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與親兵部曲策騎來到明德門,叫開了城門,直接去了書院。
一隊人馬轟隆隆敲開書院山門,守夜的門子忙不迭的開門,點頭哈腰都將房俊迎了進去,心裡卻暗暗納罕:這位怎的三更半夜的還要從城裡出來?
喧鬧聲將已經睡下的許敬宗驚醒,這位致力於將所有力氣都獻給書院的主簿睡眼惺忪,披着一件衣服推開門,便見到正一邊解下披風一邊大步向值房走過來的房俊。
許敬宗揉了揉臉,站在門口詫異問道:“這大半夜的,二郎是去了何處?”
房俊隨意答了一聲:“沒事,就是想着明早還有些事務要處置,乾脆今晚就過來這邊安歇。”
他走到門口,許敬宗才發現他額頭上的傷口,頓時吃驚的張大嘴巴,驚愕道:“這這這……是何人所傷?”
房俊站住腳步,擡手摸了一下額頭,嘆了口氣,道:“剛剛入宮覲見陛下,被揍了一頓。”
許敬宗:“……”
娘咧!
你這是在跟老子炫耀麼?
房俊看着許敬宗張口結舌的模樣,奇道:“許主簿這是什麼表情?”
許敬宗道:“老夫羨慕啊!”
他是真的羨慕,滿天底下臣民億兆,不知多少人想要得見天顏而不可,更別說三更半夜隨隨便便即可入宮了。捱打又怎麼樣?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多少人就算是犯了謀逆大罪也換不來皇帝親手一頓打,這就是聖眷啊!
誰人能將皇帝惹怒之後只是打了一頓,便又大搖大擺的屁事兒沒有?
他跟隨李二陛下多年,鞍前馬後的侍候着,也絕對沒有這份聖眷……
眼瞅着房俊進了他自己的值房,許敬宗跟着進去,吃味道:“到底什麼事,居然惹得陛下發這麼大的火?”
房俊隨手將披風丟在一邊,坐到椅子上,瞅了一眼跟進來收拾牀鋪的書吏,然後看着許敬宗道:“當真想知道?”
許敬宗一愣,旋即連忙搖頭:“不想知道。”
能夠使得皇帝發這麼大的火,下這麼重的手,顯然事情非同一般。有些事情對於房俊這等備受寵信的臣子來說只是挨一頓打,可是對於別人來說,極有可能就是殺身之禍。
仕途之上想要活得久、升得快,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許敬宗擡手施禮,趕緊退走。
有些時候,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
書吏將牀鋪整理乾淨,櫃子裡有備用的乾淨被褥,闆闆整整的鋪好,又給房俊打來熱水侍候着洗漱一番,這才退了出去。
房俊脫去外衣,躺在牀鋪之上,扯過薄被蓋在身上,伸手推開窗子,如水的月光傾斜而來,照得窗前牀前一片銀白,如霜似雪。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來到大唐依舊有個幾年,不知爲何,前世的記憶非但沒有隨着時間的消逝變得淡化模糊,反而一如既往的那般清晰深刻。
人是一種戀家的動物,尤其是對於深受華夏文化教育的國人來說,有些時候“家”等同於一切,一輩子的勤勞辛苦努力打拼,都只是爲了那個“家”能夠更溫暖、更寬敞一切,沒有什麼是比得到家人的認可更爲有成就感的方式。
他現在身在大唐,嬌妻美妾高官顯爵,社會地位比之前世更是天壤之別,然而每每到了這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卻依舊不經意的想起前世種種。
每當此刻,孤獨會像是潮水一般將他淹沒,又像是蟲子一般啃噬着他的內心……
所以他這個本是隨遇而安的性格,卻漸漸的開始變得錙銖必較、志氣凌雲。
並不是想要向世人證明他房俊有多麼的才華橫溢,多麼的運籌帷幄,而是想要通過努力將這個世界改造得更加接近於理想中的樣子,使得自己有着更多的認同感。
缺少了這種認同感,哪怕大唐再是繁花錦繡,也不像是一個家。
所以他努力去保住李承乾的太子之位,努力的去制約世家門閥的擴充,努力的去改變這個時代。
若任由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並未因爲他的到來而產生任何延緩或者變向,那麼他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
翌日清晨,房俊早早便醒來。
爬起牀洗漱一番,便踏着晨曦在書院之內跑了一圈兒,活動了筋骨感覺體內精力充沛,這纔回到值房,穿好衣服,與許敬宗一起去食堂吃了一頓簡單的早膳。
許敬宗喝着稀粥,手裡捏着一個咬了一口的饅頭,忽然想起一事,擡頭問道:“二郎好像忘了一件事,那天高真行等人前來書院鬧事,後來二郎大擺筵席與他們化干戈爲玉帛,可還是老夫墊付了一百貫的酒菜錢。”
房俊正夾了一塊醋芹放在嘴裡嚼得咯吱響,挑了挑眉,詫異問道:“所以呢?”
