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就好似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懸在東宮與關隴頭頂,掉落在誰身上,便讓誰利刃穿心、一敗塗地。甚至於若是乾脆橫向而斬,無分對象,足以改朝換代……
東宮自然忌憚,但畢竟佔據名分大義,若李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其麾下數十萬軍隊勢必頃刻之間崩塌,到底還有多少人跟着他背叛李唐,實未可知,風險極大。可若是關隴居心不良,則可以無所顧忌。
而長孫無忌始終藏在心底的那份擔憂就好似一根刺,時時刻刻紮在他心頭,扎得他寢食難安、如芒在背。
這根刺,便是李勣尊奉李二陛下之遺詔,對關隴門閥斬盡殺絕……
雖然這種可能近乎於無限小,卻並非不存在。貞觀十年之後,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擺脫世家門閥對於朝政的滲透、鉗制、操縱,一心將皇權盡數收攏,達成中樞三省六部的絕對權威,政令下達,天下通行。
若是讓李勣幫他完成這個遺願,是有可能的,畢竟李勣種種不合常理的舉止決斷,其中未必沒有這方面的謀劃……
但最大的問題則是李二陛下會否忍心爲了在他死後集中皇權,從而使得他一手打下來的錦繡江山陷入動盪內亂、烽煙四起之中,甚至有可能被前隋餘孽死灰復燃,復辟成功,斷送了李唐社稷?
長孫無忌覺得不會。
固然李二陛下再是胸襟廣闊,有着常人難以企及之眼界氣魄,但是帝位繼續、血脈傳承,他這位帝王便可以長久享受人間血食,而若是太子沒有達到他所期許之能力,致使天下板蕩、社稷傾頹,李唐江山毀於一旦,豈非一些成空,徒留百世悔恨?
況且李勣、房俊之流固然才華蓋世,足以擎天保駕,但在九五至尊的那個位置面前,沒有誰是可以絕對信任的……
只要這等最壞的情況不要出現,長孫無忌便有信心收拾殘局,即便未能如設想那般廢黜東宮太子,也會盡可能的從東宮要來更多的利益,一方面充實長孫家族,一方面也給於關隴盟友一個交待。
但與此同時,如何處置齊王李祐,則又是一個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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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郡王被刺殺死於府邸的消息傳到潼關的時候,李勣正與諸遂良對弈。
外頭天色已經透亮,但天上陰雲層層,一陣微風拂過,雨滴便滴落下來,打在窗戶紙上噼啪輕響,須臾,零星的雨滴連成細密的雨絲,將整座雄關險隘籠罩於細雨之中,兵卒都縮回營內,關上關下,一片靜謐。
李勣落下一子,看了看期盼上局勢,滿意頷首,然後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熱茶,擡頭看了看窗外微雨。
“春雨貴如油,今年春天雨水不斷,本應是個好年景啊。”
正蹙眉凝思如何落子才能反敗爲勝的諸遂良忽然頗有感慨的嘀咕一句,頭卻並未擡起。
李勣捧杯就脣的手微微一頓,隨即笑了笑,意味深長的看了諸遂良一眼,飲茶,而後笑道:“下棋的時候不夠專心,這盤棋登善兄怕是輸定了。”
諸遂良不語,盯着棋盤半晌,忽而搖搖頭,伸手將棋子打亂,直起腰捏了捏眉心:“英國公棋力高超,吾多有不如,甘拜下風。”
李勣放下茶杯,淡淡道:“棋盤如人生,棋輸了不打緊,再贏回來就是,可人生若是輸了,只怕再無重來之機會。”
諸遂良默然無語。
恰在此時,程咬金、尉遲恭兩人聯袂自外頭大步而入,甚至來不及通稟,前者進來便嚷嚷道:“壞事了,長安那邊有壞消息傳過來。”
李勣安坐不動,神情如常,問道:“什麼壞消息?”
