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那處青樓之內,李君羨坐在窗口的椅子上,推開了窗戶,看着窗外大雪紛紛好似飛羽墜落,不遠處崇仁坊長孫家有火光沖天而起,喧囂吵雜聲充斥耳中,不由得皺了皺眉毛。
雖然早已預料長孫家必不肯乖乖就範,些微抵抗是一定的,但是面對“百騎”登門搜捕卻依舊這般豪橫,也有些令人意外。
所幸長孫溫一則膽魄不足,再則心中或許也有着借刀殺人的心思,故而並未死命抵抗,否則極爲麻煩,總不能爲了區區一個長孫衝便屠盡長孫家滿門吧?別說是太子,就算是李二陛下在此,也不能做到那種程度。
長孫無忌的功勳還是要顧念的,不然難安天下人心,這等貞觀第一功勳若是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豈不是讓別人心慌意亂?再者說,這畢竟是文德皇后的孃家,無論如何也要留幾分顏面。
只是如此以來,長孫家的動靜鬧得太大,必然闔城震動,關隴門閥若是不肯放棄謀劃,那麼必然提前起兵……
心裡琢磨着接下來局勢有可能的發展趨勢,身邊校尉看了他一眼,指了指牆角那處形狀不同的青磚。
屋內諸人屏氣凝息,李君羨回手將窗戶帶上,屋子裡瞬間落針可聞。
青磚之下,傳來幾聲響動,李君羨擺擺手,有人吹熄了燈燭,屋內頓時黑暗下來。
少頃,“咯噔”一聲,地上的青磚被人從下邊捅開,一道光亮透出,繼而一個人影自青磚下鑽了出來,手裡還舉着一個火摺子。
屋內黑暗,這人手裡的火摺子光芒傾瀉,正好照着他的那張臉,屋子裡的“百騎”兵卒看得清清楚楚,豈不正是並未喬裝易容的長孫衝?當下再不猶豫,幾個人自黑暗之中猶如狸貓一般毫無聲息的竄出,直接撲上去將長孫衝狠狠的摁在地上。
火摺子跌落,熄滅,屋內又陷入黑暗。
長孫衝沒想到居然有人竊知了長孫家密道的機密,率先在這裡守株待兔,雖然黑暗之中尚不知何許人,可除了“百騎司”又豈會有別人?他不甘就縛,奮力掙扎,可哪裡又能掙脫數條大漢泰山壓頂一般死死糾纏?
休說掙脫了,差點壓得他喘不過氣……
身後掀開青磚的地穴之內,數名長孫家的死士大驚之下魚貫躍出,長刀揮舞刀光閃爍,然而未等他們的眼睛適應屋內的黑暗,“崩崩崩”數聲弩機響動,幾支弩箭已然射中他們身體,慘呼之下跌倒在地。密道之內尚有不少死士,此刻卻進退維谷,不知所措。
“百騎”校尉至密道口處,大喝道:“長孫衝已然束手就擒,爾等速速出來繳械投降,否則殺無赦!”
這些死士無奈,他們固然不怕死,可總不能眼睜睜的看着長孫衝死吧?只能將兵刃從洞口丟出,隨後一個個魚貫而出,被“百騎”兵卒摁倒在地,捆綁結實。
李君羨這才起身,燈燭燃起,他走到長孫衝身前,居高臨下的看了看,揮手道:“速速將其押赴興慶宮,交友太子殿下處置。”
“喏!”
親兵上前將長孫衝重新捆綁一遍,畢竟即將押赴太子面前,萬一哪一個繩結出了岔子,導致這廝在太子面前之時掙脫捆綁,暴起傷人,那可就悲催了……
長孫衝奮力掙扎,他知道此番必死,心底又是恐懼又是憤怒,大罵道:“陛下口口聲聲說什麼父親乃是貞觀第一勳臣,卻在家中安插細作,這般對待功勳之臣抱以猜忌之心,豈不是讓天下恥笑?更有甚者,陛下成日裡做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樣,曾對文德皇后保證會善待長孫家,可卻是這般善待,放任爾等鷹犬入府恣意殺戮?娘咧!屁的當世英主,不過是一個虛僞小人而已!當年玄武門他能殺兄弒弟、逼父退位,足見其涼薄心性、暴戾手段,異日汝等鷹犬走狗亦要一一被他屠戮,決難善終……唔!”
