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很是寂靜,李君羨默默的站在一旁,李二陛下則坐在椅子上,手裡婆娑着茶杯,思量着眼下的形勢,以及各種應對的方式分別會發生何等樣的變化,對於朝局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良久,李二陛下才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問道:“房俊命令高侃率領右屯衛的斥候營出了城?”
李君羨應道:“正是。金光門守城校尉侯莫陳麟私自將那些個參與鬥毆的關隴子弟盡皆放出城去,不久之後高侃便率隊趕至,銜尾追去。”
李二陛下捧着茶杯,問道:“依你之見,能否追得上?”
李君羨沉吟一下,道:“應當追得上,右屯衛由房少保一手操練,平素訓練量極大,可當全軍之翹楚,後來又追隨房少保兵出白道,一路斬將奪旗縱橫漠北,早已從當初臨時招募起來的烏合之衆變成一支摧城拔寨的雄師勁旅,高侃其人更是能力卓越,追蹤幾個關隴各家的紈絝子弟,自然是手到擒來。”
不僅必然抓得到,而且這些關隴子弟的下場勢必悽慘無比,留下活命的機會幾乎沒有他也是個智勇雙全的將軍,又掌握着大唐最強大的秘密力量,知道太多的秘辛,因此能夠推斷得出房俊之所以將那些個關隴子弟先放歸家,乃是欲擒故縱之計,只有將這些人盡數放了,看着他們畏罪潛逃,然後追上去一一收拾乾淨,才能夠達到將關隴與皇族的矛盾轉嫁到他身上的目的。
況且關隴子弟調戲房小妹乃是不爭之事實,以房俊的脾性,又有這等名正言順將事情鬧大惹下仇恨的機會,焉能不狠下辣手?
房俊非是暴戾之人,但論起殺人,卻絕對不會手軟……
當然,一旦將矛盾轉嫁到自己身上,那麼房俊即將要面對的便是無比艱難的局面,於情於理,關隴貴族們都會瘋狂報復房俊,而陛下爲了緩解皇族與關隴之間的緊張局勢,也勢必要給予關隴貴族們一些容忍。
明知將要面對無比兇險之局面,卻依舊毫不遲疑的赴湯蹈火自履險地,時時刻刻將帝國利益放在最高,房俊從此事當中所表現出來的氣節,令李君羨衷心敬佩。
不是誰都能夠輕易的拋棄自身的爵位、官職,甚至前途,面臨着數年乃至於數十年的沉寂只要關隴仍在一天,只要陛下依舊在位,那麼便很難再將房俊簡拔起來,委以重任。
當然,由此而來的李二陛下的寵愛,也必然有若滔滔江河一般,一生受用不盡……
李二陛下慢慢呷着茶水,倒是並未有多少可惜嗟嘆的情緒。
朝政便是利益的爭奪,而利益就意味着取捨,進擊或者退讓都是一時之間的權宜之計。按照目前的局勢發展下去,房俊會成功的將矛盾轉嫁到他自己身上,從而將皇族從此事當中淡化,而關隴貴族們也會順勢爲之將所有的火力都對準房俊,施以猛烈至極的報復。
到時候就算李二陛下心中再是寵愛房俊,也不得不在那等情形之下處罰房俊,從而緩和局勢的緊張,給關隴貴族們一個臺階下畢竟整件事情到了那個時候,損失最大的便是關隴貴族們。
幾百年來不肯吃虧的關隴貴族,焉能看着房俊繼續精神抖擻的屹立於朝堂之上,處處跟他們作對?房俊既然將把柄遞給他們手裡,他們自然不會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但李二陛下對此卻頗有些樂見其成。
事實上,他從來都不主張過早的給予房俊太大的權力,儘管一直以來房俊在朝政上的表現都足夠成熟。
在李二陛下的心裡,房俊是遲早要成爲宰輔的臣子,現階段的房俊最好應當沉下來幹一些低調務實的事情,好好的夯實自己的基礎,等待自己萬年之後,太子登基之時再給予房俊簡拔重用,到那個時候由太子施恩,恩出於上,更能夠達到收服房俊的目的。
然而事與願違,這小子太能折騰,每一次自己想要將他壓下去的時候,他總是能夠折騰出來一點事,立下一樁殊勳,令自己無法壓制朝廷制度,終究要賞罰分明,適當的壓制可以,但稍微過分就成了打壓,這樣一個心高氣傲驚才絕豔的年青人,就算是能夠懂得他這個皇帝的良苦用心,卻也不代表能夠接受這種一再打壓的遭遇。
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誰不想高官厚祿大權顯爵,身着紫袍指點江山?
