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上前兩步,一揖及地,恭聲道:“晚輩拜見仲遠公,孩兒拜見父親。”
房玄齡捋着鬍鬚,微微擺了擺手,問道:“你這孩子,剛纔有人來報,說是你帶着數百兵卒進了莊子,又是搞什麼幺蛾子?”
房俊忙道:“秋收以至,孩子栽植的那些玉米、花生、地瓜等等作物一絲半點也不能折損,唯恐有人貪婪心起肆意偷盜,故而調來兩旅兵卒嚴加看守,確保萬無一失。”
房玄齡無奈,訓斥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兵伍乃國之重器,焉能隨意調動?更何況是如此理由!”
房俊悶聲不語,也不反駁。
有孔穎達在,自然不好說出此舉的真正用意乃是封鎖莊子,不讓外人進來騷擾李泰
待房俊在下首落座,孔穎達笑眯眯問道:“二郎這是從長安來?”
有丫鬟給房俊端來茶水,房俊捧起茶盞,回道:“近日長安悶熱乾燥,晚輩便與高陽殿下一起前往九成宮小住幾日,不過惦記着這邊莊子裡秋收,也沒心思遊玩,便趕來了這邊。”
孔穎達略微頷首,轉過身對房玄齡說道:“如今權貴勳戚之中奢靡成風,老一輩還好說,畢竟都是當年刀光劍影屍山血海裡趟過來的,再是貪圖享樂也有個底線,然而年輕一輩卻是好逸惡勞,只知一味的奢華享受,爭名奪利好高騖遠,哪裡還有人惦記着莊子裡的收成,記得這纔是吾輩成家之根本?二郎身居高職、名滿天下,卻依舊能夠盡心於農桑之事,殊爲難得。玄齡賢弟家教嚴謹,令愚兄甚爲欽佩啊。”
自古以農立國,以孝治國,莊田農桑從來都是人之根本,一個人的品德是否優良,很大程度便體現在能否關心家業、優待農桑,正所謂富貴而不忘本。
房玄齡自然對自己兒子無比滿意,卻捋着鬍鬚矜持謙虛:“不過是走了好運道,立下些微末功勞,若無陛下青睞,焉有今日之成就?這孩子沒什麼大出息,整日裡就惦記着田地裡那麼點產出,不足誇讚,不足誇讚。”
孔穎達眼皮子跳了跳,瞥了一眼一旁老神在在喝茶水的房俊,心說這房玄齡素來溫潤謙遜,可是說起自家兒子的那個得意勁兒,着實令人惱火。
當然,他絕不承認這是嫉妒
房俊放下茶杯,笑道:“仲遠公如此誇讚,晚輩如何擔當得起?不過您老不留在書院裡教書,何以翻山越嶺的來到這農莊?”
孔穎達一臉微笑,瞅了一眼房玄齡,緩緩說道:“聽聞弘文館學士謝偃最近得了一卷皇象的急就章,此帖開草書之先河,以前只在傳聞之中,如今陡然問世,老夫便前來邀請令尊一同擇日一同前往謝府瞻仰觀摩一番。”
“呵呵”
房俊輕笑一聲,您偏小孩兒吶?
若是當真如此,大可以派個人來邀請父親一聲,約定時間一同前去便是,何必專門出了長安城數十里,跑到這驪山來?
而且好巧不巧的,居然是謝偃這個傢伙皇宮裡頭沒什麼秘密,慫恿李二陛下解除晉王圈禁令的幾個人雖然不聲不響,卻瞞不住房俊這等人,謝偃就是其中之一。
這是跑來當說客了?
孔穎達既然並未名言,他也直接指名道姓,便微笑道:“家父年歲漸高,腿腳不便,如今已經罕有出行了。仲遠公比家父還年長得多,平素也應當減少出行,每日裡多在書院教授學生,閒來無事,便尋幾位知交好友喝喝茶、聊聊天、談談經義,實在無聊的話攢個局打打麻將也好,消磨時間嘛。人老了就得看破放下,終日裡那些蠅營狗苟的跳樑小醜摻和在一起,有個什麼勁兒?利益這東西永遠也不能滿足,得隴望蜀貪得無厭,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房玄齡面色一沉,喝叱道:“混賬!怎麼和仲遠公說話的?沒大沒小的東西!”
“玄齡不必如此。”孔穎達一臉苦笑,嗟嘆道:“這小子罵得好,老夫非是不懂這樣的道理,奈何卻做不到玄齡這般激流勇退。一大家子都指望着老夫頂門立戶,子侄裡頭沒一個頂用的,實在是慚愧。”
他德高望重,乃是天下少有的大儒,身份超然乃是文壇宗師,又怎願摻和進這等蠅營狗苟的爭鬥之中?
