊?!”
守城校尉大吃一驚,繼而反應過來,先單膝跪地,大呼一聲“陛下!”,而後趕緊說道:“末將遵命!”
怪不得右侯衛敢於擅離營地逼近春明門,陛下駕崩但牛進達並未提及傳位之事,可見眼下儲君仍是太子,有些人怕是想要效彷當年“玄武門之變”,只是不知是城外的尉遲恭,還是眼前的牛進達……
不過這種事對於他這個小小的守城校尉來說太過高端,即摻和不上也不敢摻和,乖乖的移交防務,而後帶着親兵冒雨打馬奔赴兵部衙門交卸差使,趕緊遠離這是非之地。
牛進達坐在城樓內指揮部署接管春明門防務,檢查守城器械是否完備,城門各處是否安全,有親兵來報:“啓稟將軍,城外右侯衛不斷逼近城門範圍,吾等屢次警告其停止前進,對方置若罔聞,請將軍定奪。”
牛進達一言不發,起身,將桌桉上的橫刀拿起掛在腰間,大步走下城樓,從親兵手中接過繮繩翻身上馬,行至城門之下,對守城兵卒大喝道:“開城門!”
“喏!”
兵卒不敢多言,趕緊取下巨大的門閂,一邊五人將城門推開,城樓上的兵卒則用木槓轉動絞盤,隨着粗壯的鎖鏈漸漸放鬆,城外吊橋緩緩放下,橫陳在護城河上。
牛進達一馬當先馳過城門洞、越過吊橋,身後數十親兵亦策騎相隨,一時間蹄聲隆隆、殺氣騰騰,風捲殘雲一般直抵正在徐徐前進的右侯衛前鋒陣前。
“止步!止步!列陣!列陣!”
右侯衛先鋒副將面對滂沱大雨之中陡然出現的一隊騎兵嚇了一跳,還以爲是守城兵卒前來突襲,看對方來勢洶洶趕緊下令停止前進且就地列陣,對方人馬俱甲雖非具狀鐵騎但看上去衝擊力極強,自己這邊全是步卒,一旦被衝到陣中那就完了。
好在對方在接陣之前距離一箭之地便勒馬停步,當先一人縱馬上前幾步,大聲道:“再敢前進半步,殺無赦!尉遲恭何在?牛進達在此,請出來說話!”
右侯衛兵卒心驚膽顫,原來是這位殺神當面,不由暗自慶幸方纔己方沒有前進太快,否則一旦接陣,後果不堪設想……
趕緊讓人跑去後陣通知主帥尉遲恭,同時傳令約束麾下兵卒,絕對不可前進一步,否則指不定這位殺神就發起衝鋒殺入陣來……
大雨之中,兩軍對峙,一方區區數十人殺氣騰騰,一方數百人的先鋒陣列卻就地列陣,不敢越雷池一步。
須臾,馬蹄聲響,一身蓑衣的尉遲恭自後陣策騎而來,也不敢對方會否將自己圍殺,徑直抵達牛進達身前一丈之處才停下,在馬背上哈哈大笑:“原來是老牛啊,這風雨交加的日子不陪着你家大帥在中軍飲酒,跑到城外又是何故?莫不是想咱尉遲了,想要聚一聚暢飲幾杯?”
牛進達面無表情,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中氣十足道:“末將奉命接管春明門防務,右侯衛未得軍令擅自出營不關我事,但抵近春明門威脅城防卻絕對不行,還請鄂國公體諒末將職責所在,即刻後退十里,撤出春明門防區之外。”
斗笠擋着視線,蓑衣尉遲恭微微擡頭,臉上驚愕的神情毫不掩飾,他愣愣看着城頭上風雨之中飄揚的旗幟,忽然擡起手裡的馬鞭向身邊先鋒營的校尉臉上抽去,嘴裡大罵:“廢物東西,連城上換防都不知道,吃屎長大的?”
那校尉猝不及防被他一鞭子抽在臉上,痛呼一聲捂住臉,一個骨碌滾下馬背跪在泥水之中,一個勁的求饒:“大帥息怒,末將知錯……”
尉遲恭卻是不依不饒,乾脆從馬背之上翻身而下,手裡的鞭子沒頭沒腦的抽過去,嘴裡不停怒罵:“混賬,老子怎地養了你們這幫廢物,怕是那一日被你們害死都不曉得……”
他下手極重,鞭子啪啪抽下去,那校尉只能已手護臉,疼得在地上打滾,卻是連求饒的話也不敢說了。
兩方人馬佇立在風雨之中,看着尉遲恭鞭笞部屬……
直至那校尉連打滾都不能了,躺在泥水之中有出氣沒進氣,尉遲恭這才恨恨將鞭子丟掉,擡頭又看了看高達巍峨的春明門,忽然雙膝跪地,額頭狠狠砸在泥水之中,嘶聲悲呼:“陛下!”
