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之北、武亭川之南,狹長的戰場上激戰正酣。
雙方將領針鋒相對,不斷的調整陣型、戰略,一方面查缺補漏彌補己方的弱點漏洞,一方面針對地方的薄弱之處全力打擊,一時間戰場之上血肉橫飛,誰也奈何不得誰,都承受着巨大的傷亡。
贊婆自然不願自己帶來的族中精銳損耗太大,他此行意在結交房俊極其身後的東宮太子,以便將來能夠獲得家族立足於青海湖的足夠資源,可這些兵卒更是噶爾家族立身之本,若是盡皆折在這裡,就算房俊感動得涕泗橫流又能如何?
賀蘭淹更是火燒火燎。
且不說這些軍隊的主力皆是賀蘭家僅餘的力量,一旦打光,賀蘭家就將泯然衆人,再不復關隴門閥之風光,單只是長孫無忌給他下的死命令便無法完成。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奔走於戰場各處不斷查探敵人形勢的斥候送來戰報,渭水上游郿縣方向發現大量騎兵,整沿着渭水奔襲而來,斥候遠遠的見到對方旌旗,應該是房俊的右屯衛無疑……
賀蘭淹不敢怠慢,趕緊命令預備隊全部加入戰鬥,即便不能殲滅面前這萬餘胡騎,也定要將其逼退,否則關隴軍隊就將面臨三面對敵、一面背水之絕境。
歷史之上以少勝多的戰例數之不盡,面臨絕境反敗爲勝更是屢見不鮮。然而無論韓信的背水一戰,亦或是項羽的破釜沉舟,之所以能夠流傳千古成爲兵書之上的經典範例,正是因爲這種事實在是太少了……
就算賀蘭淹再是自負,也不敢自比韓信與項羽這兩位絕世統帥。
好在麾下軍隊雖然臨時拼湊,但主力乃是賀蘭家的奴僕、家兵組成的私兵,令行禁止,帶動其它門閥送來的兵卒,執行命令倒也似模似樣。關隴軍隊在賀蘭淹指揮之下陡然發動猛攻,胡騎猝不及防之下損失慘重,陣地被逼退一里有餘。北邊那一部分胡騎還好,順勢後退靠向武亭川,依山而戰穩住陣勢,南邊這一部分就吃了大虧,他們身後便是寬闊的渭水……
嚴冬之際渭水結冰,但因爲水流湍急,冰面卻並未結得太厚,尋常百姓行走於上亦要小心翼翼,動輒踏碎冰面落入冰窟,又怎能經得住數千人連人帶馬奔弛其上?
這部分胡騎被冠龍軍隊陡然爆發的反擊打得措手不及,陣勢後退,後邊的騎兵便勢不可免的退到了冰面上,而後引發冰面坍塌,百餘人一瞬間便落入碎冰縫隙之中,掙扎呼救。
餘者大驚失色,來不及救援落水袍澤,在關隴軍隊逼迫之下只能沿着渭水向西撤退。
贊婆意欲兩面包抄關隴軍隊的企圖徹底失敗。
好在正在這個時候,身後的房俊已然率軍及時趕到……
賀蘭淹策馬站在中軍,遙遙望着遠方鋪天蓋度而來幾乎塞滿了視線所及之區域的騎兵,心理只剩下一聲咒罵:娘咧!
觀其衝鋒之陣勢,連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顫抖,漫山遍野潮水一般奔襲而來的騎兵足足有兩萬人不止!
自己這邊滿打滿算也不過三萬人,其中唯有半數能戰之兵,餘者不過是濫竽充數而已。萬餘胡騎加上迎面而來裹挾着地動山搖一般威勢的右屯衛,其數量絕對不下三萬之數,可雙方就算兵力相當,甚至拋開騎兵對步卒的碾壓優勢,其戰力又豈能一概而論?
一方面是家奴、佃戶、家兵組成的烏合之衆,平素根本就未曾歷經戰陣操練,另一方面卻是連續擊潰吐谷渾、突厥、大食人的無敵雄師……
說一句天壤之別都不過分。
眼瞅着右屯衛騎兵在前方呼嘯奔騰而來,數萬只馬蹄踩踏地面引發的轟鳴有若夏日滾雷,方纔還與胡騎血戰不休戰意高昂的關隴軍隊人人面色,士氣在一瞬間便跌落至谷地。
這仗怎麼打?