然而身爲孔家嫡脈,爲了保持家族的繁榮擁有更多的利益,他卻是責無旁貸,只能踩進這泥潭之中,沾染一身污泥。
如今被房俊這個他平素最爲看重的小輩隱晦的指責,心中並無半分怒氣,唯有自嘲與無可奈何
房玄齡是個厚道人,聞言勸慰道:“兄長心性高潔,奈何身在紅塵,焉能潔身自好?這世上總歸有這樣那樣的無可奈何,又有幾人能夠置身事外,不染塵埃?吾等自當謹守底線,問心無愧便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如今雖然尚未有這句話,但這個道理卻是古今皆然。身在這名利場,又有誰能夠超然脫俗,置身事外呢?享受名利帶來的諸般好處,同時自然就要揹負起應有的責任。
沒有誰能夠率性而活,他房玄齡若是沒有一個有出息的兒子擔負了家族衆人,又豈能如此優遊林泉、頤養天年?
怕是至今仍舊要留在朝中,一邊維持自己的地位權力,一邊儘可能的爲兒孫安置好後路,謹防有不肖子孫作奸犯科,有朝一日失了聖眷,毀了自己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功勳,使得整個家族陷入沉淪,闔家遭殃
孔穎達釋然一笑,欣慰道:“玄齡懂我,於願足矣。縱然有小兒犬吠,老夫又如何與他一般見識?人活世間千難萬難,老夫一生專研學問,臨老卻不得不陷身這名利之中,已然是心中悽苦,若再因那些無知小兒的譏諷嘲笑而鬱結於胸,豈非糊塗透頂?他若笑,便由着他笑,老夫不縈於懷。”
房玄齡哈哈大笑:“兄長氣量恢弘,小弟甘拜下風!”
孔穎達也笑道:“若論及氣量,朝野上下,又有誰比得了你房玄齡呢?”
“兄長過獎,愧不敢當啊。”
“當得起,當得起。”
房俊翻着白眼,看着兩個老傢伙相互吹捧指桑罵槐,着實無語。
孔穎達笑了一陣,喘着氣道:“老夫受人所託,忠人之事,話兒帶到了,自當功成身退。至於如何抉擇,絕非老夫所關心,這邊告辭了。”
房玄齡連忙挽留:“你我多日未見,正好藉機親近親近,這字典依舊有不少瑕疵,還需要兄長這等學究天人之大儒多多斧正指點,何不留下來小酌幾杯,暢敘心事?”
孔穎達搖頭道:“算了吧,老夫此來,已經身爲惡客,玄齡你虛懷若谷慷慨好客,可有些人心胸狹隘,恨不得一腳將老夫踢走。”
房俊苦笑道:“晚輩不過是多說了一句,您老不至於這般記恨在心吧?”
孔穎達哼了一聲,道:“話不投機,老夫瞅着你小子就煩,眼不見爲淨!”
衝房玄齡拱手施禮,便起身往外走。
父子兩個只得起身向送。
送走孔穎達,父子二人回到堂中,房俊問道:“仲遠公此來,是當說客吧?可謝偃算是江南士族一脈,就算是當說客也應當是宋國公前來,何以卻是他登門拜訪?”
房玄齡略微點頭,面色有些凝重,緩緩說道:“謝偃與旁人不同,雖然出身與陳郡謝氏,乃是江南一脈,但祖上便流落北地,三代未曾歸宗,與謝氏早已疏遠,利益上並不一致,反倒是與仲遠公相交莫逆,平素也與山東世家走得更近一些。此番謝偃等人暗中蠱惑陛下再掀起儲位之爭,已經成爲衆矢之的,一旦遭受到太子方面的報復,會使得山東世家與江南士族內部矛盾重重,因而,仲遠公才親自登門,希望爲父能夠勸說,進而規勸太子要息事寧人,勿要報復,致使朝局混亂。”
房俊氣得哼了一聲,不悅道:“這幫人當真無恥,他們私底下攛掇陛下易儲的時候難道就不知道會遭受到反噬,會導致朝局混亂?如今事情鬧大了,才知道害怕,反而上門勸說受害者息事寧人這話孩兒沒法給太子說,非但不能說,孩兒絕不會善罷甘休!若是不能對這些自私自利之輩予以懲戒,往後必然還有人貪圖私利罔顧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