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未雨綢繆沒什麼不好。再者說,怎麼可能不順?皇家水師的戰鬥力傲視七海,您就算將高句麗、百濟、新羅、倭國、甚至南洋諸國的水師綁在一塊兒,照樣一戰而定。只是未慮勝先慮敗,在戰略上蔑視一切敵人,在戰術上卻要小心重視,之所以提前殲滅高句麗水師主力,只是爲防止萬一而已。”
李二陛下卻不是太接受這種說辭,蹙眉道:“你就這麼不看好朕此次東征?”
神情之間頗爲不悅。
東征高句麗乃是他綢繆許久的大事,當做畢生功績來對待,信心滿滿壯志凌雲,就等着一舉蕩平高句麗完成千古帝王未曾完成過的霸業,奠定自己千古一帝的根基。
現在房俊的說辭,明顯是對於陸路大軍的進展並不看好……
房俊也是無奈。
這位陛下什麼都好,但是這股子剛愎自負的勁頭兒實在是讓人受不了。隋煬帝好大喜功前車之鑑,您就一點都不能從中汲取教訓?
房俊覺得自己不能一味的做一個“讒言媚上”的“奸佞”,有些時候也應當提升一下自己的逼格,往忠言直諫的忠臣上靠一靠,便直了直腰桿,一臉正義之色,朗聲道:“以銅爲鑑,可正衣冠;以古爲鑑,可知興替,以人爲鑑,可明得失。前隋煬帝殷鑑不遠,陛下何以這般自信滿滿?孫子有言: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陛下乃一國之君,您的決策決定了數十萬兵卒的勝敗生死,應當謹慎用心,如履薄冰纔是。”
“呵!”
李二陛下氣笑了。
這番話前頭一句是他自己說的,後頭一句是孫武說的,政治正確、不容辯駁,他李二陛下再是傲視羣雄,也不能反駁自己和孫武說的話不對,這棒槌一本正經的模樣,是要學習魏徵麼?
點點頭,李二陛下淡然道:“以往總有大臣污衊你乃當朝奸佞,朕亦信以爲真。現在看來,實在是冤枉了你啊,滿腔正氣浩然坦蕩,能夠拿朕自己說過的話來反駁朕,有種。只是你想要學那強項令,卻不知是否有那一副錚錚鐵骨,不懼鞭笞廷杖?”
說着,一雙眼上上下下打量房俊,似乎想要估摸一番房俊這副身板兒,能扛得住幾鞭子,捱得住幾廷杖……
“這個……”
房俊只覺得一股涼氣從後椎骨升起,略一沉吟,果斷說道:“光武皇帝興於匹庶,卻有禹湯之明,天錫義勇、興亡繼絕,如此海乃百川之胸襟方纔能夠成就董宣‘強項’之美名,若是換做桀紂之暴虐,那董宣怕是早已屍骨無存……微臣並無風骨,只因幸逢盛世、喜得明君,故此敢於直言犯諫,若是早生個幾十年遭逢隋末,只怕成爲天下第一佞臣無疑,幸甚,幸甚。”
因爲陛下您英明神武勇於納諫,我纔敢胡說八道強項直諫。
若您是隋煬帝那等人,我肯定老老實實拍馬屁,一個不字兒都不敢說……
站在門口的王德躬着身子,聽了這話眼皮子一陣亂跳,心下唏噓:都特麼說宦官天生就是奸佞,實在不冤,咱除了溜鬚拍馬奉承上意之外,還會些啥?聽聽人家房二郎這話說的,引經據典文采斐然,馬匹拍得踏雪無痕,這纔是境界。
什麼是文化人?
即便再是不要臉也能一本正經義正辭嚴,那才叫文化人……
李二陛下哭笑不得:“朕若是允了你的奏請,那便是有光武之胸襟,反之,便是暴虐狹隘的桀紂之流,對吧?”
房俊斷然搖頭:“怎麼會呢?在微臣心裡,您就是天上的月亮、海岸的燈塔,在沉沉夜色之中、茫茫大海之上給微臣指明方向,微臣只需要向着您永遠前進,便能直抵正義的彼岸……”
“閉嘴!”
李二陛下實在聽不下去了,即便他再是自負驕傲,也被這棒槌肉麻得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喝了一聲,罵道:“趕緊給老子滾蛋!”
“是是是,微臣這就滾……只是微臣的奏請……”
“此等大事,豈能由你一言而決?朕還需跟幾位老帥商議一番。”李二陛下沉着臉說道。
實際上哪裡還用商議?