兩人入座,程咬金面容焦慮:“渤海王、隴西王兩位宗室郡王昨夜與府邸之中遭人刺殺身亡。從關隴那邊傳來的消息,長孫無忌等人已經認定乃是東宮之所爲,旨在震懾宗室諸王,警告他們莫要勾連關隴、吃裡扒外。”
李勣這才坐直身體,神情嚴肅。
諸遂良輕嘆道:“太子殿下有些過於暴戾了,此等刺殺之法雖然極有效果,但後患太大,恐於名聲不利。”
程咬金卻道:“吾卻不這麼看,太子一貫過於寬厚,說不好聽就是優柔寡斷,此番能夠狠下辣手,這纔算是有幾分帝王之相。”
“盧國公豈能只看表面?此等刺殺之法,關隴根本無力破除,只能以牙還牙、以毒攻毒。希望趙國公還能存有幾分理智,否則一旦下令反擊,則長安內外、朝野上下頓時腥風血雨,社稷危矣!”
諸遂良搖頭表示不贊同。
古往今來,刺殺之事屢屢見諸於史書之上,然則從未有任何一個盛世王朝行以此等卑劣暴戾之法。
有傷天和。
李勣看的層面有些不同,他問程咬金:“房俊那邊有什麼動靜?”
程咬金搖頭道:“並不曾有異常,李君羨與李崇真二人親自帶隊潛入長安城,得手之後藉着亂軍掩護混出城外,房俊率領具裝鐵騎接應,之後撤回玄武門,一切如常。”
諸遂良蹙眉:“太子想來是被宗室諸王逼得狠了,否則不會施展如此後患無窮之策略,只想着震懾宗室,穩住皇族。可房俊豈能看不出如此做法的壞處?身爲太子近臣,爲了破壞和談居然不思進諫,有負殿下信重厚愛也。”
他素來與房俊不對付,即便此刻落到這等田地,也不忘詆譭一番房俊,但凡壞了房俊名聲的事,他都願意做。
李勣瞥了他一眼,話語之中毫不留情面:“所以房俊被太子殿下倚爲腹心、視作肱骨,寵信有加,而你卻只能在陛下面前諂媚,卻始終不被陛下引爲心腹。”
論起與皇帝、與儲君的相處之道,你諸遂良有什麼資格去評價房俊呢?
人家被陛下、太子視作肱骨之臣,你卻一邊在陛下面前極盡諂媚之能事,一邊暗藏着謀害陛下之心……
天壤之別啊。
一直默不作聲的尉遲敬德忽然道:“今日關外有不少漕船逆流過潼關進入渭水,皆乃關外門閥運輸之糧秣、長孫無忌此舉,一則是關隴的確缺糧,片刻拖延不得只能冒險行事,再則亦是試探咱們的底線與意圖……咱們要如何應對?”
李勣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說了是在試探咱們的底線與意圖,那又何必予以應對?不去理會就好。”
尉遲敬德頷首不語。
若李勣下令劫持漕船,掐斷關隴的糧秣運輸,那麼不管他是想給予關隴致命一擊,還是以此要挾關隴達到某種目的,都算是展露了自身之綢繆計劃。
可是“不予理會”這道命令,卻使得李勣的立場依舊雲裡霧裡,無從捉摸。
深不可測……
此時諸遂良起身,前行退下,李勣與程咬金、尉遲敬德商議長安之局勢,推演此番太子行使“刺殺”手段之後,宗室諸王如何反應、關隴門閥如何應對,良久,才各自散去。
出了衙署,天上小雨淅瀝,程咬金與尉遲敬德對視一眼,皆看出對方眼中的迷惘、無奈與焦慮,而後略微頷首致意,都拒絕了各自親兵撐起的雨傘,就那麼大步流星走入雨中,迴歸各自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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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門外。
雨水落入漕河之中,河面上水波粼粼、漣漪片片,往來穿梭的漕船忙碌的進出碼頭,將一船一船的糧秣卸下,再由兵卒推着板車運入倉儲,以供十餘萬大軍之日常所需。
一座座倉儲沿着高大的雨師壇一側綿延開去,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蝟集在一起。然而就算這些倉儲盡數裝滿糧秣,對於眼下蝟集於關中的數十萬叛軍來說亦是杯水車薪,入不敷出。
天色大亮,雨水淅瀝。
孫仁師策騎疾馳,任憑雨水迎面打在臉上、蓑衣上,徑直來到雨師壇旁邊的軍營駐地,出示腰牌印信之後,方纔進入營地,來到中軍大帳外翻身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