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而言之,亂世之中,門閥乃是文化傳承、江山誰屬之砥柱;盛世之下,門閥卻又成爲皇權集中、帝國發展之頑疾……
若是性格軟弱、並無高遠志向的君王,很樂意扶持門閥賴以鞏固統治,若是遇到風調雨順的年景,甚至能落得一個“無爲而治”的美名,反正事情都交由門閥去辦,社會階層固定、財富分配不變,國家機構運轉順暢,君王可以坐享其成。
但是對於李二陛下這等雄才偉略、志存高遠的君王來說,盛世降臨,門閥便是阻擋皇權的絆腳石、社會發展的攔路虎。
所以李二陛下默默將打壓門閥制定爲堅定不移之國策……
……
宇文節悚然一驚,吸了一口涼氣,道:“國公是說……陛下留有遺詔,其中有剪滅天下門閥之意?”
若非如此,他實在想不出長孫無忌之所以有此問的原因。
長孫無忌淡淡道:“或許有。”
也或許沒有……沒人見到所謂的陛下遺詔,誰又能知道其中寫了一些什麼?但這到底是一個可能。
只要有這個可能存在,就必須要予以做出相應的佈置,如此才能立於不敗之地,而不是將命運寄託於“不可能”之上。
宇文節震驚道:“陛下瘋了……魯莽了吧?若陛下仍在,做出此等佈置,拼卻帝國動盪數年,或許尚有成功之希望。但陛下駕崩,無論是被委以重任的英國公,還是東宮太子,亦或是魏王、晉王……哪一個能有足夠的威望震懾天下門閥?稍有不慎,便會重蹈前隋之覆轍!”
大隋緣何盛極而衰?
既不是所謂的“橫徵暴斂,勞民傷財”,亦不是傳揚的“國力耗盡,天災頻仍”,實質上完全是隋煬帝的雄心壯志觸動了關隴門閥的利益,被關隴門閥竭力抵制。而當隋煬帝非但不予妥協,甚至南下意欲聯合江南士族之時,關隴門閥感覺自身之利益已經無法保障,故而掀起政變,由宇文成都於江都弒殺隋煬帝,之後扶持越王楊侗爲帝,試圖重新執掌大隋,確保關隴之利益。
只是未曾想到門閥之間的平衡已經打破,天下各地的門閥皆效仿關隴當年之故事,意欲扶持各自的勢力逐鹿天下。
關隴門閥迫不得已只能放棄楊氏一族,轉而扶持同出於關隴門閥的隴西李氏……
說什麼天下大亂、民心所向?
不過是門閥之間的利益分配而已……
由此可見,當門閥之利益受到侵害,他們絕對不會畏懼於掀起一場滔天禍亂,進行垂死之掙扎。
長孫無忌也緊蹙眉頭:“所以,這其中必然有咱們未曾察覺之關竅。”
旋即,他咬了咬牙,一臉決然:“不過縱然一時弄不明白,也不打緊。既然幕後兇手意欲掘斷天下門閥之根基,那咱們便裹挾着天下門閥,展開一場轟轟烈烈的反抗!”
宇文節明白,長孫無忌已經打定主意放棄和談,與東宮殊死一戰。
這違背了其餘關隴門閥的利益,但他思來想去,卻又覺得除此之外再無他途能夠確保關隴之利益……
但還有一點,他提醒道:“可屯駐潼關的李勣怎麼辦?”
數十萬東征大軍盡在李勣統御之下,使得李勣擁有足矣翻天覆地之力量,縱然關隴覆滅東宮,還是要面臨李勣不知是敵是友的威脅……
長孫無忌手掌在桌案上拍了一下,雙眉揚起,氣勢十足:“東征大軍數十萬,若李勣當真以爲憑藉一紙詔書便能夠脅迫程咬金、尉遲恭、張亮等人言聽計從,那他就活該兵敗身死!”