“所以?”許敬宗頓時大爲不滿,放下饅頭,看着房俊道:“那一百貫還沒給我呢!”
房俊端起碗喝了一口粥,說道:“不能吧?這都好長時間的事情了,那高真行都已經在西域爲國捐軀,爲何這一百貫還沒給你?”
許敬宗爲之氣結,不滿道:“每一次老夫給你討要,你要麼敷衍了事,要麼便被岔了過去,那可是一百貫啊!”
他很是不爽,明明一個家財億萬的大富豪,爲何就偏偏捏着這一百貫不給?分明就是故意跟自己作對……
房俊不以爲然,一邊吃着飯,一邊隨意說道:“書院賬目上還餘下十幾萬貫呢,你去支取一下不就行了?”
書院建造完全由李二陛下的內帑撥付錢財,房俊也不會給李二陛下省錢,各種材料、工藝都是精益求精,他要將書院打造成歷經千年依舊屹立不倒的傳奇,成爲華夏文化歷史上的一段象徵,自然很是下血本。
許敬宗氣道:“書院的規矩是你定的,沒有你的簽字誰也不能支取半文錢,你到底是忘了,還是故意耍賴?”
房俊無語:“一百貫而已,某在驪山農莊馬廄裡養的那些馬匹,一個月的糧秣都不止一百貫!某至於耍賴?”
“呵呵!”許敬宗氣笑了,筷子往桌上一放,手一伸,梗着脖子道:“既然不是耍賴,那就趕緊給錢!”
房俊瞅了一眼許敬宗的身後,道:“回頭再說。”
許敬宗怒道:“又來這一套,一百貫而已,拖來拖去的難道還能拖黃了不成?”
房俊沒出聲,一人在許敬宗身後好奇問道:“什麼東西拖來拖去拖黃了?”
許敬宗一愣,回頭一看,卻是褚遂良……
“原來是褚司業,您居於城中,每日裡起早貪黑趕來書院,往返數十里路,倒真是難爲您了。到底年歲有些大了,身子骨經不起這般折騰,何不在府中多睡一會兒,趕在開課之前抵達書院?”
書院開課是辰時三刻,現在才卯時初,差着一個時辰,而從長安城內抵達書院,最少也得一個時辰,對於一個似褚遂良這般平素身子就不太健康的人來說,那就要寅時出府,的確算得上是煎熬。
褚遂良卻笑呵呵的將手裡盛放早餐的托盤放到桌上,搬了把凳子坐在一側,笑吟吟道:“大清早的讓府裡下人一通折騰準備膳食,這人吃馬嚼的所費不菲,還不如早起一些,趕來書院是一頓免費的早膳。許主簿吃住都在書院,可是節省了不少錢,咱也得學着節省點過日子不是?公家的便宜嘛,不佔白不佔。”
許敬宗氣得直翻白眼。
娘咧!房俊這個混賬嘲笑我錙銖必較鐵公雞,你也跟着學會了是吧?
褚遂良卻不再看許敬宗,而是拿起筷子,瞥了房俊一眼笑道:“聽說,二郎昨日深夜入宮?”
房俊嗯了一聲,嘴裡嚼着東西,伸手指了指額頭的傷痕,道:“有件事想要進諫陛下,結果惹得陛下不快,一茶杯擲在頭上,血流了一地。陛下教訓某,不該管的事情就別管,有些人不知死活在作死的路上一路狂奔,那就由着他去好了,是死是活,何必在意?”
褚遂良頓時臉色一變,強笑道:“只是不知……二郎進諫的是何事,陛下指的又是何人?”
房俊擡頭,皮笑肉不笑道:“褚司業,何必明知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