怕是人家一個衝鋒,自己這邊便全軍覆沒了……
賀蘭淹也是個果決之人,眼睛看着突襲而來氣勢有若山崩地裂一般的右屯衛,心中迅速權衡利弊得失,然後在下一刻,果斷下令:“放下武器,蹲在原地,全軍投降!”
“嘩啦啦”無數兵刃都關隴兵卒投擲於地,而後丟開旌旗、放下弓弩,原地蹲下雙手舉起,全軍上下意志堅定,若投降給胡騎或許還有幾分羞恥之心作祟,可投降給戰功赫赫、所向無敵的右屯衛,那還有什麼可羞恥的?
認慫不丟人……
關隴軍隊這般迅速、果決、堅定的棄械投降,結果使得卯着勁兒奔襲而來準備大開殺戒的右屯衛差一點閃了腰……
大家都是漢人,雖然立場不同,可人家都已經棄械投降了,渭水北岸黑壓壓無數兵卒蹲伏於地,總不能再策騎衝鋒殺戮一番吧?
風雪之中,數萬奔襲而來的右屯衛騎兵硬生生在關隴軍隊陣前止住衝鋒步伐,兵卒將情形報於中軍的房俊知曉,房俊蹙起眉頭,下令道:“令其盡皆散開,安置於渭水岸邊,不得組成陣列。詢問其主將何人,將其待到本帥面前!”
“喏!”
王方翼當即帶兵上前,驅策關隴軍隊向着渭水岸邊遷移,縱使局勢生變也不至於快速組成陣勢給右屯衛帶來威脅,而後長驅直入,將賀蘭淹帶到房俊面前。
眼瞅着數萬大軍被豚犬一般驅使着向渭水岸邊分散安置,賀蘭淹並未有太多兵敗之恥辱,反倒暗暗鬆了一口氣。
賀蘭家在關隴門閥當中本就不是核心,權勢、地位都不足,且家中缺乏驚才絕豔的領袖人物,漸漸淡出關隴的權力核心也不是一日兩日。而眼前這些兵馬已經是賀蘭家最後的家底,若是此刻盡皆戰死於此,那麼無論此次兵諫最終之勝者是誰,賀蘭家將毫無疑問將在門閥之中銷聲匿跡,徹底沉淪下去。
只要保得住這些兵馬,那麼就算是還有一分底氣在,休養生息個二三十年,或許還能東山再起……
賀蘭淹被帶到中軍,見到獵獵飛舞的旌旗之下一員大將頂盔貫甲端坐馬背之上,威風凜凜,清癯的面容銳利的眼神,正是房俊。此刻,正有一個袒露手臂、滿面虯髯的健碩胡人策騎立於房俊面前。
他上前兩步,單膝跪地,垂首道:“末將賀蘭淹,參見越國公!”
房俊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打量一眼,溫言道:“原來是賀蘭將軍,怪不得能夠力克萬餘胡騎而陣列不散。”
一旁的贊婆一張滿是虯髯的大臉漆黑如墨,無地自容,恨恨的等着賀蘭淹,恨不能抽刀將這個無恥之輩砍了了事。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折損無數兵卒,鏖戰不休僵持不下,結果房俊大軍一到,尚未接陣,這個關隴將領二話不說直接下令,數萬兵卒一齊棄械投降,連掙扎一下的心思都沒有……
你特孃的若是投降爲何不早早投降?非得將吾麾下兵卒殺傷一番再投降,弄得吾想要報仇都沒法!
賀蘭淹悶聲道:“敗軍之將,豈敢當越國公之誇讚?惟願越國公念在親戚份上,對賀蘭家的家兵網開一面。至於末將……要殺要剮,絕無怨言。”
賀蘭家與房家的確沾親帶故,但是因爲賀蘭楚石兄弟對瓜嫂武氏極爲苛虐,導致武媚娘深恨賀蘭家。而武媚娘深受房俊之寵愛天下皆知,甚至將房家產業悉數交予武媚娘打理,由此可見武媚娘對於房俊的影響。
有這樣的恩怨仇隙擺在這裡,眼下又是各爲其主,房俊又豈能對自己客氣?
惟願自己態度良好,能夠平息房俊的怒火,不至於將賀蘭家的家兵盡皆充作軍奴,甚至乾脆屠戮一空。
只看房俊將關隴軍隊盡皆驅趕至渭水岸邊,恐怕已經動了殺心,畢竟殺人之後往渭水裡一扔,實在是乾淨利落,還能免得大批屍體在春日之時爆發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