最後一聲,卻是被李君羨擡腳踢在嘴巴上,登時牙齒崩落,鮮血橫流,再也罵不出來。
李君羨頗爲驚奇的俯身看着長孫衝,不解道:“陛下的確對文德皇后說過會善待長孫家……可你先是謀逆造反、意欲刺王殺駕,後又串聯關隴各家,綢繆兵變廢黜東宮,動搖帝國根基。這等情況之下,你還讓陛下如何善待?莫不是你以爲當年陛下對文德皇后的一句承諾,便可以成爲你們長孫家恣意妄爲的護身符?似你這等不知好歹的畜牲,真真是玷污了文德皇后的家風!來人,堵上他的嘴,押赴東宮!”
“喏!”
自有兵卒上前,扯下一塊破布塞進長孫衝嘴裡,也不管他此時牙齒脫落口腔受傷,疼得嗷嗷直叫……
*****
永陽坊。
鵝毛也似的大雪飄飄悠悠從天而降,大莊嚴寺高大的院牆在大雪之中頗有幾分飄逸肅穆的出塵之姿,只可惜此時非是早晚誦經之時,否則寺內鐘聲敲響,雪花飄落,更添幾分意境。
大莊嚴寺的院牆之外,那座簡陋的青磚黑瓦的院落,已然被頂盔貫甲的兵卒團團包圍。
李靖一身戎裝,邁步而入,兜鍪上的紅纓在風雪之中搖曳飄蕩,身後親兵橫刀出鞘、刀光勝雪,殺氣騰騰。
院內,侯莫陳家的族老以及關隴各家的來人盡皆目瞪口呆,看着李靖推門而入,以及他身後弓上弦、刀出鞘陣列嚴整的兵卒,心底升起恐懼。
這些人雖然不是各家的家主,卻也皆在各家有着一定身份,否則也不夠格前來侯莫陳虔會處。放在平時,縱然身無官爵亦可橫行於市,尋常武將官吏在其面前亦要俯首帖耳。
然而這一刻,面對這位目前唯有爵位、卻無官職的戎裝老將,所有人心底都升起一股徹骨寒意。
這可是李靖啊,大唐“軍神”!
只需想想他當年水軍奇襲突厥,打破突厥牙賬生擒頡利可汗之威名,眼下卻歸順於東宮麾下,爲太子指揮千軍萬馬,之前所有的信心與勇氣幾乎在一剎那間消失。
有李靖坐鎮長安,施行兵變、廢黜東宮的計劃還有幾分勝算?
李靖信步走入院內,環視一週,捋須微笑,態度和藹,好似串門的親朋故舊一般:“今夜風雪交加,三五好酒圍聚一處小酌幾杯,倒是人生樂事。只不過此時尚未至戌時,二更未到,便各自散去,豈非大煞風景?來人吶,請諸位老友至興慶宮,老夫親自設宴款待一番。”
“喏!”
身後親兵部曲上前,虎視眈眈。
這些關隴各家來人看了看院牆外密密麻麻的兵卒、一片一片的雪亮刀槍,而後相互看了看,搖搖頭嘆口氣,乖乖的走出院門,任憑兵卒撲上來將他們一個個五花大綁,押了下去。
院內瞬間清靜下來,大雪簌簌飄落,李靖來到堂前石階處,高聲道:“李靖前來,拜會前輩。”
即便以李靖之資歷,在侯莫陳虔會面前亦要以晚輩自居,畢竟兩人雖然年歲相仿,卻差了一輩。想當年侯莫陳虔會天資絕頂,與李靖的舅父韓擒虎相交莫逆,引爲知己,那個時候李靖在韓擒虎的莊園之中見到侯莫陳虔會,都是執晚輩之禮……
一個青衣奴僕推門而出,站在門側,躬身道:“家主請衛公入內一敘。”
李靖頷首,擡腳走上石階,身後親兵部曲緊隨其後,卻被那奴僕擋住:“吾家主人只邀請了衛公入內,諸位還是留在外頭爲好。”
衆兵卒大怒,正欲將此人拿下而後衝入堂中,李靖卻回頭道:“休得無禮,就在此間等候,吾去去就來。”
言罷,走入堂中。
親兵部曲唯有忿忿的看了那奴僕一眼,一個個握緊橫刀、張弓搭箭,圍攏在門外石階之下,但凡堂中有一絲一毫異常,便會破門而入,大開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