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欣然道:“世事變幻、白雲蒼狗,沒人能未卜先知,成事在人、謀事在天,吾等只需盡力而爲,成敗勝負自然無需介懷。”
李承乾深深看了房俊一眼,一句老早就想問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有些事若房俊能說,無需他問也會早早告知,既然直到現在也沒說,自然是不能說,也就沒必要問……
……
一隊隊東宮六率兵卒自各個駐防之處向着春明門集結,準備護送太子出城恭迎聖駕。長安城內各處裡坊已經逐漸恢復日常,出出進進的百姓們都好奇的關注着這支軍隊,心底有着無窮無盡的猜想。
李二陛下已經在遼東軍中駕崩的流言早已在長安城內風傳,流言甚至列舉了得到如此結果的種種原因,蓋因當下局勢的種種不同尋常之處,即便是大字不識的百姓,也漸漸深信不疑。
故而,即便關隴叛軍覆滅,長安城內並無半分喜慶之意,反倒沉浸在一股難以名狀的壓抑、哀傷之中……
嚴格來說,李二陛下得位不正,發動玄武門之變殺兄弒弟之後逼父退位、竊據大寶,別說什麼李建成殺機在先、李二陛下迫不得已,事情做了便是做了,青史之上難免留下罵名。
隨後將東宮、齊王府上上下下斬草除根,更堪稱“暴君”!
但是對於老百姓來說,他們從來不在乎皇帝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道德君子也好,卑劣之徒也罷,只要他的施政綱領於國有利,百姓可以安居樂業,那他就是一個好皇帝。
這方面,李二陛下無疑做得相當出色。
貞觀以來,李二陛下夙興夜寐、勤於政務,虛心納諫、勤政愛民,朝野上下吏治清明、百業俱興,商業、農事皆在隋末廢墟之上得到長足之發展,河清海晏、安居樂業,使得朝野上下對於李二陛下之擁戴前所未見,帝位穩如山嶽。
此等情形之下,驟然聞聽李二陛下有可能已經駕崩於遼東軍中,百姓除去痛失明主之悲怮,亦有對於未來之擔憂……
有人說太子慈愛仁厚、愛民如子,有人說太子性格懦弱、難當大任,百姓們滿心迷茫,不知聽誰信誰。
而此番太子出城恭迎聖駕,就意味着陛下之生死將昭示人前,大唐帝國之未來即將確定,自然牽扯着長安內外、關中上下數百萬百姓的目光,所有人都等待着答案昭示的那一刻。
……
與此同時,城外的各支軍隊也緊急集結、嚴陣以待。
緊張蕭殺的氣氛籠罩整個長安城,原本逐漸恢復的東西兩市陡然冷清下來,中外商賈都不敢踏入長安這個巨大的火藥桶,唯恐引火燒身、灰飛煙滅,紛紛駐足於長安周邊,觀望長安局勢。
尉遲恭率領右侯衛駐紮於灞水之東,眼瞅着長安城的局勢愈發緊張,一場大戰一觸即發,心急火燎之下,一宿之間便急出了一嘴燎泡……
“報!大帥,春明門內已經聚集了超三千東宮六率兵卒,加上春明門守軍,人數逾五千之衆。”
尉遲恭趕緊來到輿圖前,查看如今長安內外兵力分佈。
城內已經聚集在春明門的東宮六率,城外左武衛、右屯衛兩相對峙、劍拔弩張,稍有不慎,大戰即將開啓!
左武衛、右屯衛皆乃當世強軍,十六衛軍隊之中無可爭議的第一序列,東宮六率經由李靖整編集訓之後一事戰力強橫,面對十倍於己的關隴軍隊已然勝多負少。這三支軍隊一旦開戰,那便是神仙打架,其餘軍隊若被席捲其內,必被三軍碾壓,灰飛煙滅。
然而現在關隴門閥苟延殘喘,亟待獲取太子之庇護,萬一長孫無忌見局勢不利,命他率領右侯衛支援東宮,那該如何是好?
無論何時何地,兵權乃是安身立命之根本,萬一摻合進長安城下那三支軍隊的混戰之中,將自己麾下部隊打光了,哭都來不及……
“報!”
尉遲恭正自焦慮,又有親兵入內,身後還跟着一個傳令校尉……
“英國公有令,命右侯衛即刻渡過灞水,於西岸駐紮,無論何等趨勢之下務必確保渡河浮橋之安全,如違軍令,軍法從事!”
尉遲恭大吃一驚,忙問:“大帥欲率軍渡河,返回長安?”
傳令校尉回道:“末將只是前來傳遞軍令,大帥如何綢繆部署,一概不知。”
尉遲恭沒辦法,接下軍令,於回執之上簽字畫押,確認收到軍令,傳令校尉施禮告退。
營帳之中,尉遲恭愈發心急火燎,將手中軍令狠狠摔在書案之上。
他怕關隴那邊爲了向太子是好故而命他予以協助,從而陷入混戰之危險,孰料關隴的命令還未來,反倒是李勣的命令先至……
怎麼辦?