這般神情語氣,就已經認可同意了房俊的奏請,否則何必惱羞成怒?
房俊心明眼亮,當即鞠躬施禮:“微臣明白,先行告退。”
見到皇帝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再無吩咐,便後退三步轉過身來,大步出了大殿。
走到門口的時候,王德躬身施禮,瞅着房俊之時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羨慕崇拜令後者莫名其妙……你一個老太監,看上咱長得帥還是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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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國公李靖先是上書請辭,繼而走出幽居十幾年的府邸即將乘船南下江南的消息在長安城內迅速傳播,繼而攪動了整個關中,朝野震盪!
誰不知李靖之於李唐的功績?
同樣,誰不知皇帝對於李靖的不滿與忌憚?
也就是當今陛下心懷寬廣,不忍對於昔日功臣大加屠戮,否則李靖只怕是早就被尋個由頭殺了好幾回……
然而現在放佛一切雨過天晴,李靖的再次出山,其中之意味實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宋國公府。
蕭瑀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神情不忿的長子蕭銳,溫言道:“你也老大不小了,閱歷城府總該有一些。爲父亦不喜歡房俊之爲人,但絕不會因爲自己的觀感便否認他的才能,嫉賢妒能,實在大忌。”
蕭銳面色漲紅,辯解道:“父親明鑑,非是孩兒嫉賢妒能,實在是那房俊太過分!吾蕭氏上承魏晉遺風,世代簪纓,名德相望,吾家之女兒非是人傑不嫁,那房俊不過是一個恣意妄爲的棒槌,仗着有幾分才學本事便不讓吾家放在眼中,居然拒絕吾家的主動聯姻,這將吾家置於何地?實在欺人太甚!”
當初蕭瑀意欲與房俊聯姻,反對的是他;現在房俊公然拒絕聯姻,惱火的還是他……
說到底,世家門閥面子大過天,他認爲房俊的拒絕是傷了蕭氏之顏面,不可饒恕。
蕭瑀卻不以爲然:“婚姻大事,決之於父母之民、媒妁之言,他房俊縱然上天入地,難道還能自己說了算?下個月便是靖皇帝忌日,爲父已經向陛下請假一月,回江南主持祭典。房玄齡既然要前往華亭鎮,爲父屆時順水而下前去相會,將這事提起,料想房玄齡必然不會反對,房俊同意與否,有什麼關係?”
他口中的“靖皇帝”,乃是南朝西樑最後一個皇帝蕭琮。
開皇九年,蕭琮於江陵繼位,年號廣運。
蕭琮頗有乃祖、父遺風,博學有文采,且弓馬嫺熟,百發百中,可謂文武雙全。可惜他生不逢時,遇到了一世雄主隋文帝楊堅。楊堅篡周建隋,北方之地盡已納入隋朝之版圖,同江南的陳朝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彈丸之地的江陵西樑政權再想夾縫中求生存已不可能了。
蕭琮繼位兩年之後,隋文帝徵召蕭琮入朝爲莒國公,西樑消亡……
他的侄子蕭銑於大業年間在羅縣起兵,自稱“樑王”,武德九年於岳陽稱帝,復辟西樑,擁精兵四十萬雄踞南方,不可一世,追諡蕭琮爲“孝靖皇帝”,廟號惠宗。
只可惜好景不長,四年之後,蕭銑兵敗降唐,被押赴長安斬首……
蘭陵蕭氏風風雨雨,然則中原王朝更迭,縱有起伏,卻一直屹立於頂級門閥之列,“世家之盛,古未有之”。
蕭銳自然不敢再父親面前表露憤慨,聞言沉默一下,擔憂道:“只是家中族老意欲擺脫華亭鎮之束縛,圖謀更多的利益,這已然觸動了陛下的底線……是否有所不妥?而且房俊這廝是個混不吝的,一旦被其得知吾家船隊私自出海與南陽諸國貿易,說不得棒槌脾氣發作,當真派出水師前來稽查抄沒……”
走私,現在是江南一個極其避諱的話題。
皇家水師對於走私船隊處罰之嚴厲,令人談之色變。縱然蕭家有着蕭瑀坐鎮京師,可誰知道那房俊會不會發了瘋不管不顧,悍然對蕭家船隊下手?
縱然蕭家船隊的水手盡皆是家中奴隸選拔出來加以訓練,各個戰鬥力不低,絲毫不比水師官兵的戰鬥力遜色,但是一想到皇家水師賴以威震四海的火炮……蕭銳就沒了底氣。