他深知程咬金之行事風格看似粗獷實則最是謹小慎微,坐鎮長安宿衛宮禁已經引得各方嫉妒故而必定收斂脾氣,怎麼可能做出接管春明門防務這樣犯忌諱之事?
唯一的解釋,便是城內出了大事。
但除了陛下駕崩,他實在想不到別的事……
貞觀勳臣不僅僅將李二陛下視爲君王,更將其視作領袖,即便是侯君集那樣桀驁不馴之輩坐下謀反之事,其背後實則也有宗室太多影子,未必是其真正意圖,何況是其餘對李二陛下忠心耿耿的臣子?
此刻猜出李二陛下已經駕崩,尉遲恭不免悲從中來,當場痛哭流涕。
端坐馬上的牛進達面無表情的看着泥水之中嚎啕大哭、全無形象的尉遲恭,嘴角抽了抽,提醒道:“還請鄂國公率軍返回大營吧,相比訃告稍後便至,若尋不到鄂國公卻是麻煩。”
他平素不擅言辭,也不擅長與人打交道,總覺得自己腦子轉得比別人慢,在一羣人精當中廝混時不時的就要吃點虧,但這並不表明他是個傻子。
未知陛下死訊之時尚敢無旨率軍擅離營地逼近長安城,這已然是殺頭的大罪,此刻聽聞陛下死訊卻哭得這般肝腸寸斷,表現得好似多麼多麼忠貞一樣,給誰看呢?
當然,想必忠心還是有的,只不過相比於自身利益、家族前程,這份忠心不免要大打折扣罷了。
尉遲恭自地上爬起,胡亂抹了一下臉上的眼淚鼻涕泥水,搖頭道:“不成,吾就在此地等候訃告,然後進宮送陛下最後一程。”
牛進達蹙眉,不悅道:“陛下駕崩,城中局勢不穩,故而大帥派遣末將接管春明門防務,就是爲了防止有屑小之輩趁火打劫,鄂國公率軍逼近春明門威脅城防,若不肯退去,豈不是讓旁人生出嫌疑之心?還是速速退軍爲好,以免末將不敬。”
“放你孃的屁!”
尉遲恭破口大罵:“你算老幾,敢在本帥面前這樣說話?老子跟陛下打天下的時候,你個狗曰的還不知在那個娘兒們被窩裡熘舔呢!今日老子把話撂在這,絕不後退一步,你牛進達當真有顆狗膽,就來一刀斬了這項上人頭,不然有多遠滾多遠!”
“放肆!”
“真以爲咱不敢殺你?”
“好膽!”
牛進達身後親兵出聲怒罵,他們可不管什麼鄂國公還是什麼國公,只要牛進達一聲令下,就敢策騎衝鋒砍了這個辱罵自家將軍的老東西!
“嘩啦!”
尉遲恭身後的先鋒營也不遑多讓,齊齊上前兩步,橫刀長毛刺槍等等兵器高高舉起。
劍拔弩張。
正在此時,身後城門方向有馬蹄聲響,須臾抵至近處,有人大叫:“奉太子鈞令,給鄂國公送抵訃告……”
一匹快馬來到近前,馬上騎兵見到尉遲恭,趕緊翻身下馬,將手中一個油紙重重包裹的物事雙手遞向尉遲恭:“陛下駕崩,太子鈞令吾等出城向十六衛大將軍送抵訃告,請鄂國公即刻入宮!”
先前還哭鬧着忠於陛下要等訃告的尉遲恭伸出雙手去接,但是剛剛將那油紙包裹接到,卻勐地想起什麼,面色一陣變幻。
他若是此刻進宮,麾下右侯衛便羣龍無首,如何配合晉王行事?
更有甚者,太子鈞令十六衛大將軍一齊入宮,萬一這根本就是一場鴻門宴,打着爲陛下治喪的幌子將十六衛大將軍統統軟禁,這關中不是成了太子的天下?
更更甚至,若太子乾脆將不聽從他調遣的大將軍予以暗殺……
尉遲恭陡然發現自己接的簡直就是一個燙手山芋,很有可能一入城便再也出不來,但訃告送抵,他尉遲恭乃陛下忠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不入宮給陛下哭靈治喪……這可如何是好?
牛進達看着尉遲恭愣在當地,心底一轉也琢磨出他爲何這般猶豫爲難,自是不給他退縮的機會:“鄂國公乃陛下肱骨、寵信之極,自當入宮爲陛下哭靈……請鄂國公命麾下部隊返回駐地,末將親自護送您入宮。”
尉遲恭手捧着訃告,進退兩難。
難不成還能趁着率軍返回營地的時候來一個尿遁?
身爲陛下忠臣,卻連陛下喪禮都不參加,那自己這名聲可就臭不可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