這一次的事情來得倒是剛剛好,有關隴貴族們在前打頭陣,自己將房俊的職務爵位壓制一下,想來房俊也能夠理解。
這小子一肚子鬼主意,成爲兵部尚書這才幾天的功夫,便將這個原本的有名無實的六部之末折騰得權力日重,隱隱然有節制天下兵馬之趨勢,若是任由其發展下去,怕是用不了幾年就能攀上“軍方第一人”的地位……
將來太子登基的時候,房俊又佔據着擁戴之功,那等局面之下要太子如何封賞功勳?
不賞,則有寡恩薄義之嫌,身爲人君必將遭受詰難,不能恩出於上,如何收服臣下、盡心竭力?
賞,卻是無可封賞。
難不成還能如先漢之時的韓信、彭越、英布一般,敕封一個異姓王?
自己在位倒也罷了,憑藉自己的威望和掌控人心的能力,任誰都得乖乖的甘心蟄伏,可太子性情敦厚過於仁慈,一旦臣下功高震主……那是萬萬不可的。
李二陛下將茶杯放到茶几上,問道:“可曾派人跟着右屯衛的兵卒出城,隨時探查情況?”
李君羨道:“回稟陛下,末將已經派人前去,皆是‘百騎司’精於刺探軍情隱匿行蹤的好手,想來不久之後便會有消息傳回。”
李二陛下點點頭,李君羨性情沉穩又擅於變通,辦事能力着實讓人放心。
他此刻最是希望能夠得到房俊大開殺戒的消息,那樣一來與關隴的仇恨不可緩解,連帶着山東世家、江南士族也會對他深爲忌憚,往後就算是表面上合作,亦會有所防備,難以做到齊心協力。
妥妥的一個有能力、有魄力的孤臣啊……
此番變故雖然有些出乎預料,也曾危機重重,卻頗有“失之桑榆,收之東隅”的意味。
李二陛下捋着鬍鬚,滿意的微微頷首,道:“那你且回去吧,那邊一旦有消息傳回來,即刻入宮稟報。另外,明早派人盯着宗正寺……算了,明早朕讓韓王過來,另行交待吧。”
此時已然將至醜末卯初,皇帝一夜未睡難免精神困頓,李君羨趕緊領命,退出神龍殿,回去“百騎司”坐鎮,等着最新的消息。
看着李君羨退出去,李二陛下伸了一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覺得精神有些萎靡,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想當年他時常與那幫糙漢廝混于軍伍之中,縱然連續數日不曾安歇,亦不知疲倦。即便是登基成了皇帝,也常常在這神龍殿內處置政務直至天明,隨便用冷水洗把臉,便立時精神煥發,從不知疲累爲何物。
然而這兩年的狀態卻是每況愈下,似前幾年那般勤於政務夙夜不寐早已熬不住,往往熬上一個通宵,就得兩三日的歇息才能緩解過來。
放在尋常人身上,大抵也只是感嘆一聲“歲月不饒人”,唏噓一番曾經精力充沛的年月。但是對於一個富有四海、執掌天下,擁有着人世間最強大權力的皇帝來說,這幾乎是不可接受的。
就好像越是富有的人越是害怕貧窮那樣,身爲天下至尊的皇帝哪一個不是夢想着長生不死、萬壽無疆,永遠掌握着天下至尊的權力,永遠屹立在人世間的最巔峰,睥睨天下,手執乾坤?
揉了揉額頭,李二陛下心情有些陰鬱的迴轉寢殿,正欲脫衣安歇,卻聽得外頭腳步聲響,內侍總管王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陛下,李君羨將軍又回來了,就在宮外請求覲見。”
李二陛下一愣,這纔剛剛出去便回來了,莫非是已經有了右屯衛追兵那邊的消息?
拍了下額頭,覺得實在是困頓難堪,便擡腳來到牀榻一側的書櫃旁,從一個抽屜裡取出一個錦盒,打開來拿出一粒火紅色指甲大小的藥丸,放在口中就着牀頭的溫水吞服下去。
一股火熱如烈酒一般的燒灼感瞬間順着喉嚨直下胃腹,繼而蔓延全身,令李二陛下精神一振。
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走出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