之前擅自趕赴終南山已經激怒立即,因爲局勢複雜或者別的原因,李勣並未追究,但這筆賬肯定是給記下了。若此番繼續違令不遵,以李勣治軍之嚴謹、手段之狠辣,說不得今日半夜之時,便會派遣大軍前來剿滅他這個亂臣賊子……
然而若依令行事,豈不是一腳踩進火坑?
雖然李勣一直聲稱陛下昏迷,但軍中上下誰不知道陛下已經駕崩?既然陛下駕崩,李勣應做之事便是老老實實將陛下遺體送歸長安,舉行國葬入土爲安,而後太子名正言順登基繼位。
人家太子寧肯冒着巨大風險也要出城“恭迎聖駕”,不就是逼着李勣趕緊將陛下死訊公之於衆,然後朝野上下重歸正軌?
明明陛下已經駕崩,卻還要派遣軍隊進駐灞水西岸,英國公你這是要造反啊……
尉遲恭在帳中坐立不安,進退維谷、取捨兩難。
又有親兵來報,說是宇文士及求見。
尉遲恭忙道:“請郢國公進來!”
待到一身常服、精神矍鑠的宇文士及走進帳內,尉遲恭三步並做兩步迎上前去,好似見了親人一般,握住宇文士及的手,惶急道:“還請郢國公指教,在下該當如何是好?”
將李勣之軍令詳細告知……
末了,拉着宇文士及入座,命人上茶,苦着臉道:“李勣膽大包天,這顯然是要縱兵入京、弒殺太子啊!可若是不聽從他的軍令,只怕在下以及右侯衛第一個成爲李勣剿滅之對象。咱們關隴如今殘破不堪、苟延殘喘,若是連在下手中這一點兵馬都折損乾淨,那可當真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再無半分立身之本啊!”
宇文士及捋着鬍子緊蹙眉頭,他也沒想到剛剛進來尉遲恭便給他出了一道難題。
沉吟良久,他反問道:“拋開當下形勢,以及你所有的猜測,單純以你對李勣之認知,你認爲他是否會篡逆謀反?”
尉遲恭一愣,想了想,搖頭道:“在下也與李勣工事多年,可謂知之甚深,按理說,他絕非野心勃勃之輩,甚至對於權勢之熱衷也不盡顯,若說朝中最不可能做出謀反之事的,大抵也就是他了……可自遼東撤軍開始,李勣種種所爲皆匪夷所思,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所以……”
宇文士及打斷他,又問道:“現在,你敢不遵其將令麼?”
尉遲恭一臉沮喪:“哪裡敢?李勣那廝最是心狠手辣、軍法嚴謹,到了天黑之時在下若是不率軍渡河,他就能指揮大軍突襲而至,將右侯衛殺個乾乾淨淨。”
論起治軍之嚴謹,大唐軍隊之中,無人能出李勣之右,就連他的女婿杜懷恭聽聞要將其招入軍中,都嚇得屁滾尿流,四處宣揚李勣欲將其殺之而將女兒改嫁,逼得李勣不得不收回成命……
先前右侯衛奔赴終南山,已經違背了李勣的命令一次,可一不可再,此番若是繼續不遵軍令,李勣一定痛下殺手。
宇文士及道:“所以敬德你並沒有選擇之餘地,就算此刻你想領軍逃遁都無路可逃……不妨暫且依他軍令,渡河之後在西岸駐紮,靜觀其變。”
尉遲恭頹然點頭:“也只能如此了,只希望李勣莫要喪心病狂,當真存了謀朝篡位之念頭。”
右侯衛駐紮灞水西岸,一旦開戰,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只能被捲入混戰之中。以長安城下那三支軍隊之戰力,加上李勣麾下的精銳,右侯衛哪裡還有活路?只怕最終無論誰勝誰負,都只有全軍覆沒一途。
以宇文士及之智慧,又豈能看不到這一點?
只不過眼下右侯衛已經成爲關隴門閥手中的籌碼,只要能夠取得太子之信任,就算統統死乾淨了,他們也不在乎……
此時此刻,尉遲恭有些後悔,早知今日,還不如當初接到長孫無忌命自己趕赴終南山之命令的同時,便與其劃清界限、分道揚鑣。若老老實實待在李勣麾下,又豈有今日之窘迫?
再不濟投奔東宮也好啊,於右屯衛與東宮六率羽翼之下,起碼也能保得住麾下這支右侯衛,無論何時總歸還是有一點話語權……
然而走到這一步,他也只能與關隴門閥一條道走到黑,別說中途退縮了,就算向拐彎也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