宇文節震撼得瞪大雙眼,不可思議的看着面前豪氣勃發的長孫無忌。
原來李勣大軍之中,早已有長孫無忌預先佈下的棋子,怪不得他敢於猛攻東宮,對一路姍姍來遲的李勣並未有太多的戒懼與防備……
“長孫陰人”之城府深沉,再次令宇文節震撼敬佩。
看起來不到最後關頭,成王敗寇尤未可知……
*****
天色剛亮,京兆韋氏五千私軍覆滅之消息在長安內外引發一場巨大的風波,幾乎所有門閥私軍盡皆倉惶焦慮,家家派人前往延壽坊面見長孫無忌,希望能夠得到一個確切的解決方法,確保大家的安全。
長孫無忌一邊安撫各家門閥私軍,一邊命令長孫嘉慶悄悄集結部隊、補充軍械,隨時待命。
原本局勢舒緩了沒幾天的關中,陡然之間劍拔弩張,大戰一觸即發。
反倒是損失慘重的京兆韋氏一反常態,家族上上下下低調隱忍、三緘其口,既不對家族私軍之覆滅發表任何看法,更不對關隴的戰略決策予以任何意見,就好似五千私軍之覆滅根本不關京兆韋氏的事……
很多人嗅出了其中的不同尋常。
就連原本應該勃然大怒、怒火萬丈的劉洎,都枯坐在衙署之中,蹙眉沉思當下之局勢。
連岑文本推門而入都不知道……
“想什麼呢,這般入神?”
岑文本施施然進入值房之內,坐在劉洎對面,慢悠悠開口問道。
劉洎陡然驚醒,連忙起身施禮:“原來是岑中書,下官失禮了。”
岑文本笑着擺擺手,待到書吏入內奉上香茗,他才端着茶杯呷了一口,示意劉洎坐下,這才說道:“是不是覺得當下局勢有些叵測難料、迷霧重重?”
劉洎手裡捧着茶杯,苦笑道:“原本,下官應該對京兆韋氏私軍覆滅一事心懷憤怒的,無論這件事是誰做的,都會直接導致和談再次陷入僵局,甚至從此崩壞破裂,無以爲繼。但是深思之後,下官卻覺得有太多的不解與疑惑,只不過才疏學淺、心性愚鈍,遲遲想不出原因。”
按照以往的慣例,他此刻應該去太子面前告房俊一狀,然後揪住房俊不分青紅皁白的狂噴一頓——至於到底是不是房俊乾的並不重要,他就是要以這種方式踩着房俊成就他自己的威望。
官場之上需要養望,但是太過費時費力,劉洎覺得時不我待,所以必須選擇一條提升威望之捷徑——踩人。
這一招看似簡單,好像看誰不順眼逮住把柄衝上去便一頓狂噴,實則不然,其中有着很高的技術含量。比如人選問題,若是小魚小蝦,固然一踩就倒,但經驗值卻少得可憐,需要不斷去踩才能達到目的。
但是能夠立身於朝堂之上,且不論本身之能力如何,誰的身後不是站在幾個門閥、一方勢力?將人家辛辛苦苦扶持起來的人踩倒,便是動了人家的利益,一個兩個倒是無妨,可踩得多了,仇家處處激得羣情激憤,對自己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太過硬扎的,諸如蕭瑀、岑文本之流,本身乃是一方勢力之領袖,處事更是滴水不漏,很少能被人抓到把柄予以攻訐,他也踩不動。
而房俊那種卻是剛剛好……
有着顯赫的地位、厚重的聲望,卻尚未達到一方勢力之領袖的境界,踩幾下不至於一踩就倒,也就不會結下深仇大恨,利益攸關的時候甚至可以聯結起來一致對外,閒來無事便踩上幾下博取聲望……簡直完美。
但是這一次,他意識到事情好像不是那麼簡單。
岑文本喝了一口茶水,將茶杯放到面前桌案上,笑問道:“既想不明白房俊爲何那般牴觸和談,又想不明白爲何兇手要接二連三的拿門閥私軍開刀?”
劉洎虛心道:“正是如此,還請岑中書解惑。”
岑文本略有沉吟,而後才輕嘆一聲,緩緩道:“很多事情,其實不能單純以利益之所屬作爲堪破內情之手段,因爲很多時候有很多隱藏在水面之下的利益歸屬是無法分辨的,你能掌握的,或許只是別人故意讓你掌握的……總而言之,和談之事可以放一放,莫要一心建功立業,最終卻誤入歧途,受池魚之災。”
劉洎悚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